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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朱山坡:作家就是替别人哭泣的人

作者:澎湃新聞

繼2019年的短篇小說集《蛋鎮電影院》之後,廣西小說家朱山坡的又一本短篇小說集《薩赫勒荒原》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新近出版。如果說《蛋鎮電影院》一幀幀地回放了中國南方小鎮的斑駁歲月與衆生百态,《薩赫勒荒原》則是在上演南方故事的同時,也将鏡頭緩緩推向了尼日爾、索馬裡、盧旺達等更遼闊的非洲世界。

專訪|朱山坡:作家就是替别人哭泣的人

廣西小說家朱山坡的短篇小說集《薩赫勒荒原》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新近出版

新書收錄了《薩赫勒荒原》《閃電擊中自由女神》《夜泳失蹤者》《一張過于寬大的床》《野貓不可能徹夜喊叫》等9篇小說,其中最早的一篇發于2019年第六期《小說界》,最近的一篇發于2022年第一期《鐘山》。故事裡的人物形形色色,有人遠赴非洲救死扶傷,有人走進索馬裡的偏遠部落放映中國電影,有人為了愛情來到中國成為詩人,有人潛入夜泳的漩渦不見蹤迹,有人躲進黑暗裡整夜呐喊……

可以看到,無論在南方小鎮還是非洲草原,抑或是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人之為人,都身陷這樣或那樣的精神困境,都會在夜幕降臨之際備嘗孤獨。孩子是孤獨的,父母也是孤獨的,男人是孤獨的,女人也是孤獨的,有時就連一棵樹、一隻鳥、一張床、一把椅子也在深夜中發出了孤獨的歎息和哭聲。

“作家就是替别人哭泣的人。”在新書出版之際,朱山坡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專訪。這一次對談從他的偏好和興趣談起,接着談到了他對現代人内心世界的觀察、他從南方小鎮“轉向”非洲草原的契機,以及他對“新南方寫作”的了解。

專訪|朱山坡:作家就是替别人哭泣的人

朱山坡

【對話】

短篇小說展現叙述的極限之美

澎湃新聞:你怎麼走上了寫作之路?

朱山坡:我從小便喜歡文學,覺得當作家比當農民好一百倍。我開始的時候是寫詩的,2004年開始真正意義的小說創作。寫詩經曆完成了對語言的訓練,轉向小說創作後至少在語言上不需要浪費太多的時間。寫詩讓我在寫小說時意識到“詩意”是一種至高的境界。

澎湃新聞:在小說裡你最喜歡短篇嗎?你怎麼了解短篇之美?

朱山坡:短篇小說之美主要展現在語言和意蘊上,像100米短跑比賽一樣,必須全力以赴、血脈偾張,每個細節、每一個文字都要燃燒起來,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塵埃落實、火光熄滅之後,寂靜得驚心動魄,讓人激動得目瞪口呆。短篇小說展現叙述的極限之美。

澎湃新聞:那長篇呢?在評價坐标裡,文學圈往往給人一種“長篇比中短篇更具有說服力”的感覺,這樣的感覺會對你造成影響嗎?

朱山坡:确實如此。我也想不明白作家和讀者為什麼更鐘愛長篇小說。對作家而言,難道說寫長篇更爽?獲利更多?更有成就感?對讀者而言,難道長篇小說更引人入勝?更滿足閱讀的快感?我有些納悶。這種納悶有時候确實引起我對短篇小說寫作的懷疑。但該寫的時候還得寫,管它呢。

澎湃新聞:你最喜歡哪些短篇小說?

朱山坡:奈保爾《米格爾街》、巴别爾《騎兵軍》,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福克納的幾乎所有短篇我都喜歡,還有《河的第三條岸》《印第安人營地》《孔乙己》……從一杯水能看到浩瀚的大海,從一朵雲能看到深邃的宇宙,它們把短篇小說之美張揚到了極緻,無可挑剔,成了真正的藝術品。

澎湃新聞:感覺你偏好外國文學?

朱山坡:是,我喜歡讀外國文學。比如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等等。除了小說,我還喜歡讀曆史、人物傳記,一些作家訪談我也很喜歡。

澎湃新聞:為什麼對外國文學情有獨鐘?

朱山坡:看外國文學是因為他們寫得好,營養豐富,包括技術層面和選材、語言,外國同行對文學的了解和書寫讓人耳目一新。當然,我也讀國内優秀的作品。好的作品是超越時空的。

我希望讀者被我的閃電擊中

澎湃新聞:你的上一本短篇小說集《蛋鎮電影院》圍繞電影院展開故事,新的小說《閃電擊中自由女神》也頗有光影藝術的味道。福克納寫:“也許,正如有人說的,天下沒有一個地方能躲過閃電或愛情的。”這句話是否給了你一些靈感?

