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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來|它山攻錯——地方學者與鄉土曆史的古與今

作者:澎湃新聞
王瑞來|它山攻錯——地方學者與鄉土曆史的古與今

《詩經·小雅》的《鶴鳴》有這樣一句詩:“他山之石,可以為錯。”從這句詩,又有了“他山攻錯”的成語。比喻借助外部長處的他山,我一直了解為是一種泛指。不過,當我看到水銀先生的大著時,方知除了泛指,還真的實有其名。在浙江甯波慈溪,便有嶺名作“它山”。“它”與“他”相通。源自《詩經》的典故便常常被寫作“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于是,地方文史學者水銀先生便巧妙地借用了這一成語,用作書名,就是這部《它山攻錯》。

王瑞來|它山攻錯——地方學者與鄉土曆史的古與今

如果就實指而言,這裡的“它山”是指它山堰,是唐代始建的禦鹹蓄淡引水灌溉樞紐,與鄭國渠、靈渠、都江堰合稱為中國古代四大水利工程,被指定為全國重點文物機關。不過,《它山攻錯》的書名,我了解是一種虛實相間的比喻性題名。這部書還有一個副标題,叫作“南宋魏岘《水利備覽》之校釋考”,标示着實際内容。據此可知,這是一部關于南宋魏岘《水利備覽》的研究著作。

《水利備覽》的全名叫作《四明它山水利備覽》,是南宋晚年緻仕鄉居的魏岘,在考索史實的基礎上,根據親身主持水利建設的實踐撰寫的著作,凡二卷,彙集有它山堰從唐代始建到兩宋改建過程中的許多官私史料。并且以它山堰為中心,從建設規劃到決算報告,對水利系統工程的宏觀規劃以及具體的維護、管理、營運、完善等一 系列設計理念與施設制度,都有彌足珍貴的記錄,被譽為大陸現存最早的水利工程志。

本書稱為“南宋魏岘《水利備覽》之校釋考”,其實并不是純粹的古籍校勘箋證,而是一部綜合性的研究著作。水銀先生驅使大量存世文獻、石刻史料,并加之以實地考察,對撰者魏岘家世、生平做了翔實的考證,對《水利備覽》的成書時間也有精當的辨正。對《水利備覽》流傳版本的調查,縷述17種版本,也遠超僅著錄明刻、明抄和《四庫全書》本的《現存宋人著述總錄》。由此可見,這是建立于充分調查基礎之上的紮實研究。

水銀先生在前言中寫道:“去冬今春,久旱少雨,緻回沙閘遺迹出露。同好師友到現場考察,對回沙閘當年初建究為丁字壩式還是一字壩式,讨論熱烈。随後沉浸網絡、翻檢文獻,這才感到以前對《備覽》的研究,多注重于書中與它山堰有關的言說,對魏岘當年規劃、上策,親與淘沙、建閘之事,反而關注不多。進一步的‘功課’還顯示,其實之前對《備覽》本身的研究也嫌不夠。”迄今為止的研究欠缺,喚起了問題意識。這樣的著作撰寫緣起,便規定了本書具有包括古籍校勘又有極大超越的研究特色。

前言之後的兩章為撰者魏岘考證和《水利備覽》的版本源流縷述,接下來第一篇五章為《水利備覽》的校注、輯佚和增補。第二篇的六章則是圍繞它山堰進行的文獻考辨和史迹考察。第三篇附錄所載它山史事年表和地圖,又從時間和空間上做了清晰地展現。這是本書的主要構成。

圖文并茂也是本書的一大特色。書中不僅援引有方志文獻中的相關曆史地圖,還在校注之中插入很多相關的實地調查照片。這便使本書的研究不僅僅是停留于從文獻到文獻的“紙上談兵”,而是以地證史,翔實可信。

