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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楊獻平:春天的唐家河

作者:日常惡魔
散文丨楊獻平:春天的唐家河
散文丨楊獻平:春天的唐家河

春天的唐家河

文/楊獻平

河邊有人浣衣。清亮亮的河水,似乎可以照見天庭。兩側是長而寬的水泥大壩。大壩上面,則是當下年代人們常見的各種房屋和街道。而這些,卻都是司空見慣了的,唯有那浣衣的人,哦,其實也隻是一個久違了的,來自農耕時代的一個遙遠的“意象”而已,就像我想說的,那浣衣人的美醜和老幼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浣衣”,這個唯美的“詞彙”,就像是一枚優雅的釘子,釘在我的内心,特别是在一切機械化和資訊化的年代,每次看到,都會頓然生出一種美感來。再一細看,那浣衣的人,盡管也是一位婦女,但已經老了,肥壯的腰身以及滿頭花白的頭發,肯定已是一位祖母了。而且,她洗的東西,也不是從前的那種棉布衣服,而是一些塑膠編織袋。

我歎息一聲,看着前面的一個不緊不慢的身影,不由得突發奇想,要是熟悉,我一定會叫住她,一本正經地說,這年代下河浣衣的人可謂絕無僅有的了,我能夠在偏遠的青溪古鎮看到,肯定是一種難得的福分。其中的“青溪”,也好得叫我内心,無端地生出詩意來,這地方據說和三國時期鄧艾伐蜀有關。鄧艾當然也算得上是一代名将,當年,他便是率兵由今天的文縣出發,再由摩天嶺而下,以奇襲的方式,攻陷江油關,占據廣漢,蜀漢後主劉禅見大勢已去,率衆投降。他的這一戰績,是曹操、司馬懿夢想終其一生都沒有做到的。老子《道德經》說,“功成身退,天之道也。”鄧艾自恃滅蜀有功,未經報請皇帝,便封賞包括劉禅在内的蜀漢舊臣,終究使得鐘會有機可乘,不斷誣告,使得鄧艾父子被司馬昭冤殺。

這便是銜接青溪古城的陰平古道上發生的,最為顯赫的一段曆史。但鄧艾的死,也是有他自身原因的。一個人在獲得不世之功的時候,應當學會收斂,甚至全身而退。鄧艾的雄心不僅是蜀漢,還夢想着一舉拿下東吳。但他的壯志,終究還是一場虛妄。青溪古鎮,曾經長期作為一座縣城首府所在地,當然是因其重要的軍事戰略地位,古來政治和軍事集團的互相對壘和沖突,有利地形當然可以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大地自身的形勢,給人類提供了生存的一切所需,包括内心和精神,甚至靈魂。時至今日,青溪古鎮仍舊保留了看起來異常堅固的防禦工事,青磚森森,甕城完好嗎,遠看就有一種威武之感。據說,明初傅友德征伐西蜀,也是由此進入蜀地,使得西南地區也陸續被劃入明帝國版圖。步入青溪古鎮之中,迎面而來的是那種古雅之風。兩邊的店鋪之間,有一條特意開鑿的水渠,石砌而成。那些門店前面,幾乎都置放了各種花卉。旁邊有聲音說,這青溪古鎮中的人們,大都是喜歡花朵的,君子蘭、青竹、繡球花、芍藥等等,在石頭的台階上争奇鬥豔,以各異的姿彩和香味,使得各家古老的門廳,頓然也無限生動了起來。

植物和人的關系,是最原始的,也是最貼切和舒服的。穿過高大的牌樓,尋一幽靜處小坐,幾杯茶水浮沉的是人生悲歡和種種際遇。

于繁鬧之中清靜,在衆人中孤獨。我覺得是必要的人生情境。但值得慶幸,有同行者的暖語應和,日光從盛開的花樹之上斜照下來,地面上的斑駁,其實也暗示了諸多的必然,如往時此刻的他人于此的姿态和心境,還有此時此刻之後,究竟還有誰會到這裡來,會不會如我們這般?再去石牛寺,已經破敗了。院子内有五棵數百年了的柏樹,腰杆粗得讓人覺得了時間的臃腫與粗犷。我來寺廟,隻是看看。世上所有的善與惡,其實都在自己的内心。如佛家所說的“本性自足”和王陽明的“緻良知”。寺廟背後,是摩天嶺的餘脈,植被豐密,蒼翠得猶如一片正在起伏的海洋。有人說,那裡有一條很大的蛇,但從不傷人。我也說,隻要它不構成威脅,就沒有必要害怕,也不必用其他辦法消除威脅。蛇也是生命,它肯定也有自己的品性和“界線。”

