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沖
随着社會老齡化現象的趨顯,有關孤寡老人晚年欲望的問題也被越來越多的電影關注,最近的一部是英國蘇菲·海德導演的室内電影《祝你好運,裡奧·格蘭德》(以下簡稱《祝你好運》)。該電影由畢業于劍橋大學的英國影後、編劇艾瑪·湯普森主演。63歲的艾瑪在片中扮演55歲的寡婦南希,一位刻闆嚴肅的宗教教育課女老師,丈夫去世兩年後她退休了,此時的她處于極端失衡與焦慮之中,她意欲打破這種狀态,但“僅有欲望而無行動的人隻能産生瘟疫”,于是她決定打破正常,選擇冒險過另外的人生。
電影既讨論了文化對身體欲望的壓抑,也讨論了“感官與靈魂溝通”的可能性。打破正常的過程中南希逐漸體驗到了“活着的事物都是神聖的”這一真相,并以此種認知直面生活與自己,準備健康本能地幸福下去。
彷徨、不安與絕望:被“否定”的身體
英國學者約翰·斯圖亞特·密爾認為,“人是服從權威的動物,曆史上先後有美德權威、宗教權威和世俗權威三大權威支配、指引着人們的行動。”電影《祝你好運》中的女主角南希就是在此類權威的支配下,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地遵守所有的規定與秩序。日常情況下的她化着淡淡的妝,身着中産階級套裝,頭發打理得也充滿了中産階級固有的味道,穿着中規中矩的黑色平底鞋。到了和裡奧約會的酒店後,南希換上了高跟鞋,代表此時南希内心與潛意識的渴望,但卻與她外在的行動形成鮮明的兩極對比:局促不安、語無倫次。
平時生活中,南希和很多女性一樣試圖通過外在的裝扮來平衡自己“總是感到失望”的沮喪心境,喪夫且退休的生活讓一向習慣了生活于秩序與權威中的南希失去重心,且充滿了挫敗、失望和恐懼,導緻她沮喪、惶恐且焦慮茫然,情緒中到處都蔓延着罪責感和壓力感。她不停地對裡奧、女兒、服務員等人說着“對不起”“抱歉”之類的話。
但事實上,她覺得兒女是“負重在脖子上的累贅”,他們的壓力“就像拇指淤青一樣”永不離開,是以生活之于南希除了遵守各種規矩以外,沒有快樂、主體性與自由,在怨責、厭惡與恐懼等非理性情緒中,她顯得彷徨、焦躁。南希不能确定未來的生活何去何從,極端情況下她需要通過打破戒條,用“罪惡”的欲望與身體來改變現狀。
南希的這種焦灼狀況與罪愆感在尼采的《道德的譜系》中有迹可循:“禁欲主義者開出的藥方無一例外都是些壓低生命感覺的藥劑”,其邏輯在于讓人否定生命、否定自己,并使人充滿“痛苦、分裂和自我沖突”,使其陷入一種“被奴役”及怨恨的狀态,因人有“自由意志”,故而會對這種否定、病态與奴役的狀态進行權衡與行動。
南希從小到大都在服從社會上的各種道德規範、宗教規範及世俗社會規範,恰如她最後和裡奧見面時的自我剖析:“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做過什麼有趣的或者了不起的事情,我總是遵守所有的規則,排好隊,從不酗酒,從不在派對上搶我丈夫的風頭,我一直是派對後的指定司機,每天吃五種不同的蔬菜和水果,總是在電話響的時候接電話。”作為習慣了循規蹈矩的南希,在死氣沉沉、日複一日的“日常”中被“馴化”,到了一定情況下勢必從量變到質變地爆發,恰如榮格從“陰影”原型的角度所論述的“生活中有時候要做些不可原諒的事,生活才能夠得以真正繼續”。為了繼續活下去,南希準備展開積極行動,僭越與打破戒條。
“被規訓的與被損壞的”:僭越權威與秩序
馬克斯·韋伯認為“清教徒”倫理的大部分品質為“節儉、誠實、不懈工作和理性”,《祝你好運》中的南希與裡奧的媽媽都經曆了這樣的規訓,她們機械地履行與遵守各種規則,盡量做對的事。是以,她們在被各種權威“規訓”的過程中,也以自己無形的或有形的意識形态“規訓”子女,稍不如願,她們就會行“審判”和“驅逐”的權力。在這種“規訓”的生活中,南希們既是被“損壞”的人,也是施以“損壞者”“破壞者”。她們生活于冷漠、謊言與不幸中,如影片歌詞描述的那樣“每個人都皺着眉頭走來走去,臉上挂着醜陋的表情”。南希與裡奧的媽媽不同的是,在喪夫、子女獨立以及退休後的焦慮感和無方向感中,她選擇行動。