朱山坡:我對閃電充滿了好奇。我始終相信閃電不是無緣無故地來。《閃電擊中自由女神》是先有了題目,再虛構故事和人物,是典型的“主題先行”。因為開頭數次都不滿意,這個小說被擱置了三四年,而不像《蛋鎮電影院》十七篇故事那樣幾乎是一氣呵成。當第一次讀到福克納這句“天下沒有一個地方能躲過閃電或愛情”時,我會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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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鎮電影院》

澎湃新聞:你曾把短篇小說比作暗物質,你對宇宙、天文這塊格外感興趣嗎?在新書裡,也能隐隐感覺到你對“黑暗”“夜晚”有特别的留心。

朱山坡:一直以來我對宇宙特别着迷。經常睡前刷關于宇宙之謎的視訊。現在能引起極大好奇心的也許隻有宇宙了。宇宙是一個巨大的謎,能滿足我一切想象。我對暗物質、暗能量深信不疑。不要隻相信看得見的東西,不要迷信“眼見為實”。我敬畏鬼神。我對“暗”的世界保持高度熱情。文學藏在暗處。

澎湃新聞:你在生活與創作中是否有過類似于“閃電劃過夜空”的瞬間?

朱山坡:對文學創作而言,每次絕處逢生、柳暗花明之時都猶如“閃電劃過夜空”。被靈感點亮,被愛擊中,都是“閃電”的功勞。

澎湃新聞:繼東西、鬼子、李馮的“廣西三劍客”後,近年你和田耳、CD光牒也被稱為“後廣西三劍客”。你怎麼看待這樣的命名?聽說你和林森、陳崇正交好,因為三人都來自南方,還有自号“南派三叔”?

朱山坡:其實,命名的意義更多是追求宣傳效應。我對命名既不排斥,也不過多地享受。但能跟幾個才華橫溢的同行的名字排列在一起,心裡還是暗喜的。至于“南派三叔”,是一種自嘲。我和林森、崇正在讀北師大研究所學生時,經常在一起,節假日也不回家。因為我們都是南方人,穿着打扮、說話腔調都一樣,寫着南方的文字,活生生的三位南方大叔。我們共同倡導的“新南方寫作”就是從十裡堡開始的,從某個黃昏開始,那天我們穿過鐵路,去往大悅城。

澎湃新聞:你怎麼看待同代人的寫作?在你看來,你和其他“70後”作家的寫作風格和偏好有哪些不同?

朱山坡:“70後”作家現在都很努力,成果也不錯。我比較偏好先鋒叙事,堅持對經典的崇拜,固執地堅持故事的完整性,對語言挑剔态度依然不妥協。我執意追求有詩意的小說,我竭力把每一個短篇寫到極緻。我希望我的小說像絢麗而永恒的閃電。我希望讀者被我的閃電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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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山坡和林森、陳崇正在海南

孤獨就是一望無際的荒原

澎湃新聞:在這本新書《薩赫勒荒原》裡,或是描寫,或是比喻,好幾個短篇都寫到了“荒原”。這個詞會讓你想到什麼?

朱山坡:“荒原”遼闊、寂靜、蒼涼、孤獨,是最接近蒼穹宇宙的地方。但在我的小說裡,更多的是指“内心的荒蕪感”吧。很多時候,孤獨就是一望無際的荒原。欲愛而不能,欲哭而無淚,欲死而不甘,雖然身在鬧市,但我們有時候依然宛如在空無一人的空曠之地,經常被洶湧的悲涼感淹沒。也許,我們并不知道,我們的内心已經隻剩下一片荒原。

澎湃新聞:新書的最後一篇《野貓不可能徹夜喊叫》講述了一個身患抑郁症的女鄰居的故事,它讓我想起你以前的一篇小說《最細微的聲音是呼救》。你對人内心的聲音格外敏感?

朱山坡:物質豐富的年代,内心之困變得越來越突出。許多人外表光鮮,内心卻傷痕累累。我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叫《我的精神,病了》(又名《馬強壯精神自傳》),就是直面我們的“内心之困”。我們扪心自問,在精神層面,誰敢說自己沒有病?你抑郁了你知道嗎?你無數次站在懸崖的邊上,無形的繩套時不時晃動在你的眼前,恐懼絕望之時分明聽到了自己内心深處發出的呼救……現代人面臨巨大的精神困境,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心理疾病,這既是個人的痛苦,也是時代之病毒。無法徹底治愈,隻能共存。文學小心翼翼地去觸摸它,讓人感覺到“疼”,或者替人們喊出來,發出一聲呻吟,甚至撕心裂肺地痛哭。作家就是替别人哭泣的人。

澎湃新聞:哭泣中似乎也有追問,就像這九個故事從不同角度對生命本身展開了追問:人該怎麼活?你希望自己的小說能夠做到什麼?

