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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了380萬債,他還沒實作父親的”老闆夢”| 人間

作者:書顔君
背了380萬債,他還沒實作父親的”老闆夢”| 人間

配圖 |《雞毛飛上天》劇照

1

2021年年初,西南某城市開展環保整治活動,許多重污染企業的生産許可證都被取締收回了。一夜之間,我大姐家開了15年的塑膠廠,也成了淘汰名單上的一員。

大姐閑不住,大姐夫華哥也一樣,倆人關了廠子回到溫州,打算盤下一個生計做到退休。因為我從事服裝加工業,手頭有不少現成的資源,他們就決定“借勢”開一家服裝輔材店,賣些松緊繩、粘扣帶之類的小玩意兒。

兩口子做事雷厲風行,沒兩天就在市區某個大型鞋材市場裡盤下了一家鋪面。付過店鋪轉讓費後,再交一年8萬8的租金,緊接着就開始裝修。那半個月,華哥一邊監督裝修師傅,一邊挑貨架、沙發凳椅,事事親力親為——他已經44歲了,如果一切順利,這家輔材店大概是他人生最後一次創業了,是以格外上心。華哥對我說:“隻要守得住店,總能把生意做起來。”語氣裡有點兒破釜沉舟的意味。

但他并不知道,輔材生意看似輕巧,其實裡面的門道卻不少:有鋪面,就需要人時刻守着,随時答對上門的客戶;現今又時興“一條龍服務”,甭管訂單大小,都需及時送貨上門,如此一來就得有人專職送貨;服裝輔材這玩意兒品類繁多,有些産品自家缺貨,得從同行那裡調;還有的産品需要特殊定制,就要人去跑印染廠和各個加工作坊……遇到旺季,夫妻搭檔也忙不過來。為了讓自家店鋪盡快走上正軌,大姐與華哥一合計:讓阿誠入股吧!

阿誠是我的二姐夫。他身材黑瘦,其貌不揚,戴一副瓶底厚的黑框眼鏡,平日裡話不多,是個“悶葫蘆”。前些年他在江蘇辦過一個箱包廠,幾年下來虧損慘重,隻好灰溜溜地回了老家。這兩年他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一直沒有正經營生。大姐邀他入股時,他已在家賦閑一年多了,因為整天無所事事,老和我二姐拌嘴,一家人都愁眉苦臉的。

大姐的如意算盤打得極好:她覺得阿誠與華哥年紀相仿,連襟之間關系還算融洽,就算将來合夥遇上什麼事,一家人敲斷骨頭連着筋,也都好辦好商量。而且,阿誠除了開過廠,還賣過鞋材,行業經驗比他們夫妻倆還豐富一些,肯定能幫上忙。唯一不足的是,輔材店的起步資金林林總總加起來起碼要50萬以上,阿誠手頭隻有2萬元,剩餘的股本隻能先欠着。

大姐歎着氣對我說:“不管欠什麼,都沒有欠股本的道理嘛……”最後,她和華哥還是把這筆錢給墊上了。

華哥辦過企業,能說會道,就負責看店、調貨、處理訂單。外聯業務則由阿誠包攬。他們運氣還不錯,開張4個月,營業額就突破了50萬——疫情之下,這個數字對一家新店來說已經非常出色了。

然而,4個月裡,店鋪的公賬上卻沒有收到一筆貨款。阿誠說,幾個客戶的經營狀況都不太好,資金周轉有缺口,要等幾天才能清賬。可等來等去也沒個結果,大姐就向我抱怨:“阿誠跑了多少趟,幾乎天天去廠裡坐着,也沒讨來一毛錢。你總不能眼睜睜看着我們倒閉吧?幫幫忙,給姐唱一回黑臉。”

催賬是一門技術活——能靠手下解決的,絕不能出動背後的正主。如果手下動用了非常手段讨回了錢,正主改日上門道個歉,頭頭們照樣相親相愛,不至于撕破臉,壞了生意。

大姐遞給我一本對賬單,一家名叫“順友”的鞋廠欠的貨款足有20多萬,“老闆怕是快跑路了”——因為阿誠回來痛心疾首地說,“順友”忙得要命,訂單下得跟雪片似的,老闆娘卻像個老賴,對賬時磨磨蹭蹭,結款時摳摳搜搜,非要拖到年底,一點兒甜頭也不給。

我聽完,咂咂嘴,硬着頭皮答應了。事涉貨款,軟的不行,隻好來硬的。那天去“順友”要債,我故意摘掉眼鏡,梳起大背頭,又換上黑皮衣、馬丁靴,在腕上纏了核桃小串——比起瘦小的大姐,我200來斤的體格總歸要多一些“說服力”。

上午10點剛過,我大大咧咧地闖進經理室,打攪了一場尚未結束的商務洽談。客商匆匆離去,那個自稱“老闆娘”的中年女人看我眼生,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驚訝地問:“你是?”

我二話不說,将對賬單往桌子上一拍,大聲喊:“結賬!”