英國電影習慣将思想、認知與社會問題捆綁,《祝你好運》中裡奧在平息南希自責與不安時用“消費主義”一說來說服她:“你買的不是我,是我的服務,我定了價,你也同意了,我沒有被剝削,我隻是在做我的工作。”裡奧從消費主義的角度告訴她自己并不犯法:他的工作是一種買賣消費活動。生活于各種權威的支配下的南希不敢直接去面對自己的身體或他人的身體,在同裡奧的四次見面中,南希逐漸打碎權威确立起來的秩序、罪愆感以及羞恥感,恢複了生命的本能,也有了愉快的體驗。在和裡奧接觸的一個月裡,南希感覺自己比她“記憶中的任何時候都更有活力和力量”,通過這次冒險與僭越正常,她的自信和自我主體性逐漸顯露,她覺得自己是個“所向披靡”的自由者和“強大者”,這是“僭越”後的所得和創造力。如巴塔耶的論斷:“僭越不是對禁忌的否定,而是超越禁忌并将其補充。”
“天真之歌”與“健康本能”:從“打破”舊認知到“創造”新生活
尼采從精神三變“駱駝-獅子-嬰兒”論述了人存在境界的不斷超越和發展,“駱駝承負一切艱難,才不會被舊價值所壓毀,獅子把一切傳統思想包袱拋入曆史的垃圾箱,而最後在猛獅的殘骸旁,一個綻開無邪微笑的嬰兒,正在旭日前展現一片新綠的田野。”“嬰兒的出現,乃預示着健康本能的恢複,扭轉破壞的沖動而化為創造的沖動。”
《祝你好運》中的裡奧與具有左翼特征的《青春殘酷物語》中的阿清不一樣,他不是“為了攢錢上大學”才做“為年長女性服務”的工作,裡奧就是喜歡做這樣的事。他認為身體是美好的,給人們帶來愉悅、美好或者滿足,這是他對自己身體或對身體與欲望的基本看法,迥異于被規訓的天主教徒媽媽和被馴化了的南希。
按照拉康的“鏡像理論”說,媽媽和兒子之間的“小寫的他者”充滿了想象界的完美和私密性,但電影《祝你好運》《假面》中的母子關系卻并非如此。《祝你好運》中裡奧的媽媽厭惡作為長子的裡奧,長期忽視他的存在,甚至在他15歲時就以冷漠與無情将其從家中驅逐,并對所有人說這個兒子已死。她裝作不認識自己的兒子,無情地從他身邊走過去,因為她是個嚴格的“天主教徒”,十餘年間都無法接受和原諒兒子對身體的探索。片尾曲的歌詞唱道“感覺就像一桶火藥/等待着火焰的到來/我需要一點火花/黑暗中的光明”,“火藥”“火花”旨在打破這充滿了僵死秩序與違背人性的力度,是以作為兒子的康納創造了“裡奧”這個人、這個身份、這份工作,以此來同母親的拒絕與冷漠抗衡,僭越并炸毀她的“罪感”及“羞恥”之牢籠,自由地建構自己的主體性,并幫助那些失去了溫暖與主體性的個體重建主體性。
裡奧和南希第四次見面後,也完成了對自己的升華與再認識:他從不敢告訴弟弟自己所從事的工作,到坦然地告訴他。裡奧從外到内地建構了自己的“健康生活”與“天真之歌”,如紳士般地獨立、自信與擔當;南希亦是如此,從一開始的小心翼翼突轉為影片結尾時的放松與從容。
英國學者麥奎利認為,“人是以兩種基本形式出現的,即男性和女性。從解剖學上、生理學上以及心理學上來看,每一個人從一開始就已經被注定了要轉向另一個人的關系。”
電影結尾時,南希不但重構了自己的生活,也讓裡奧以及和她有同樣遭遇的老年婦女開始重構生活。在這場身體行為藝術中,南希從理性上重新認識了身體這一概念、欲望以及自己,僭越了“自我否定”式的規訓。影片開始時,她“喜歡什麼都計劃好了”,不喜歡“驚喜”,恐懼身體接觸,到影片結尾處,南希獨自一人站在鏡前,觸摸打量着不再年輕的身體,沒有沮喪,而是微笑地接受和欣賞生命的饋贈與時間的賦予。此時的她不但找尋到了活下去的勇氣,還發現了自己充滿無限可能與創造力的主體性及自由,這是南希的“勝利之笑”,是“神聖的歡愉”與“天真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