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地鐵7号線的盡頭,距離城中心23公裡的地方,是一個為了源源不斷生産快樂的平行世界——環球影城。距離它正式營業,已經過去一周年有餘。
毋庸置疑,環球影城有着全球樂園裡最頂尖的硬體。比如,“頂尖漆面工藝”的變形金剛;軌道精度在1毫米内的霸天虎過山車;高精度模組化的侏羅紀公園;又或者是還原史詩級災難現場的特效劇場……多個項目甚至都是世界首創。投資也是大手筆,僅目前已開放的一期樂園,投入就高達460億人民币。
然而,本該與硬體相比對的“軟體”,某種程度上,卻成為了制約環球影城發展的短闆。在社交媒體上的讨論,也證明了這一點——對環球影城的贊美,大多集中在硬體上;相比之下,吐槽和批評,有不少集中在一些從業人員“态度差、不專業、不投入”等關于軟實力的評價上。
作為完成整個快樂“魔法”最重要的一環,環球影城的員工是樂園裡“軟實力”的載體。但軟實力背後的問題,也并非隻是員工收入低、工作強度大那麼簡單。同時,環球影城還面臨另一重挑戰——現在,快樂的生産者正在減少。内部員工透露,目前整個工作群内實際人數在8500人左右,較開園時減少了近三分之一。
在員勞工數驟減之後,我們與 “前場”“後場”多位選擇離開環球影城的員工聊了聊,試圖探究這座樂園的另一面。以及,漂浮在它上空的那些快樂,是如何産生,又如何消散。
文 | 常芳菲
編輯 | 易方興
營運 | 栗子
及格就行
就連劉菲自己也想不到,導緻她想主動離開環球影城的原因,竟然是她設計的角色太帥了。
她是個熱衷于造夢、喜歡設計的23歲女生。幾個月前,從服裝專業畢業不久的她,參與了一場環球影城的演出設計。在環球影城内部,這是一個備受矚目的關聯項目,預計整個演出時間長達3個月。
但是時間有些緊,隻有兩個月。作為娛樂區造型團隊的成員,她的任務,是設計、制作所有花車遊行演員的造型。但這次,參演角色共有幾十位,還包括造型變化,這就意味着有幾百頂假發、數百套服裝等着他們設計、制作。
環球影城有項規定,員工不能連續工作超過12小時。劉菲就先打卡下班,然後回工區接着加班,每天隻睡4個小時。“我肯定得把這個事做成。”那段時間,她總做類似的夢,不是花車上某人的衣服突然裂開,就是臨上場發現某個角色的劍丢了。
劉菲的認真總算有回報。她設計的角色,是内部公認最像、最帥的。在社交平台上,不少人甚至專程前往環球影城,拍下了與角色的互動。但有一天,上司卻突然把她單獨叫走,“你不用把這件事做到90分、甚至100分,有多餘力氣的話,你幫每個人能平均做到60分就行。”言下之意,她設計的角色太帥,導緻其他人設計的角色有些相形見绌。
熬夜加班的劉菲沒等來表揚,反而挨了一頓批,“工作的标準竟然隻是及格”。
這一瞬間,身處“後場”的劉菲,為遊客笑容而努力的發動機熄火了。“可能我格局不大。”她苦笑了一下。
而劉菲這次的經曆并非個例。自開園以來,環球影城的确塑造了不少高度還原的角色形象;但另一方面,在社交平台上,也時常能看到人們吐槽演員不像、出戲,或是不專業的遊玩體驗。
90後女生聞柳,是環球影城另一名負責演員造型的員工,她也幾乎遭遇過相同的“敷衍”。一年多前,為環球影城開園大秀而加班的她,接到了一條顯得有點外行的訓示。
當時,團隊幾十個人正在工作室忙得團團轉,上司突然問她:“每天都重複給演員做妝發,效率太低,有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
“一勞永逸?”聞柳沒忍住重複了一遍。對方對她的驚訝不以為意,直接給了要求——最好能有什麼技術方法,能讓假發造型堅持一年不用清潔、養護,“實在不行半年也可以”。
在聞柳的理念裡,要創造一個鮮活的角色,頻繁養護造型是非常必要的,上司這種外行且敷衍的語氣,讓她決定拒絕。
“我的技術做不了,要做你們做吧。”話說出口的那一瞬間,她明白她也在這裡待不久了。
▲ 2021年9月,北京環球影城花車遊行。圖 / 視覺中國
不容忽視的“軟體”
衆所周知,與歡樂谷這類主打遊樂設施的傳統遊樂場不同,手握大量影視IP的環球影城,它更注重給遊客帶來沉浸式的體驗。
而要達到沉浸式的體驗,一定是由逼真的硬體,搭配精緻的演員造型、細緻的員工服務這樣的軟體,來共同完成的。
