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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華人的悲歌:我的傳統就是我的血

地處加勒比海北部、西印度洋上的島國古巴,竟然有“唐人”。他們既是風光一時的“移民”,也是颠沛一世的“遺民”。然而他們的故事常常被遺忘,或者闆結化為一種悲情的傳說。随着時間的摩洗和記憶的淘汰,他們的認同與身份也變得暧昧不清。他們究竟能否融入新的家園,而往昔的生命曆程又在他們的内心深處扮演着什麼樣的角色?而在攝影師劉博智的鏡頭和筆觸下,這一切似乎有着不同的意義。

以下内容摘編自《古巴唐人》一書,由出版社授權釋出。

古巴華人的悲歌:我的傳統就是我的血

《古巴唐人》作者:劉博智 版本: 南京大學出版社 2022年12月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原本,杜甫《兵車行》對我來說就是中學課本裡僅剩在記憶中的兩句“作業”,自從黃威雄帶我去大薩瓜中華義山,看見那成堆遺骨之後,這兩句詩總是在我的耳邊自動播放。往後,每次到古巴,去墓地祭拜似乎也成了我的一種習慣。

古巴聖地亞哥國家公墓(Castro Grave)裡,有一位西文名字叫José Tolón的華人,墓碑上沒有中文名字。然而,José Tolón如果生活在今天這個時代,他應該名垂青史,他是享有作為古巴共和國總統候選人權利的兩位華人之一的賴華上尉!

唐人芒比

前面講到契約華工在種植園的苦役。契約華工在契約期内所遭受的待遇無異于黑奴,并且第一個八年的契約期滿之後,極少能夠順利成為自由之身,大多是在一堆坑蒙拐騙、威逼利誘之中進入第二個八年期,其間死于責罰、虐待、疾病和過勞者無數。這些殘酷的剝削積聚了古巴華人反抗的情緒。如《美洲華人華僑史》一書所述,由于19世紀60年代古巴本地經濟長期的發展,逐漸形成了一支想要擺脫西班牙殖民統治的白人貴族階級,這個階級分為三派:一派是與美國南部有聯系的奴隸主,希望脫離西班牙歸并美國,這一派在南北戰争之後,随着美國南部奴隸主戰敗而一蹶不振;第二派是希望通過改革來争取宗主國取消貿易限制等方式實作同等權利,這種改良派在被宗主國一通鬧劇糊弄之後宣告失敗,其中華工問題包括成立“調查委員會”,清政府總理衙門派陳蘭彬專使考察古巴,披露契約華工“被賣為奴……淩虐不堪……死者累累不絕”等,報告促使清政府廢除了國内苦力貿易,但未能解放仍在契約期内的那部分華工,也未能解決古巴當時的社會問題;第三派主張以革命手段廢除奴隸制,争取完全獨立,主要分布在西班牙統治薄弱的東部地區,黑奴和華工皆把希望寄托于獨立派。

1868年到1878年,獨立派發起了第一場革命戰争,起義軍自稱芒比(Mambi),華工積極響應,勇敢參與,戰功顯赫。這場戰争持續十年,在1878年2月一部分妥協分子與西班牙政府簽訂《桑洪協定》(Pacto del Zanjón)之後,稍事歇停。但仍有一部分人不妥協,繼續堅持反殖民統治,這部分遊擊隊戰鬥的主力都是華工,他們甯願死在戰場,也不願投降,主要分布在東部三省,在古巴曆史上稱之為“小戰争”(Guerra Chiquita,1879—1880)。古巴第二次解放戰争是1895年至1898年,華工、華商、華僑立即響應,這次戰争比較徹底,很快席卷古巴島六省。當中最著名的唐人芒比有以奧連特省古巴解放軍第一劇團賴華(Lai Wa)上尉為首的30多名華僑戰士。

直至20世紀90年代,年老的古巴人還能數出17位華僑英雄的名字。“奧連特省的賴華——古巴人叫他何塞·托隆(José Tolón)上尉和拉斯維利亞斯省的胡德(José Bú)上尉,就是其中最著名的兩位。他們都是第一次解放戰争就參加起義軍的老戰士,在古巴30年(1868—1898)解放戰争中,他們始終站在鬥争的最前列,将畢生的精力毫無保留地獻給了古巴的解放戰争。是以,古巴獨立之後,古巴人民曾給了他們崇高的榮譽。根據古巴1901年憲法第六十五款的規定,他們盡管出生在中國,但由于在古巴解放戰争中功勳卓著,他們和古巴解放軍總司令M. 戈麥斯将軍一樣,也享有作為古巴共和國總統候選人的權利。”

古巴華人的悲歌:我的傳統就是我的血

關于賴華的簡介。

賴華戰後沒有領取軍隊的津貼費用,沒有自己的事業,沒有政治關系,也不是洪門成員。甚至在M.戈麥斯将軍的紀念碑上,我都沒看見有提到華人義勇軍。我采訪到他的後人,賴華的外孫女Maria Wong ,她給了我一份關于賴華逝世時的報道,上面刊登了他的遺像和兩個女兒的照片,并寫着:

“賴華先生:參加古巴獨立戰争,立功甚偉。古巴獨立後,賴君不受俸金,土人異口同聲歌頌。賴君于一九三二年仙逝,賴夫人仍健存,男公子二人,女公子四人,男女公子均能遵承遺志,忠厚和平,且專心向學,已獲得畢業榮譽,實為旅古華僑之光。”

