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石黑一雄的小說《長日将盡》改編成電影後，依然叫“長日将盡”，導演詹姆斯·伊沃裡知道，對石黑一雄将要講述的故事，沒有哪個标題能比原書名更加剀切的了。長日将盡，是一對口拙的有情人将相伴的長日耗盡也未及表白的遺憾，也是一對由相戀到厮守的男女将長日過成了互相怨怼的每一天的追悔莫及，僅這兩層意思，豈是中文譯者信手拈來的“告别有情天”所能替代的？
不喜歡這樣的意譯。在沒有讀過原著的情形下，我故意錯過了電影《告别有情天》，更覺得不可了解的是，像安東尼·霍普金斯和愛瑪·湯普森這樣的好演員，怎麼會接演一部俗爛的愛情電影？
被石黑一雄的新作《太陽與克拉拉》刺激得不能自已時，就想着要讀一讀他的那些被我漏讀的作品。先選的是《長日将盡》——果然，安東尼·霍普金斯和愛瑪·湯普森都不是那種為了片酬願意降格的演員，而編劇之一、原作作者石黑一雄更是保證了成為電影以後的《長日将盡》與小說在同一水準線上，于是我們看到的斯蒂文森先生與肯特小姐的愛情，猶如舒伯特的藝術歌曲《我問候你》所吟唱的那樣，愛你在心口難開，想要一别兩寬卻又不能夠：“從我身邊被強迫帶走的你啊，我問候你！我親吻你！唯有我的思念能抵達你啊。我問候你……”
選用德國浪漫主義詩人呂克特的詩作譜曲而成的舒伯特藝術歌曲《我問候你》，出現在電影的中段，那時，斯蒂文森服務的達林頓莊園正在舉行能影響世界局勢的談判：來自美國、法國、德國等國家的外交官們濟濟一堂，商議是否同意德國人免受《凡爾賽和約》的限制。當與會的多國代表在德國代表言辭懇切地重申德國像世界各國渴望和平後，多國代表向德國代表伸出了歡迎的雙臂。眼看自己的預期目标就要達成，德國代表引吭高歌起了《我問候你》。
舒伯特短暫的一生中，共創作了600餘首藝術歌曲，《我問候你》不是傳唱度很高的一首，某音樂平台收集了300多首舒伯特藝術歌曲做了一個合集，其中就沒有這首編号為D741的《我問候你》。是這首歌不夠動聽嗎？靜下心來聆聽舒伯特創作于1822年的歌曲，我們會聽到彼時才25歲的舒伯特，用沉靜如水的配樂讓呂克特的這首吟哦愛情的詩，有了古井甘冽的況味。是以，我們怎麼能認可，讓那位德國代表選唱這首相對冷門的歌曲，隻是電影配樂者的随機選擇？尤其是在歌聲中，斯蒂文森那位做了一輩子莊園管家的父親溘然去世，這讓我們猜測電影選用《我問候你》，其實是勸慰從此孑然一身的斯蒂文森，珍視身邊暗戀着他的那位肯特小姐。
維也納公園裡的舒伯特塑像
那個由他親自招到麾下的女管家肯特小姐，在忙忙碌碌的日常事物之外，不止一次向斯蒂文森表達過暖意。
目睹老斯蒂文森已經無法應付伺候達林頓勳爵與賓客們餐飲這項工作後，肯特小姐一而再再而三地攔截住忙得不可開交的斯蒂文森，央告他調換他父親的工作。幾次三番地拒絕肯特小姐的提醒，斯蒂文森覺得那是肯特小姐在故意找茬嗎？但銀幕外的我們都感覺到了，那是肯特小姐在表達愛意，她不希望斯蒂文森的工作出差錯，她更不希望斯蒂文森的家人出問題。
如果說，肯特小姐勸說斯蒂文森調換老斯蒂文森工作隻是一個女管家盡職的表現，而不是在示愛斯蒂文森，那麼，又該怎麼解釋這一情節呢？
艾瑪和艾爾莎是一對猶太姐妹，對德國頗有好感的達靈頓勳爵要求斯蒂文森解雇這對猶太姐妹、斯蒂文森試圖阻攔未果後，肯特小姐發狠道，假如要趕走艾瑪和艾爾莎姐妹，她也要離開達林頓莊園，她知道斯蒂文森和達林頓莊園已經離不開她……艾瑪和艾爾莎還是走了，肯特小姐卻沒有如她先前所發願的那樣緊随猶太姐妹而去，“是的，我是個膽小鬼。我害怕離開，外面的世界都是孤獨……”天呐，這麼顯而易見的表白，斯蒂文森先生就是假裝聽不見，是的，他是假裝沒聽懂，不然，當肯特小姐把将做他人婦的消息告訴他時，他的身體何以會情不自禁地顫抖一下？隻是，達林頓勳爵對他的依戀和管家這一職業對他的束縛，叫斯蒂文森先生眼睜睜地看着肯特小姐離開了莊園、離開了他。
耳鬓厮磨的夫妻都不能保證長相厮守，遑論雇傭關系。等到達林頓莊園換了主人，斯蒂文森先生才意識到，自己為了一份不值得的堅守錯過了人間最美麗的情感。意識蘇醒以後，行動也就加速了，明知道肯特小姐早已是他人的太太，斯蒂文森先生向莊園新主人借了一輛老戴姆勒汽車後，一路向北而去想要看看從前的肯特小姐現在怎樣了。
電影中最美麗的一個長鏡頭出現了。隻在孤獨的鄉道上，一輛老戴姆勒正寂寞地前行，天邊挂着缤紛的晚霞。然而，諸多天象中夕陽最是稍縱即逝，很快，老戴姆勒就行駛在了黑夜裡，不幸的是，汽車還因為沒油趴了窩……斯蒂文森先生向幫助他脫困的好心人感慨，他不知道老戴姆勒一箱油能開多長距離，不過，我卻把這句自嘲聽成了“我不知道錯過的一段感情會讓自己長久地魂不守舍。”
錯過的感情就像是天邊的晚霞，縱然瑰麗終将被黑夜包裹。是的，斯蒂文森先生與肯特小姐如約相見了，也知道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如意，可又能怎樣？肯特小姐還得回去繼續做他人的太太，而茕茕獨行的斯蒂文森先生，也隻有駕起老闆的老戴姆勒繼續獨自旅行。
從今往後，“唯有我的思念能抵達你啊。我問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