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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法醫辦案記

作者:光明網
女法醫辦案記

吳瑕在實驗室工作。

37歲的吳瑕是上海市警察局楊浦分局刑事科學技術研究所的一名法醫、一個4歲女孩的媽媽、四川大學華西醫學中心畢業生。對于非正常死亡人員,吳瑕是給他們開最後一張證明的人,也是從屍體上找答案的人。

意外?自戕?他殺?凡有接觸,必留痕迹,這是刑事技術的根基。“比如人被捅了數刀,哪一刀是緻死的,我們解決的是這個問題。”“沒有最終的死因,證據就不完整。”吳瑕沒穿警服,也沒化妝,頭發随意紮在腦後,見生人時不善于展示親近。

在法醫進入現場之前,沒有人動屍體。吳瑕剛工作時,去過一個鐵道邊的現場。那裡有很深的綠化帶,綠草及膝,平時少有人出沒。蒼蠅、甲蟲,草裡已經“出蛆”,而綠化帶的深處則是一具屍體…….

出現場回來已是深夜,吳瑕一邊吃饅頭,一邊在投影的大螢幕上展示現場圖檔。刑科所所長淩巍對那一幕印象深刻,感歎所裡來的第一位女同志不一般。

也有一些現場是虛驚一場。萬聖節前後有人報告建築垃圾裡有滿是血的手臂,法醫到場後發現是道具。還有一位醉漢躺在屋裡脫光了衣服,氣味難聞。親戚以為他死了,法醫到場時據說壽衣都買好了,後來證明是烏龍。

法醫大多有過敏性鼻炎,因為屍體産生硫化氫的味道很重,刺激得人嘩嘩流眼淚。吳瑕曾經手了一起衣櫃藏屍案。她和同僚多次去現場尋找關鍵性證據,每次去之前都要做心理建設。案發地在三層,她站在一樓都能聞到味道。

死者和嫌疑人是半路夫妻,從外地來上海租房。出租屋五六平米,有一張床和一個販賣機大小的櫃子,屋外是公共廚房。

死者的兒子發現,母親與家人很長一段時間裡隻用微信聯系,總是挂掉電話或視訊。他起了疑,來上海找到房東,鎖匠打開房門,發現衣櫃完全封死,釘了釘子,貼了膠帶。裡面除了挂着的女式衣服,有一個編織袋,上面壓了很多貓砂。

“我們分析這個女的已經死了半年了。”嫌疑人和死者生活在一個環境裡,所有東西都可能留有痕迹,該怎麼證明是他幹的?民警把屋裡的東西一件件驗證,尋找線索。

最終找到一卷殘餘的膠帶,新撕的膠帶的頭還貼在櫃子上。連同封櫃的膠帶,吳瑕和同僚通過實驗,把它還原成一卷完整的膠帶,在上面發現了嫌疑人的痕迹。“這證明,就是他掩藏了屍體。”

吳瑕說,孤證不定案,法醫的工作是不斷加強證據的效力。

呈現在法醫眼前的是事後現場,過去某個時間這裡發生了什麼,需要現場重建。這是解謎之旅,也是這個職業吸引吳瑕的關鍵所在。曾經有一位死者腹腔有血,但内髒都是完整的。最終吳瑕在盆腔底下的一根分支動脈上,發現針尖大小的一個口子。“那種我終于找到了感覺,經常會有。”

法醫眼裡的細節有時能改變案件的走向。有一位死者倒在浴室裡,身上有刀口,他的女友說他洗澡時滑了一跤,正好被剪刀戳中,死了。

吳瑕看了屍體,發現不像剪刀傷,如果剪刀張開,不會隻有一個傷口,如果是閉起來,傷口的大小不對。在剪刀上也沒有發現死者的痕迹。最終女朋友承認是兩人吵架,她從廚房拿了把刀誤殺了對方,過失緻人死亡。

每一次解謎成功都帶來欣慰,用吳瑕同學的話來說,“把手裡的案子移交出去時,像老父親送出嫁的女兒一樣。”

有了女兒之後,吳瑕的工作離解剖台遠了一些。她在實驗室做物證檢驗,還要跟着分析案情,前幾天,她收了60多個檢材,寫了22頁的鑒定書。

法醫是偵探和科學的結合體。刑科所所長淩巍介紹,楊浦區刑科所成立于上世紀80年代,前身叫技術組,有6人,用得最多的是手電筒和小刷子。1995年,更新為技術室,有10人,到2003年,技術力量逐漸顯現,擴增到現在的25個民警。除了正常的物證,還在探索聲紋、虹膜等采集。

吳瑕小時候的夢想是當科學家,高中想學醫,但覺得臨床太苦,“上海大醫院有無窮無盡的人”“切活人可比切死人風險高多了”。聯考填志願報了四川大學的法醫學,母親知道後氣得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