賴華,祖籍廣東台山都斛利和裡,他的妻子是一位古巴土生華裔,混血兒,名叫Eleuteria。2009年7月,我采訪了他的一位女兒賴美美(Urbana Tolon Joa Villalon)。可惜那時她已經很大年紀,講不清楚關于她父親中國故鄉的任何情況。2017年我再度探訪時,又采訪到賴美美的女兒Maria Wong,她非常激動,說話完全沒有停頓。她說賴華可能是不到20歲來到古巴的,他與Eleuteria結婚後住在聖地亞哥附近的小城裡,因為聽說獨立戰争發生了,就去參加了。戰後,賴華沒有接受将軍的俸祿,也沒有進行其他的工作,因為他突發疾病去世了。去世後,他的妻子一輩子沒有再嫁。雖然她說了許多關于外公的事情,但真相卻朦朦胧胧。賴華什麼時候來到古巴?哪一年生?聽說他去世的時候很年輕,但具體是多大年紀,都沒有說清楚。比如Maria Wong說賴華去世時才42歲,雖然賴華幾歲參加獨立戰争不可考,但在本書中另外一位主角吳帝胄和加西亞合著的書中,清楚地記錄了賴華1895年在奧連特省擊垮西班牙400人軍隊的那場戰争,1這距離1932年賴華去世有37年之久,就算是功勳累累的上尉,說4歲就決戰沙場确實太過牽強。

古巴華人的悲歌:我的傳統就是我的血

賴美美的女兒,Maria wong。

賴華應該結婚比較早,育有六個兒女,直至我通路他的後人時,有些兒女已經去世。當我提到賴華的另一個女兒去了美國時,Maria說,那些去了美國的親人,和古巴親人分開了,關系已經不那麼親密,她也不知道那位的事情。

名将之後

2009年我采訪賴美美的時候,她住在大房子裡,是她丈夫當年花14000比索買下的。賴美美作為名将之後,嫁給了孤身從廣東到古巴的黃廷炎(Fransico Wong)。我們做訪談的時候,她年紀已經很大,記憶模糊,語言不清,總是反複念叨着她丈夫的名字。她的丈夫20多歲到古巴,與她在雜貨店相遇。她當時在酒窖裡散步,黃廷炎看見了她,立刻墜入愛河。後來,黃廷炎買下一家商店,和她結了婚。丈夫又帥又有錢,是她的天使,像金子一般,對她很好,也樂于助人。可以聽出她對丈夫非常想念,說起他來非常自豪。“他那時生意做得很大,是個很厲害的生意人,貨賣到很多地方。”她一邊說着,一邊走向家中的神台,上面除了擺放古巴非洲神、聖芭芭拉、菩薩等各種神像,還有她的祖母的畫像、丈夫黃廷炎的照片,以及兒子黃海明的照片,卻唯獨沒有關公像,家中其他地方也沒有看見關公的畫像。她指着神台上丈夫的照片說:“他不但帥,還心地好。我們結婚45年,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Maria也在場。她告訴我,黃廷炎是一位好父親。他剛到古巴時,在餐廳洗碗,每天都工作很長時間。華人在古巴有很好的名聲,都很勤奮;而古巴人總是喝酒,很懶。華人從不偷竊,勤儉耐勞,哪怕做生意,也從不缺斤少兩;而很多古巴人愛偷竊,喜歡不勞而獲。她生平從未見過一個中國人進監獄。黃廷炎從未教過Maria說中文,因為他工作的地方離家很遠,不能每天回家。她記得父親曾差點買中彩票,說如果中了一定帶所有家人回中國!Maria一直記得這件事,哭着說:“我差點就能回中國了。”她告訴我,她從小就更愛爸爸多于媽媽,爸爸給她好的教育,是一個榜樣。她說在古巴,女兒們大多更愛父親。“爸爸死的時候,我甚至沒有勇氣參加他的葬禮。”後來她還是去了,有人建議她拿回一塊骨頭。她愛着父親,愛着他的靈魂。

古巴華人的悲歌:我的傳統就是我的血

賴美美家中的祭台。

Maria帶着我在賴美美的家中四處拍攝,房間裡還有黃廷炎喜歡的女明星像,挂了超過50年。還有一些随意堆放的輪胎,聽說是Maria的丈夫喜歡輪胎。房間裡放着好多骨盒,她指着每個盒子告訴我,這些分别是她的爸爸、哥哥和丈夫的骨盒。我随口問她:“你老公是好老公嗎”?她回答說是。接着又說起丈夫嗜賭,有時在賭場三天都不回,她和孩子們則孤單單在家。雖然如此,她還是信任他,認為隻要不是去找其他女人就好。“隻有死亡能将我們分開。”她看着我,很堅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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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華上尉的墓地。

這房間裡更令人驚奇的物件是放在小盒子裡的墊着棉花的三塊骨頭,這竟然是黃廷炎的手掌骨!Maria說有一次她父親從馬上摔下來,摔斷了手臂,不得不做手術,在骨頭裡面用金屬連接配接起來。後來父親去世,她就保留了父親的手掌骨,她懷戀父親的方式真是非常特别啊!

賴華上尉

哈瓦那有一座紀念碑,上面寫着:“在古巴獨立戰争中,沒有一個古巴華人是逃兵,沒有一個古巴華人是叛徒。”我想,這就是賴華這一輩唐人用自己的熱血和生命換來的,即使沒有得到更多的記錄,甚至後人都很難說清楚,但隻要還有唐人像我這樣路過、采訪過,就有責任讓他們的事迹流傳出去。我與賴華上尉的曾孫一起,帶着我從廣東帶來的禮物——臘腸、陳皮梅、白花油等,到古巴聖地亞哥國家公墓,祭拜了他。他們家族都葬在這裡。

最後,我拿出50美金,請他的曾孫在墓碑上刻上中文名——賴華。

作者:劉博智

編輯:袁春希

校對:陳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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