環球影城的硬體是優秀的。在剛入職環球影城的時候,劉菲一度被這種硬體設施帶來的“沉浸”所感染。她的辦公區就在霸天虎過山車旁邊,早就習慣了一邊聽着“殺豬般的叫聲”,一邊笑着工作。
像很多同僚一樣,她決定加入環球影城,是想能做點“奇奇怪怪的事”。服裝設計專業畢業之後,大學同學們不是打算回老家考公,就是成為乙方,按照品牌的要求設計衣服。這兩條路,劉菲哪條都不想選。
而環球影城給了她和哈利·波特、小黃人一起上班的機會。
入職第一天,教育訓練師告訴她,在這裡沒有上下級的關系,沒有上司,每個人聚集于此,是為了實作“成為中國第一、世界頂級的夢想度假勝地”的願景。
對很多人來說,可能這隻是普通的話術、一頁平常的宣講PPT。但劉菲感到自己被選中,成為這個奇迹和造夢樂園的見證者,“這一刻實在太美妙”。
她永遠記得她第一次走進環球影城的心情。那時的她,看到這個看似平行世界的虛構樂園,覺得正是她理想中的樣子。
硬體設計的細節,展現着“樂園”的初心。Universal辨別的球體,旋轉角度與黃赤交角相同;小黃人展示櫥窗裡每本書的封面上,都細節地印着參與北京環球影城設計、建造人員的名字;北京環球影城有近萬棵樹,有歐洲矮棕、刺榈、江邊刺葵、鐵樹等等,它們不僅能抵抗北方的嚴寒、大風、不易燃燒,更重要的是,景觀設計師特意在哈利·波特景區的分叉小路,選擇了同樣分叉較多的樹木,形成一種魔法世界和現實世界的微妙互動。
所做的這一切,隻是為了讓遊客找到電影的縫隙——人們可能剛剛和變形金剛取得聯系,兩小時後,就戴着格蘭芬多的圍巾在巫師小鎮奔跑。這些細節遠不是付出金錢就能做到,但身處其中,人們或許真的會覺得,自己是一名魔法師,而不隻是一名現實中的麻瓜。
“我在心裡小小地驚呼,這真是一個有情懷的地方。”劉菲說。那時的她覺得,她終于找到那個下決心要付出更多心血、更多力氣的工作了。
直到那次關聯活動出現,對她來說,樂園開始歸于平庸。
▲ 北京環球影城,在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遊客們追求沉浸式的體驗。圖 / 視覺中國
疲勞感
環球影城的工作分為“後場”和“前場”。像劉菲和聞柳這樣的,屬于“後場”,多為技術人員、或是行政管理崗位。而直接接觸遊客的一線營運人員,則屬于“前場”。他們共同構成了環球影城這座樂園的“軟體”部分。
早晨7點,負責“前場”一線安保的林清剛下夜班。走在霍格莫德村,他看着遠處雲層撕出一道亮光。太陽升起來,陽光公平地灑在魔法小鎮。
但林清卻從這種“魔法”中醒來,作為前場,他遭遇的困境,是薪資太低,“沒有盼頭”。
實際上,環球影城員工薪資不高,早已經被衆多媒體報道,不是什麼秘密。薪酬水準低,也是不少員工吐槽最多的一點。比如,與遊客接觸最多的“前場”員工,稅前工資普遍在4500元,扣除五險一金和員工宿舍的租金,每個月到手的薪水隻有2900元。“後場”員工薪資要高一些,但也高不了太多,到手之後一般在4000-5000元。
大學畢業後,林清的24小時被環球影城分成兩半。早班7點開始,晚上7點結束,晚班時間颠倒。這樣的節奏,他保持了兩年。他從城市大道還是塵土飛揚的工地,一點點地看着那顆直徑7.5米、重13噸、寫着巨大的Universal的藍色球體緩緩轉動。見證一個奇迹誕生的柔光濾鏡,讓他暫時忘記自己每天的工作隻是盯施工、熬天亮。
直到他無意中翻到自己入職前的照片,照片裡,是曾經那個頭發又黑又密的小夥兒。再看現在,熬夜太多,他的頭發一把一把掉,“我擔心我快秃了”。
在這樣的收入和工作中,作為環球影城的員工,還被要求保持高昂的精神狀态。
比如,在奧蘭多環球影城,員工們會被明确規定,“如果遊客在你十英尺範圍内,必須微笑、點頭并進行眼神交流。如果他們在你的五英尺内,必須與他們交談,詢問他們是否需要幫助。”
這一要求也适用于全球的其他幾家環球影城。環球影城同樣強調“沉浸感”。隻要看到拿着魔杖的遊客,從業人員就得笑着打招呼:“你好,魔法師。”
但在環球影城裡,負責推小車賣周邊商品的員工張偉發現,老員工幾乎都不這樣做。每天9個小時的站立和微笑,換來隻有2900元到手工資。有個前輩對他說:“隻給了我們站着的錢,沒給我們打招呼的。”
有了這些細節,那些社交媒體上遊客與員工的沖突,就變得可以了解。比如,哈利·波特園區的一名櫃員直接諷刺遊客:“魔法棒這麼貴還買,是不是有病?”遊客轉頭就發了一篇吐槽,“員工都這麼不專業,怎麼讓遊客快樂呢?”
但張偉覺得,員工不快樂,還怎麼把快樂傳遞給遊客?