富态的老闆娘被吓了一跳,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将單子拿過去看。但她隻是瞥了一眼,就不再往下翻了:“你是××輔材店的業務員?阿誠去哪兒啦?這賬不是已經結了嗎?”

我瞪起眼睛,隻當她在唬我:“胡說,什麼時候結的?”

老闆娘冷冷地白了我一眼,然後翻出手機,把微信的轉賬記錄指給我看:3萬,5萬,1萬……4個月以來,她總共給阿誠轉了7次賬,20多萬的貨款早已結得幹幹淨淨。

我盯着螢幕,腦子亂成了一團漿糊——難道是大姐搞錯了賬目,弄錯了催讨對象?見我的氣勢弱下去,老闆娘的臉立刻拉下來,厲聲罵道:“你家财務有毛病吧?這點兒賬都算不清楚!”

我讪讪道地歉,然後灰溜溜地退了出去。路過“順友”的工廠中的房間,我發現裡面忙得熱火朝天,一車車的材料和成品箱拉進拉出,不管從什麼角度看,這家鞋廠都不像缺錢、快要倒閉的樣子。

2

回到店裡,我埋怨大姐搞錯了賬目,害我白跑一趟。她皺起眉頭,看完我剛拍的轉賬照片,“啊”地一下叫出了聲。我一愣,心忽然沉了下去:“阿誠收了款子,沒跟你報賬?”

接到大姐的電話,阿誠索性沉默以對,電話那頭隻有“沙沙”的噪音。雙方僵持了許久也沒問出個是以然,後來阿誠說自己手頭還有其他事情要做,随即挂斷了電話。

擅自挪用20萬貨款對阿誠來說似乎隻是一件小事,大姐縮在沙發上,眼神忽然變得很迷茫。華哥提着幾份快餐進店,還以為我們姐弟吵了架。當他得知貨款的真實去向後,眼睛瞪得像一雙牛目。

經過一番打聽,我們終于搞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據說,“順友”鞋廠的采購經理是個懶鬼,極少在市場裡露面,通常下了訂單就跑,後續的工作都靠店家自己去做。平時大姐店裡送貨、清點、對賬這些事都由阿誠去辦,導緻“順友”很多部門的人隻認識阿誠,對他背後的輔材店卻毫無印象。

與阿誠的描述恰恰相反,“順友”信譽極好,在大多數鞋廠按季結賬的時候,“順友”能做到月結。隻要供應商上門結賬,總能心滿意足地離開。供貨的頭一個月,阿誠上門對賬時就甩出了自己的私人賬戶,老闆娘一點兒疑心也沒起,幹幹脆脆地給了錢。

開張4個月,因為沒有回貨款,店裡的資金周轉相當乏力。大姐和華哥雖然焦急,但從未懷疑過阿誠,更沒有動過親自去“順友”詢問的心思。這4個月裡,我們光是家族聚餐都組織了5、6次,阿誠次次不落,席間喝酒吃菜,神色如故,看不出半點異樣。偶爾談論到店裡的貨款收不回來,他也沒露出什麼不自然的表情,隻說客戶也有難處,要将心比心,還是得留一點餘地。

“咱們上當了?”大姐轉頭問我。

我的心口哆嗦了一下,就跟生吞下一塊冰似的。華哥更是坦言,比起挪用貨款這件事,更讓他憤怒的是被親人欺騙。

據說,阿誠挪用貨款是為還債。東窗事發後,他就玩起了消失。考慮了幾天,大姐和華哥決定主動登門溝通,畢竟有些話得說開了才行——這家号稱“合股”的輔材店到底還開不開?就算關門歇業,材料商的賬目怎麼對付過去?爛攤子總得有人來收拾吧。

華哥還算克制,他提前就表示,自己會盡量保持沉默,因為一開口他肯定要罵人,“萬一把事情弄僵,以後就不好辦了”。

我們一進門,阿誠果然不在家,隻留下年邁的父母。我問老爺子,阿誠到底欠了多少錢?老爺子就開始抽煙,一支接一支,弄得滿屋子都是煙氣。等清空手裡的煙盒後,他才遲疑着開口,說欠了300多萬。

“都是做生意花掉的?他怎麼能借來那麼多錢?就不怕還不起嗎?”我難以置信。

老爺子說阿誠運氣不好,做什麼賠什麼,數次創業都是以失敗告終。他的财運似乎總不來,這些債是一點點欠下的。

3

溫州的生意人之間向來有“幫帶”的傳統。甭管是親戚的子女還是街坊鄰居家的孩子,隻要不想讀書,父母願意找找關系,多半都能尋到一個出路。按本地人的說法,這叫“學生意”。

阿誠大學沒讀完就南下廣東“學生意”了,他家有個遠房親戚在那邊開了一家服裝批發店,還挺成功。3年後,阿誠“出師”,選擇在佛山自己另起爐竈,但頭幾年就蝕掉了十幾萬本金——這些錢大部分是借的,要付利息。