在這個位置俯瞰到的青溪古鎮,房屋錯列,各種林立,其間的河灘、綠地和溝渠,在日光下清新如洗,周邊的山峰和巒嶂,如巨龜者,馱着蒼天,匍匐人間。如駿馬、銮駕與飛鳥的,頭臉都朝向這處在窪地之中的陰平村和青溪古鎮。古人選擇此地作為生活之地,端的是智慧的,一方面可以借助王朝的興盛,進而安居樂業,過自己的小日子。另一方面,又可以在戰亂時期避居深山,不受兵火侵擾。盡管其中有些消極色彩與封閉的農耕意識,但人的本性是趨利避害,如此打算,也無可厚非。

告别孑然一身、沙門苦修的主持,下山路上,忽然看到一群羊隻用嘴巴和牙齒飛掠綠草翠葉。這裡的羊子,個頭都不算大,甚至看起來有些單薄,可腿腳靈活,圓圓的眼睛也活泛如清泉。看到到處生長的艾草,我覺得親切。這喜歡長在溝渠嶺溝邊緣的草,自身散發着濃烈的藥香,或者說,是那種有些熏人的植物氣息,使得我有些迷戀。有些年,我胃病,一個醫生朋友建議我每日用艾灸熏炙。

艾草有溫經、祛濕、散寒、止血、消炎、平喘、止咳、安胎、抗過敏等作用,而對于那時候的我而言,主要是利用了它們的祛濕、散寒。忍不住摘下一根,湊在鼻子下深深地嗅了嗅之後,隻覺得口鼻通暢,是一種别異的芳香,讓人覺得植物自身那種深刻的蘊含。我覺得這味道是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的,包括同去的人。面對美好的事物,一旦得到呼應,我想這是一件美好的事。因為,世上那麼多人,芸芸衆衆,來去匆匆,其中能和你同氣連枝,趣味相投的,普天下也沒有幾個。就像這青溪古鎮,于橫斷山脈北緣向青藏高原過渡帶上,莽蒼起伏的群山峽谷之間,其自在和深藏的形态,顯然是差別于諸多同類古鎮的。在鎮中行走和小坐的時候,我就明顯覺得,好在置身在一個溫和的小型“穹廬”和“幕帳”,四邊都是日月之輝和大地植物,柔軟、清脆的圍裹與洗滌,還有一種難得的“突然受寵”的驚奇感。

手執的艾蒿不斷發出爽心醒腦的氣味,進而深入的唐家河先是以敞開的姿勢迎接我這樣一個初來乍到的人,但請恕我鄙陋,此前,我隻是從廣元一位朋友口中聽到過唐家河這個名字,内心裡也隻是籠統以為,這大抵也是一個“人工”後的自然存在和商業氣息濃郁的自然景點,去的欲望并不大。

循着流水深入大山的極處,有鳥鳴在天空嘹亮,滔滔逝水殺伐果斷,令人觸景生情,這是人生的深層之美,也是閑适之美的展現。唐家河竟然如此幽深,車子奔馳許久,尚還在谷口。途經鄧艾當年寫字石崖的時候,我又一次覺得了曆史的沉重與虛妄。巴蜀之地,不論從物産還是人才,絕對算得上膏腴與豐美之地,天府之國,可為什麼在此建立的王朝都如此短暫的呢?蜀漢隻是其中之一。此外,還有前蜀、後蜀、明夏、成漢等等,多則幾十年,少則十幾年,就分崩離析或者被更強大的王朝兼并了。其中一定有神奇之處,至今沒有人就此做出令人信服的說明。

因為長篇通俗小說《三國演義》而使得三國文化在西南大地如此長久和深刻,其中的劉備、張飛、趙雲等人皆來自燕趙,諸葛武侯、關羽、馬超等人,也都是北方人。他們在西南地區,以成都為中心進行的短暫的争霸事業,放在整個曆史長河中,也不過倏然一瞬,而在今天的巴蜀,則始終有一種耳熟能詳、婦孺皆知的“品牌效應。”由此我總是覺得,先世之人,當然也包括當下的我們,無論當初多麼顯赫和偉大,若能真的澤陂後人,才是真正的成功與功德。