王瑞來|它山攻錯——地方學者與鄉土曆史的古與今

地上的史料與地下的史料相結合,這是當年王國維先生倡導的二重證據法,本書又有類似人類學田野調查的實證。這樣的研究方式,尤其對地方史研究具有啟示意義。此外,從讀者的角度看,圖檔形象的視覺刺激鮮明生動,無疑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本書的校勘方式也頗具特色。每一部分的校注,先列出所校部分的底本圖版,示以文獻的原始面貌,然後分别為校勘和注釋。在這兩部分,視校注需要,插入有相關圖檔。最後才列出經過校注後的文本。這樣的校注方式可以說是獨樹一幟的。水銀先生在前言中謙遜地說,是“壯着膽子闖入此前完全陌生的古籍校勘、整理領域”的。我倒是覺得,“功夫在詩外”,相對的領域隔閡,往往不會讓人縮手縮腳,拘泥于固有的條條框框,可以根據實際需要進行自由發揮。

就這部《它山攻錯——南宋魏岘〈水利備覽〉之校釋考》來看,突破了傳統的古籍整理校注的一般規範。然而,正因為其别具一格,相信反而會收到很好的研究表述效果和廣泛的閱聽人效應。服從研究目的,具體文獻具體施策,古籍整理在遵守基本規範的前提下,也不妨“不拘一格下雌黃”。

王瑞來|它山攻錯——地方學者與鄉土曆史的古與今

1870年前後的它山廟和它山堰(左下角)

王瑞來|它山攻錯——地方學者與鄉土曆史的古與今

1970年代的它山廟和它山堰

關于魏岘的《水利備覽》,迄今已有幾種整理本。不過,基本都是傳統的“紙上”點校作業,并未如水銀先生這樣既有版本校勘,又有展現實地調查的箋證。即使在校勘證誤方面,較之既有的整理,這部《它山攻錯——南宋魏岘〈水利備覽〉之校釋考》也有新的突破。在此聊舉數例。

《水利備覽》校勘用力較深的徐時棟《宋元四明六志校勘記》,在卷三十有這樣一條考證:“《備覽·淘沙》條雲:嘉定乙亥旱勢如焚,田苗将槁。岘随宜為浚沙障水之策。乙亥者,八年也,正與本紀書兩浙旱蝗之語合。”對此,水銀先生先是檢視了至正志抄本,發現其中的“嘉定乙亥”,記作“嘉定己亥”。不過,核以年代,南宋甯宗嘉定年号行十七年,其間無“己亥”年。于是,水銀先生結合魏岘的生平,最後考定“嘉定己亥”當為宋理宗“嘉熙己亥”(1239)之訛,不僅糾正了徐時棟的考證錯誤,更是準确斷定了魏岘“為浚沙障水之策”的時間。

對于《積年沙淤處》條之“丈”字,水銀先生擺脫一般了解距離長度的定勢思維,釋為積沙的面積量度。在此基礎上,通過計算,将淳祐元年淘沙用工由“一千九百三十二工”訂正為“二千九百三十二工”。我曾在《古籍校勘方法論》一書的《二三之異》中寫道:“一二三者,差別僅在筆畫之多少。一畫之差,數字迥異。校勘之際,對此異同,于關涉事實之處,大多亦難以徑改。須根據具體内容,調動不同領域的知識,進行判斷,然後方可一下雌黃。”對于“一”“二”這種古籍中常見的訛誤,水銀先生正是調動了專業知識,進而做出了正确判斷。

此外,《水利備覽》中多處宋代南方常用以表示石砌水閘的“碶”,皆為明人改為表示堤堰的“堨”,水銀先生也通過考訂恢複了原貌。在我的校勘實踐中也有類似的經曆,發現清人多以熟知的明清事物來臆改宋人著作。糾正這類訛誤,也需建立在深厚的知識基礎之上。

以上所舉數例,皆為進入考證之域的深度校勘,适足成為校勘學上的典型案例。

除了傳世文本之外,水銀先生在附錄中對内容又有了輯佚和增補,亦極為顯見功力。誠可謂前修未密,後出轉精。

經過水銀先生的重新編次,原本處于散漫的筆記體狀态的《水利備覽》傳本,煥然一新,呈現出志書樣式。在近千年之後,《水利備覽》終于有了全新且合理的定本,洵為魏岘功臣。

最近十多年,我力倡宋元變革論,考察南宋迄元的社會轉型,探索中國由宋元近世經曆明清走到今天的曆程。研究的重點就是地域社會。靖康之變帶來的曆史大變局,讓南宋又回到南朝,政治重心與經濟重心合一,江南經濟繁榮,地域社會強盛,仕途的艱難又讓士人流向多元化,附着于地方的士人、士大夫引領了社會轉型。從本書考察的《水利備覽》撰者魏岘的生平看,曾擔任過知州這樣中層官僚的魏岘,晚年緻仕鄉居,又主持了鄉裡的水利建設。這正是考察士人、士大夫活躍于地域社會的絕好個案。

