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特姆·代·懷爾德2020年執導的《愛瑪》劇照。 (資料圖/圖)
“Jane”在英文中是個被歧視的名字,代表平平無奇和面目模糊。例如“Plain Jane ”(不起眼的女孩)和“Jane Doe”(無名女士)。可是,很諷刺也很公平(甚至可以說是因果報應),史上最優秀、最受愛戴和最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英語小說作者之一,正是以“Jane”為名。
簡•奧斯汀(Jane Austen)的文學地位已無争議,有争議的是她的小說藝術。表面上,她的文字雲淡風輕,故事平靜如鏡,為何可以動人心弦?換言之,Plain Jane 究竟如何變身成為 Jane Austen?
這是西方文學史上一個“探透耐性”(tantalizing,餘光中的妙譯)的課題。對自己的女作家身份高度自覺的伍爾芙說過,在所有偉大作家之中,奧斯汀的偉大最難捉摸(Of all great writers Austen is the most difficult to catch in the act of greatness)。
伍爾芙尚且覺得如此,何況雄赳赳的男作家?男人嗜解釋成性(Men are compulsive explainers),除了要征服女人,還要解釋女人。弗洛伊德的千古一問“女人究竟想要什麼”(What does a woman want?),不知說出多少大男人的心聲。奧斯汀的文學地位确立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争相提供解釋。未能這樣做的,就紛紛表示沮喪。《黑暗的心》的作者康拉德在信中對小說家朋友韋爾斯(H.G. Wells)歎道:“簡•奧斯汀究竟是什麼一回事?她有何能耐?”(What is all this about Jane Austen ? What is it in her?)
有人說應該從她寫的句子入手。亳無疑問,奧斯汀是頂級的“造句者”(phrase maker)。《傲慢與偏見》的首句将社會學家的準确觀察與深刻的反諷無縫結合:“富有的單身漢必想娶妻,此乃舉世公認的真理”(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這句子近乎完美,隻是太長,因為奧斯汀是“短句天後”(The Queen of Short Sentences)。我最喜愛的兩句是分别來自《傲慢與偏見》的“Till this moment, I never knew myself”(這一刻前,我并不認識自己)和《愛瑪》的“If I loved you less, I might be able to talk about it more”(如果我愛你少一點,也許我可以說得多一點)。
然而奧斯汀不凡甚至不朽,并非因為她寫下許多諸如此類的句子,畢竟寫作不止于造句(Writing is more than sentence-making)。在今日這個“我也是”的年代讀奧斯汀,發現她最了不起之處,是能夠不着痕迹地把她強烈的作者個性和女性意識注入作品。女性意識(female consciousness)是女性作為主體在客觀世界中的地位、作用和價值的自覺意識,是激發她們追求獨立自主,以及發揮主動性與創造性的内在動機。
奧斯汀是怎樣做到的?她開創了一種無需放棄自己觀點,卻可随時進入小說人物内心世界的手法,後世稱之為“自由間接文體”(free indirect style)。“自由間接文體”讓奧斯汀用筆下角色的語言和思路進行所謂“第三人稱的叙述”(third-person narration)。這樣一來,奧斯汀可以幾乎随心所欲地通過自己與她創造的角色看世界。讀奧斯汀的小說有一種無可比拟的滿足感,因為她讓我們一并擁有作者的“全知視覺”(omniscient perspective)與關鍵角色的“有限視覺”(point of view)。
電影和電視劇改編奧斯汀,往往隻得其形,原因在此。“外化”(externalize),即以觀衆可以看到的方式表達,是電視和電影的主要表現手段。“自由間接文體”這條秘密通道,帶我們通往的卻是角色的隐蔽内心世界和主觀意識。電影和電視劇與奧斯汀的小說注定是怨偶。
奧斯汀以前無古人的方式寫小說,為後來者提供“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啟發。在這個意義上,福樓拜、亨利•詹姆斯、詹姆斯·喬伊斯、卡夫卡以至張愛玲都是她的門生。
美國小說家努涅斯(Sigrid Nunez)兩年前以《摯友(The Friend)》拿下全國圖書獎(National Book Awards)。作者采用的不是自由間接文體,而是第一人稱的叙事觀點(first-person perspective),但貫穿全書、予它個性和生命的,卻是百分百、明确無誤的女性聲音和女性意識。在這一點上,努涅斯可說是盡得真傳。努涅斯寫男人對女人的占有欲入木三分,但女人在她的筆下絕非男人的玩物。她們會讓男人為所欲為,也會令他們俯首稱臣。努涅斯提醒我們,年輕女孩喜歡年長、有地位的男人,有時是為了想感受那種“令有權有勢者卑躬屈膝的刺激”(for the thrill of bringing an older man in a position of authority to his knees)。
這就是與“Mansplaining”相反的“Janesplaining”。“Mansplaining”一詞來自“explaining”(解釋),指男性好為(女)人師,總是打斷女人說話,不但包攬話題,更毫無自知之明地常以專家和權威自居,滔滔不絕地要為他心目中無知的女性作解人。男人這樣做,是要把女人“滅聲”,讓她們明白知識和權力是男人的專利,然後識趣地退回屬于自己的世界——家庭、廚房、睡房、美容院和化妝間。他們功敗垂成,是因為有奧斯汀、張愛玲和努涅斯這樣的人為女人發聲。從這個角度看,Janesplaing就算沒有打敗、也沒有輸給Mansplaining。
林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