受困于很多因素,從4月開始,環球影城已經開始縮減人員,第一步就是提前和前場實習生解約。安保、餐飲服務人員在第二批名單。城市大道邊,主打東南亞菜的霓虹街市,因為服務員不足隻能直接關店。這是不少員工最喜歡的餐廳,量大、味道好、便宜。比如椰香雞腿飯,隻要58元,“放在園差別的餐廳隻是一杯飲料的錢”。
而根據環球影城内部員工透露,園區員工群體小組中的人數為8500人,比開園時減少了近30%。
▲ 環球影城标志性的藍色球體。圖 / 視覺中國
如在樂園
但你并不能否認環球影城對追求快樂的努力——幾乎每個人聊起來,都能說出自己對環球影城最初的愛,這種愛寄托了他們對造夢、快樂的全部想象。
開放員工内測的第一天,前場的員工林清就直奔“小黃人鬧翻天”區域——當時他的頭發還很濃密。過去,《神偷奶爸》的3部電影,林清反反複複看過很多次。這個身高185厘米的北方男孩,隻要一提到小黃人就羞澀地笑,喜歡的原因也說不出來,隻要看到他們奇特的頭身比,聽到他們說“Banana”,林清就立刻融化。
他還特意去小黃人的遊戲區投了幾次球,換回來的獎品是一隻超大号獨角獸。林清高興壞了,一路抱着不肯撒手。這隻獨角獸至今還好好躺在他的枕頭上,成為環球工作的見證。花車遊行他也沒有錯過。小黃人、功夫熊貓都站在花車上,熱情地跟他打招呼、飛吻,他莫名其妙地跟着花車繞着園區走了兩趟。在冬天北京的戶外連着走了兩個小時,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臉都凍麻了,“但開心是真的開心”。
而遊客陳露,總能在環球影城以自己的方式發現快樂。在一家網際網路公司工作的她,專門花1015元辦了半年卡,已經N刷環球影城。霸天虎過山車、禁忌之旅、鷹馬飛行、飛越侏羅紀已經不記得玩過多少次。隻不過,招牌黃油啤酒喝過一次就沒再買。50塊錢一杯,甜得上頭——這個産品如果不是出現在霍格莫德,陳露一定要寫次差評。
這一次,陳露又找到了新的快樂——套圈遊戲裡赢了一個小黃人玩具,又或者是發現功夫熊貓景區的魚香肉絲蓋飯做得跟老家一樣正宗。北京深秋的晚上已經有涼意,但她不願意離場,“在快樂裡能賴一會兒是一會兒”。
畢竟,誰會拒絕快樂呢?
歸于平庸
然而,對很多人來說,快樂也是短暫的,會有褪色的時刻。
對聞柳來說,不好的預感,可能是從當時面試的時刻就開始了。她曾經在迪士尼工作過,于是全部面試問題都圍繞着迪士尼三個字展開。大到迪士尼的工作方式、流程,小到一個化妝品的牌子,對方都仔細過問。“這是可以說的嗎?”聞柳心想。
接下來,隻有5天的英語教育訓練也有些尴尬。比如,所學的一段對話,是很多人都非常熟悉的一段:
“How are you?”
“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
一瞬間,她夢回國小課堂。為什麼要教如此基礎的内容?難道,準備讓她們用這麼簡單的英文去與國外遊客交流嗎?
而教育訓練手冊也出現了錯誤。她沒翻幾頁,就發現哈利·波特的IP上面印着怪物史萊克。她問教育訓練師,對方告訴她:“這是我們自己印的,排版失誤,不要在意細節。”
她職業生涯中,最手忙腳亂的一次,是開園大秀的造型評審會上。她負責一個知名度頗高的電影角色造型,全程隻有不到1小時。她原本以為自己的上司肯定懂造型,會搭把手幫忙,但到了現場,她發現等着自己的隻有幾個遞發夾的實習生。
角色一亮相,聞柳得到了所有上司的一緻稱贊。但她恰恰是在這一刻,她真正動了離開的念頭,隻有她知道表面光鮮的造型背後的實際品質。直到她離職前才鼓起勇氣問:“為什麼不願意幫忙?”
沒想到上司很直白:“我不會,也不能讓老闆知道我不會吧。”
這句話,澆滅了她心中的熱情。
對于環球影城,劉菲的感情是複雜的,她熱愛這裡,離開了這裡,但最後也開始懷念這裡。在當初的項目裡,她不止一次聽到上司在辦公室裡念念有詞“趕緊弄完拉倒”“這個活做好了是應該的,一旦有差池,就要背鍋”之類的話,這讓她感到洩氣。
但離開環球影城回到老家,她又開始想念它——想念那裡的一日三餐和宵夜,想念不錯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條件,想念樂園裡的人和景色。
這可能是樂園帶給人們的烙印。最近,劉菲有一個從環球影城離職的朋友,聊起在樂園時的快樂,說着說着,他哭了。在和同僚的散夥飯上,他攥着空烏蘇瓶,背起了霸天虎的台詞,最後一句是:
“嘿,特工們,我們下次再見啦!”
▲ 圖 / 視覺中國
(文中涉及人物均為化名)
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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