朱山坡:“人究竟為什麼?”既是哲學命題,也是文學的主題。追問本身是很虛無的事情,越追問越虛無。但無論怎樣,我們還是苦苦地追問生命的真相。有時候生命的意義很簡單,就是每天早晨,日複一日地起床,出門,彙入芸芸衆生并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文學可以對這種生命的常态賦予意義,也可以把“意義”剝奪得幹幹淨淨。混吃等死,也是一種生命的真相。但文學畢竟是與人為善的事業,要給人予慰藉、體恤和希望,讓人感受得到隧道盡頭的亮光,“高高興興上班來,平平安安回家去”,萬家燈光,各樂其樂。我也是這樣努力的。

專訪|朱山坡:作家就是替别人哭泣的人

根據朱山坡小說《靈魂課》改編的電影在東京電影節的海報

澎湃新聞:我注意到書中有很多美好的女性,比如會跳印度舞的母親、喜歡看小說的村婦、愛得熱烈的女詩人、心懷遠大理想的堂姐、熱愛陽光的女鄰居……她們面容姣好,無不生活艱難,但也一直追求和向往美。她們身上凝聚着你對女性的哪些觀察與想象?

朱山坡:對女性的打量和描寫是男作家的普遍愛好吧。在我的眼裡,女人永遠是弱者,是現實生活中最備受摧殘的群體,她們承受的苦難沒有下限,讓人心生悲憫。我無比敬重女性,雖然我無力改變她們的命運,但一直試圖讓女性在我小說裡活得體面、有尊嚴。盡管這些女性基本上是虛構的,是從我心底裡生長出來的,但她們會越來越多,将來會成長為一片茂密的森林。

澎湃新聞:這幾個女性人物都崇尚知識與文化。你相信知識與文化可以讓女性的命運變得更好嗎?

朱山坡:我相信知識改變命運。讀書能喚醒她們,塑造她們,武裝她們,使她們變得更強大。

就“拯救”而言,醫生和作家殊途同歸

澎湃新聞:新書有三分之一的篇幅寫到了非洲。怎麼想到把寫作版圖拓寬至非洲?

朱山坡:這幾年來我經常在抖音上刷非洲的視訊,尤其是對非洲大草原上的動物世界和各種部落的生活感興趣。看多了,對那裡的一切似乎都不感到陌生,仿佛就在身邊。而我的一些朋友曾經在非洲工作和生活過,他們當中包括醫生和淘金的農民、做小商品生意的老闆、路橋工程師,給我講過一些關于他們的故事,我覺得很新鮮,也很讓人興奮。有一次我在我偏僻的家鄉縣城裡罕見地偶遇到一個黑女人,被很多人好奇地圍觀,我驚訝的同時意識到“非洲”其實就在身邊。在寫了一系列“蛋鎮”故事後,我很自然而然地“轉場”到了遙遠的非洲。

澎湃新聞:寫到超越自己經驗範疇的部分,遇到過障礙嗎?

朱山坡:一個作家不一定老是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和環境,或隻寫自己的經驗。小說家畢竟是靠想象力吃飯的。虛構的才能往往是衡量一個小說家能力優劣的重要标準。對陌生世界的探尋和書寫更能激發我的想象力,也讓我更興奮,更有成就感。我對自己熟悉的生活反而故意逃避不寫,覺得沒有挑戰性,哪怕寫熟悉的人和事,也盡量往陌生化方向努力。在寫非洲為背景的小說時,我沒有遇到太多的難題,因為很多困惑是可以通過百度來解決的,但查閱資料的基本功課是必須做的。相對于科幻題材和專業性很強的類型小說,我遇到的障礙要小得多。

澎湃新聞:在《薩赫勒荒原》《索馬裡駱駝》《盧旺達女詩人》這三篇小說裡,你主要用兩個元素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一是醫學,一是藝術,包括電影與文學。為什麼想到了這兩個元素?你認為醫學和藝術有哪些相似的地方?

朱山坡:醫學是從生理上治病救人,文學是從精神和靈魂上慰藉、救贖。就“拯救”而言,醫生和作家殊途同歸,肩負共同的使命。醫生是非洲大陸最受歡迎和敬重的群體,他們用超越國界、種族、文化的救死扶傷行動闡釋了人道主義精神,展現了大愛無疆的高貴,而文學的重要功能之一正是對人性之美的呈現和誇贊。

澎湃新聞:我們在新書裡也能看到你過往的寫作版圖,比如“米莊”。從熟悉的家鄉到遙遠的非洲,你會不會覺得——“非洲很遠,但大家的情境是一樣的”?