當年居住在它山堰附近的魏岘,從在外為官到退居鄉裡,一直關注并參與家鄉的水利建設,他留下的《水利備覽》,飽含着對鄉梓的熱愛。而我翻閱這部《水利備覽》的校釋書稿,感覺水銀先生所下的功夫,所傾注的精力,數倍于僅僅坐在書齋中的文獻整理,令人欽佩。對一部原本僅兩萬餘字的古籍進行紮實地鑽研,校注與研究的文字也超過了原書的十幾倍。肯下這樣大的功夫,我覺得其中有一個動力來源。跟當年的魏岘一樣,是水銀先生對鄉土深摯的愛。在前言的行文中,我們可以屢屢看到“吾鄉”這樣親切的稱呼。生于斯長于斯的水銀先生,對甯波鄉土曆史文化有着如數家珍般的熟悉,在十餘年前,便創作出版有長篇曆史小說《甯波!甯波!》(浙江人民出版社,2011年)。

對鄉土的熱愛,僅僅是一個動力,實際操作起來,還需要深厚的文史研究功底。文史研究與文學創作畢竟領域懸隔。不過,作為甯波鄉土文化專家,水銀先生把二者溝通了起來。我們觀察水銀先生的另一面,文史研究著作頗豐。從網上查檢,著有《靈現千年:甯波老江橋史話》(甯波出版社,2017年)、《天下開港一一甯波港人文地理史述考》(甯波出版社,2018年)、《甯波唐宋水利史研究》(甯波出版社,2019年)、《仁山智水:東錢湖地圖史話》(甯波出版社,2019年)、《地傑人靈:東錢湖舊影史話》(甯波出版社,2020年)。僅這些著作,就可以顯示出水銀先生對甯波鄉土曆史文化深厚的研究功底。由這樣一位專家來整理這樣一部鄉土文獻,孰不謂宜乎?

曆史是一面鏡子,前人的步履會留給後人有益的啟示。當年魏岘編撰《水利備覽》,據他自己講,“講明水政者,觀此或易為力”。就是說,該書的編撰具有很強的現實意識,是為了提供給水利建設者的一種參考。從這個意義上而言,近千年之後,水銀先生發願用力整理《水利備覽》,也并不僅僅是出于對鄉土的熱愛,發思古之幽情,同樣具有現實意義。

“它山攻錯”這個書名很好,《水利備覽》所留下的它山經驗,不僅是甯波,對今天其他地方的水利建設也不乏啟示價值。而本書對《水利備覽》進行的考釋,則内容更為豐富,有詳釋,有辨誤,有補充,在《水利備覽》基礎上有了很大的超越,形同詳細的資料彙編。盡管其中的辨析論證或有可商之處,但這樣的作業,無疑不僅有功于《水利備覽》一書,更對今天進行曆史借鑒,具有極為可貴的實踐意義。

與未曾有緣謀面的水銀先生并不熟悉。在微信建立聯系之後,他講述了一件我已經忘記的交往舊事,這是十多年前在部落格上的一次互動。講述的同時,發來書影照片,他已經把那次互動寫在他的著作《靈現千年:甯波老江橋史話》的一條注釋之中:“乾道《四明志》等志書均作‘謹其溫’,據王瑞來先生指點,為避宋孝宗之音諱而避慎為謹。”水銀先生的謙遜好學與不恥下問,于此可見一斑。

(附言:此書作為《甬上紀聞》之第一種,系水印先生自費印行。我覺得此書若能有出版社予以正式出版,廣泛發行,學術影響與對現實的水利建設借鑒意義會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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