她人生中有兩個時段以純粹的學習為樂,一是國中,一是大學。“每節課都大開眼界”。

學醫最難之一是病理學。吳瑕讀大學時唯一通宵的一次是病理考試前夜,“知識點浩如煙海,随便一章都能出幾千個選擇題。之前複習覺得自己能拿80分就可以,考試前夜變成70分就夠了。”複習到半夜的時候,她想隻要及格就行。走入考場,“隻要考完就解脫了”。直到拿到卷子掃了一眼,看到會的題目,才有“天亮了那種感覺”。

解剖課上,老師指着“大體老師”說,“你們為什麼嫌棄他,覺得他髒嗎?他在福爾馬林裡泡了那麼久,比你們幹淨多了,他連細菌都沒有。”

吳瑕大學畢業後回到上海,考入上海公安學院,這是當地的招警制度,與公務員考試類似,學制一年半,大部分時間在公安内部實習,相當于職前教育訓練。

她辦公室裡擺着各個版本的教科書,時不時翻一翻。辦公室外是實驗室,燈光和儀器組成亮白色空間,一盆植物擺在地上,頭頂有燈模拟光照。人工環境讓人失去時間的概念,這裡是吳瑕的避世所,“我能安安靜靜一個人,手裡處理的檢材有标準化的程式,不像去現場,千變萬化,人處于應激狀态。”

同僚朱文凱是所裡最年輕的法醫,他說吳瑕喜歡“1+1=2”的東西。實驗跑出來的品質有紅黃綠三種狀态,一般黃色就可以,她非要做到綠色才行。另一位做物證的女老師金彜提起她,想到的第一個詞是“穩妥”,“她在這裡就感覺肯定不會出錯,值得托付。”

吳瑕不喜歡改變,最好每天有精确到分鐘的日程表,按此執行即可。“我本質上是個死闆的人,希望一切在它的格子裡乖乖的。”

她不喜歡複雜的叙述,包括名著,“其實那是人家的文學功底,但我平時用到的文字幹脆、精準。”律師、教師等職業讓她覺得“很累、要跟人搏鬥的感覺”。

某種程度上,面對屍體比面對家屬的壓力要小得多。直視别人的眼睛有時會有壓迫感,死者的眼睛是沒有眼神的,“就不會感覺他在看你”。

“在現場我可以作決定、做自己,但面對别人,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以前我們經常被上司批評,隻會跟死者講話。”他們所裡專門設計了一張告知單,部分代替與家屬溝通。

談起生物研究的過程,會不自覺變得興奮,“大腸杆菌是世界好員工,不要你給加班費,自己在那分裂、分裂、分裂”。

吳瑕生女兒之前,家裡有一面牆的魚缸,裡面養過水草,她會調節酸堿值和光照、往裡打二氧化碳。她從小就喜歡自然科學,“法醫主要是醫學,但也有昆蟲學、植物學,你得是個雜家。”

她在生活裡,沒有推理、沒有恐怖,拒絕一切需要燒腦的東西。“我以前看《侏羅紀公園》都覺得好吓人。”

工作需要鎮靜,老師說顧慮太多會下不去手。“你的目的是找死因。專注于你的謎題,太感性會幹擾判斷。”

當法醫久了,看到的社會現實遠比解剖屍體複雜。獨居老人是大城市的通病,“居委會關注高齡老人,但依然會有真空存在,有時人去世一個多月才被發現。”

吳瑕最看不得的是孩子的死亡。“青春期的孩子脾氣都挺厲害,這兩年常有因為玩手機和家長鬧沖突而自殺的情況。”

還有社會戾氣引起的激情殺人,吳瑕說這類嫌犯總是特别後悔。有機關兩個人不對付,一個捅了另一個,自己跳河了,第二天被捅的人活了,捅人的死了。

見慣屍體,吳瑕對死亡比同齡人更灑脫。她結婚後登記了遺體捐獻,丈夫說她過分,“死了都不願意跟我埋一起”。她說,“要不你也捐了吧”。

她上大學面對“大體老師”時就決定要捐遺體。“我們家人都挺唯物的。”她的老家在崇明,以前清明回去上墳要坐船,那時上海常起霧,去了碼頭好幾次都出發不了。

“我爸喜歡花,說要不挑一盆把他埋下面,清明拿出來拜一拜就可以了。”

吳瑕大學的時候跟同學開玩笑,“我死後不知道在哪個醫學院迎風招展呢”,他們笑她“你怎麼知道你是整個兒的”。普通人可能覺得這是巨大的冒犯,“隻有法醫能開這種玩笑,前兩個星期發體檢報告,他們直接說你的驗屍報告來了。

“大家都知道工作會遇到許多悲劇,但我們努力去淡化悲傷的部分,因為這已經是我們的生活了。”

醫學院誓詞的前兩句是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吳瑕說,健康和法醫沒關系,“但性命是他們托給我們的。”

瑕,指玉上的斑點,吳瑕出生時手背有塊胎記,父母借此取名。後來,她這雙手拿柳葉刀、握試劑瓶,為死者言,以佑生者,讓正義沒有瑕疵。

來源: 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