眼見綠色蜂擁,兩邊苔藓,便打開車窗。清風之中,濤聲貫耳。忍不住向下看,不怎麼寬的河道裡,流水急湍或舒緩,它們連續撞擊巨石和自我激烈卷動的聲音,始終具有提神醒腦之功。水這種被老子《道德經》賦予無上哲學意義的自然之物,肯定有一些難以言表的神意在内。嚴格意義上說,水這種物質,其形成的真正原因及源頭,實際上無法追溯。天地之間的完全事物,始終有一些玄妙的特性,有形的,可能來自無形。無形的可能會催生和混聚分裂出更多的無形和有形。對此,老子《道德經》也有言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随,恒也。”水,肯定是這世上衆多的永恒之物當中最恒久和善變的一種。而孔子的“逝者如斯夫”,顯然是基于流水而生發的,對于生命短暫的一種普及式的概括和悲歎。前者是基于天地自然人道的透徹觀察和了解,後者則是所有生命如白駒過隙的譬喻。

唐家河自然保護區從業人員說,這裡地處岷山東北麓,龍門山北段,面積一共有4萬多公頃,其中有大熊貓、金絲猴、羚牛、雲豹、綠尾虹雉等珍稀動物20多種,還有珙桐、連香樹、水青樹、銀杏、紅豆杉等古老植物物種。我甚為驚奇,沒想到,這偏遠之地,居然有如此之多的絕世物種的存在。

越向内行走,越是幽閉。兩邊高山陡峭,懸崖其中。但植被相當豐密,其中有正在開放的槐花,又有已經凋零了紫荊花。除了珙桐、連香樹、水青樹、紅豆杉、銀杏等較為珍稀的樹種之外,還有名目繁多的常綠闊葉、亞高山針葉林、高山灌叢等等。密集而又各姿各彩地覆寫了整個唐家河,其中夾雜着羌活、天麻、貝母等天然中草藥。

自然本身就是一種融合與混聚,衆多的物質擁擠在一起,互相作用,生命力也更為堅韌和久長。人們總以為這非常神秘,其實這就是本質。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說,“世界上的事物是怎樣存在的這一點并不神秘,神秘的是它是那樣存在的。”

停車下來,面對青碧可人的流水和兩岸青山,我覺得了源自天地本身的明淨與透徹,也覺得了人和自然融為一體之後的恰切和美妙。河底石頭幾近透明,雖然不規則,甚至有些歪瓜裂棗,但它們都很幹淨、飽滿,猶如寶石。絲絲連連的綠藻如魚兒的彩裙,随着水流不住曼妙,似乎是在為周邊的樹木和巨石舞蹈。

這般的美景,當是隐居的好地方,肯定也是男女戀愛的極妙之處。同行的朋友指給我看巨大的銀杏樹,這種穿越億萬年時光,在今天的地球上與人類再度邂逅的樹種,它們所攜帶的時間資訊,是人類無法知曉的。紅豆杉和珙桐也是如此。當然還有川金絲猴、藏酋猴、羚牛、大熊貓、岩松鼠、黑熊等等動物。唐家河保護區的職員說,要是幸運,可以看到扭角羚和大熊貓。猴子倒是常見。我不由得暗自慶幸,若不是唐家河,弱不是熟悉這一個人間秘境的朋友的一再推介,我怎麼會看到和遇到這麼多稀奇的動植物呢?為此,我深感榮幸,也覺得這是一種來自冥冥中的邀約。

它們躺在路面上,把整個身體都在暴露在春天的日光下,有些翻身,一些則假寐。車子過來的時候,也絲毫不驚慌,其中一隻,還走到車子跟前,先是龇牙咧嘴,發出怒聲。還有一隻,懷裡抱着一隻更小的猴子。那當然是它的孩子,隻露出一隻小小的頭顱,四肢和其他部位緊貼在母親懷中。這種舔犢情深的情景,任誰都會覺得溫暖。這是川金絲猴,還有猕猴和其他種類的猴子,但無論是哪一種,在對待自己後代的态度上,猴子的行為和心态大緻是與人類最為接近甚至相似的了。看着猴子那期待的眼神,我連說後悔沒帶任何吃的來,好像欠了它們一個天大的人情似的。

還有一隻大猴子,蹲在路墩上,前肢舉起,眼睛中似乎有着某種渴望。我以為,它也在要吃的。忍不住全身空空地又摸了一遍。我還看到,猴子的毛發金黃,而且很厚。這大緻是也是它們适應環境的方式,不管在那個季節,還有晝夜溫差大的高原氣候特性,都可以很好地保護自己的身體,進而不受風邪的侵害。這也使我想到,天地之間有一些普适性的律令和規矩,适用于任何事物,當然也包括人在内。但我對猴子還有一些驚悚之感,以至于始終不敢下車。我覺得慚愧,如果猴子是一個身居深山的人,我肯定會毫不遲疑地,伸出自己的雙手,不管對面遞過來的是纖纖玉指,還是粗糙如棍的厚掌。