朱山坡:在作家的眼裡,人是文學最大的母題。“人類”不僅是一個大詞,也是一個個鮮活的個體。“此地”的人和“彼地”的人沒有本質的差別,在曆史的長河裡,每個人的生活可能參差有别,但所有的人境遇和命運大同小異。我相信“米莊”“蛋鎮”的人和非洲的人都有着相似的情感,有相同的人性之美,也有着相同的人性之醜陋。時至今日,不得不承認,無論生活在地球的哪個角落,人類面臨越來越困窘的共同命運。文學更多地探究人類的精神困境,作家不能畫地為牢,刻舟求劍,我不僅要“走出蛋鎮”,也要“走出非洲”,在更廣闊的時空中思考人類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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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山坡的老家:那排村朱山坡組(這也是朱山坡筆名的由來)

從中國“南方以南”,眺望世界

澎湃新聞:近年評論界有一個新的概念——“新南方寫作”。你被許多批評家列為“新南方寫作”的代表性作家,怎麼看待怎樣的劃分和定位?

朱山坡:我是最早參與“新南方寫作”概念命名和讨論的作家之一。我覺得這個概念值得好好探讨,因為它所涵蓋的内容十分豐富、獨特、新穎,過去被忽視了,或者說重視不夠,讨論不夠深入、充分。讓人高興的是,現在這個概念被越來越多的學者關注,包括海外的王德威先生等,我倚望有更多的評論家、作家和文化學者參與“新南方寫作”的讨論。我是一個典型的“南方人”,血脈裡流淌的是“新南方”的文化基因,我的小說有着深刻的“南方烙印”,像胎記一樣與生俱來,無法抹去。我以此為榮。

澎湃新聞:你眼中的“新南方寫作”具有哪些最顯著的特征?或者說,那些“南方烙印”具體指什麼,它和我們之前概念裡的“南方”有哪些不同?

朱山坡:我覺得“新南方寫作”從地域上是指“南方以南”,包括廣東、廣西、福建、海南、港澳以及南洋諸國華語寫作的群體,它差別于傳統上以江南為中心的南方。從氣質特征來說,它以嶺南文化為母體,立足地域特色,卻極力眺望世界,海納百川,深受世界多元文化的影響,更具有開放性、國際性、海洋性。從時間上說,“新南方寫作”的着力點應該是描述近代以來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南方發生深刻曆史巨變的宏大時空。從叙事來說,“南方故事”已經成為幾代人的集體記憶,是刻在他們心裡無法抹掉的“南方烙印”,它能給予建構“新南方叙事”足夠的支撐。融入人類文明進步現代化程序波瀾壯闊的時代特征和斑駁圖景必然會成為“新南方寫作”的宏大主題,也是主要書寫對象。是以,我們說“新南方寫作”是世界性的寫作,面向世界,尊重普世價值觀,以全世界聽得懂、能接受的方式講述中國南方的故事。

專訪|朱山坡:作家就是替别人哭泣的人

蛋鎮電影院原址

澎湃新聞:從小到大你生活在廣西,對家鄉的态度與情感發生過變化嗎?你現在怎麼看待家鄉和世界的關系?

朱山坡:在我目之所及中,大多數作家對自己的家鄉都愛恨交加,情感複雜。年輕時對家鄉有諸多不滿意,都千方百計迫不及待地“逃離”,但當飽經風霜、曆盡滄桑之後,覺得故鄉是人生最後的港灣,是世界上最令人叨念的地方,其中的愛恨、美麗和醜陋,一輩子都寫不完。我對家鄉的情感變化也差不多吧。現在,人到中年,覺得廣西并不是那麼好,但也不是那麼差。站在廣西看世界,站在廣西之外看廣西,感覺是不一樣的。無論身處何方,隻要我還熱愛着文學,我就跟世界發生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澎湃新聞:對于自己的寫作,你會有一個整體的設想和計劃嗎?就像福克納從寫《沙多裡斯》開始建構“約克納帕塔法世系”那樣。

朱山坡:我想我是有計劃和想法的,不然我不會寫下那些具有系列性的小說。“米莊”“蛋鎮”是我的文學建構,你可以了解為體系。用世界來建構個人的“世系”,用自己的“世系”來闡釋世界,是一個政策,但顯然作家并不是為了簡單地建構地理意義的“世系”而寫作的,他們之是以孜孜不倦、樂此不疲地去寫,肯定是還有更廣闊更深邃的東西值得他們去努力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