人和動物之間,畢竟是有些隔膜的了,這肯定和人類自诩為萬物靈長、智慧無物可匹的傲慢與偏執有關。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道法自然”是一個亘古的真理和事實。人類的一切,都源自自然而且必須遵從于自然,人類的很多智慧也是 “師從自然”的結果。如蕾切爾·卡森在其《寂靜的春天》一書中所說,“地球上的生命史是生物與其周圍環境互相影響的曆史。地球上動植物的實體形式與生活習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環境塑造的。”

無論在哪個方位,總會聽到如歌如誦的濤聲,無窮無盡,持續不斷,轟轟隆隆或者嘩嘩不歇。這是水在大地上的實際行動,也是宣告與吟唱。此時的太陽正在中空,犀利而又沒有任何遮擋,把河水照得通體明亮,無可掩藏。那飛濺的浪花,落在水上,也落在周邊的石頭和岩石上。特别是那一些巨大的岩石,肯定是冰川紀的遺物,其中有大如房舍的,也有比普通鄉道更寬的。但多數隻是一般意義上的巨大如磐。它們就那樣,在日複一日的流水之中或者一側站立、躺卧。我堅信這些石頭也是有記憶的,一方面依賴流水不斷的沖刷而生,另一方面,也幫助每一滴水保留了曆史和情感。它們是和唐家河的所有草木都融為一體的。盡管春天已經步步深入,但水依舊冰涼刺骨,似乎長滿了無形的鋼刺。

有些巨石透徹發亮,波光粼粼之下,仿佛這世上最美好的身體或者美人魚化石。我不由得驚呼。也覺得,無論再堅韌的事物,對于水來說,都脆弱得不堪一擊。水的持續運動,可以瓦解掉任何事物。如現在常見的水刀,即便是最堅硬的鋼鐵,也會在瞬間被一分為二。我們幾個 下車,舉着腦袋張望,每一個人都渴望有幸見到羚牛、大熊貓、毛冠鹿等。密匝匝的林子裡,似乎有無數聲音和動物在動,窸窸窣窣,或者樹葉碰響。但都隻能聽到聲音,不見有任何活動之物出現,我有些失望,這種想而不得、愛而不能的困窘和尴尬,似乎也包含了宿命的意味。

沮喪之餘,我隻好在一邊的小徑上來回走走,隻是期望,此一生,自己的腳步也能留在唐家河。事實證明這是徒勞的,就像當年偷渡陰平的鄧艾,他一生用盡心力的,盡管短時間得償所願,長期看,他不過是做了一件應當做的一件事兒而已。多少年過去了,唐家河依舊水流滔滔,萬物繁茂,而鄧艾隻能像是一個傳說了。物比人長久,這也是一個不二真理。《莊子·逍遙遊》言,“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人再大的智慧,也是小聰明。唐家河的存在之悠久,完全可以用李白多個“爾來四萬八千歲”詩句來形容。

出唐家河,再看到安然坐落在溝谷之内的青溪古鎮,當代人間的煙火氣息撲面而來,那一瞬間,似乎經曆了兩個世界,一邊是自然的無盡與繁茂,另一邊則是自然之中一些駁雜與嘈雜。晚飯的時候,喝到了這裡特有的蜂蜜酒,剛一入口,我就意識到,這種酒好喝,但喝多了醉得也厲害。果不其然,至夜間,本想坐在窗台上,一邊喝茶,一邊眺望群星。可剛回到房間,就有些暈乎了。沒洗澡躺下,可能是因為圓月的緣故,即便是漆黑的暗夜,唐家河的天空仍舊幽藍、湛藍,一碧如洗。

爾後,居然夢見了一條全身白色的蛇,順着川流不息的清水,再扭動着爬過開滿鮮花的荒地,沿着窗戶,沖進房間,身子一扭,就坐在了我的面前,然後舉着一張姣好的臉龐,說她是從唐家河來的,已經在那裡隐居了很多年,然後微笑,似乎沒有惡意。而我卻覺得恐怖莫名,不由驚醒,全身汗水濕透,仔細回想,倒覺得這大緻是在石牛寺聽到的傳說,以及在唐家河水邊浏覽和穿行太久,聯想得太多之故。遂啞然失笑。再看窗外,黎明即起,大面積的光亮正在降臨,新一天的唐家河,又在春天龐大的綠意和蓬勃當中,袅娜、清脆得更深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