2012年,阿誠從佛山铩羽而歸,之後經人介紹與我二姐訂婚。他們的婚事一直拖了好幾年才辦,我爸媽一直覺得是他家太忙,多年之後才想明白,應該是因為經濟壓力大。

二姐結婚當年就生了孩子,小夫妻的手頭一下子就緊張起來。我爸看不過去,給阿誠張羅了一個工作——賣鞋材,還從自家生意裡均出兩個客戶分給他。

阿誠的鞋材店開在鎮上的一個市場裡,鋪面雖小,但裡面的沙發、茶具一應俱全。每天,阿誠坐在最裡頭,用紙牌遊戲打發時間,到了下班的點,溜的比誰都快。我問他生意怎麼樣,他就搖搖頭,說市場位置不太好,離工業區遠,一天都見不到幾撥客流。他說的倒也不假,租的店面在三樓,能逛到這裡的客戶更是少之又少,那天我在店門口站了一個多小時,隻見過兩撥人,還都提着大包小包,顯然已經在其他店鋪采買完畢了。

“出去轉轉,總能碰上人嘛。”那時的我還很年輕,從沒跑過市場,但出身商人家庭,耳濡目染之下,總覺得每天高坐店頭可不濟事。畢竟賣樓都要發傳單,何況鞋材這種小生意呢。

“上哪兒去?他們都有相熟的店鋪,不好插手吧?”阿誠猶豫地說,“況且,我也沒有那麼多資金周轉,這幾個客戶就夠我忙的了。”

我覺得這想法簡直不可思議——做生意要隻靠等,怎麼能打開局面?但阿誠是我姐夫,年紀大我一輪,社會經驗也比我豐富得多,有些話我無法說得更直白。我的内心開始産生一絲懷疑:這個性格溫吞的二姐夫,真的适合做生意嗎?

因為從小到大,我發現周圍那些生意做得好的,大多是一些脾氣暴躁、氣勢洶洶、跟誰說話都像是在吵架的人。他們雖然性格直爽火辣,但幹起活兒來一點都不含糊。溫吞如水,跟誰都沒有幾句話說的人,在叢林似的生意場上怎麼搶得到肉吃?

回到家,我爸問阿誠的生意怎麼樣。我搖搖頭,發了不少牢騷。爸爸隻說,年輕人做生意,開頭總有偷懶的時候,等孩子大了,要上學了,就知道要奮鬥了。一旁的二姐還沉浸在蜜月期裡,努力地為丈夫辯解,說萬事開頭難,等這陣子過去了,他肯定能打起勁頭。

可是過了兩年,阿誠的店鋪仍舊沒有起色。到了年底結算,扣除成本,他隻掙了個“寂寞”,于是隻好退租。

4

第二次創業失敗,阿誠可能也意識到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于是就進了附近的工廠上班。畢竟是本地青年,東家也會高看一眼,他進廠就當上了管理,月薪七八千,一應福利都不缺。

可是,阿誠爸不樂意了。他在家裡大發雷霆,死活要讓兒子再出去找找門路:“學了幾年(生意),又開過兩家鋪子,怎麼還沒學會做生意?那幾年都學到狗身上去了?”“人家能行,你咋就不行?”“缺資金、缺股本?我去給你借!”

自古以來,溫州地狹偏遠,後來都是靠商業發展起來的。許多老一輩的溫州人吃過苦,又耳濡目染了許多一夜暴富的故事,于是就把做生意當成了一等一的美差。他們希望子女開商鋪、辦企業,自己為自己打工。要是誰家孩子進了工廠或是做普通職員,父母就好似低人一等。

阿誠爸做了半輩子農民,眼看着周圍的人都靠做生意掙了大錢,說不眼紅肯定是假的。但他不懂生意場上的門門道道,隻想讓兒子做老闆。阿誠老實,沒有一點兒花花腸子,他爸一生氣,他就不敢頂嘴了。

正猶豫的時候,發财的機會竟然主動送上了門——阿誠的朋友老三一直在江蘇經商,聽說很有些财力,他邀請阿誠和他一起北上江蘇,開箱包廠。老三這人有點奇怪,為場面上的事花錢如流水,但始終沒像其他成功的溫州商人那樣在老家置地,一直住着父母留下的老宅,開的也是那輛老大衆,車尾的漆都秃成水墨畫了。

辦工廠可不比開店,需要的資金和精力以倍數計,許多人都勸阿誠還是老實上班為妙。但最終,阿誠還是決定跟老三一起幹一票大的。知道兒子沒本錢,阿誠爸就去幫他借——據說,阿誠的欠債裡有一大半都是出自他爸的手筆。

溫州的地下錢莊相當發達,每個村鎮都有自己的“人頭債”和資金流。比如欠500萬,打月息一分的欠條,即12%的年利率。如果拿這些錢去做生意,解燃眉之急,在經營狀況良好的情況下,利息也不算太高。但在未來并不明朗的情況下,盲目地把這錢投入商海,就無異于一場豪賭。如果較真的話,我覺得打撲克和麻将甚至比借錢做生意還公平一些。牌桌上,大家從同一個牌堆裡摸牌,勝負即刻揭曉。而在生意場上,一個普通人能否成功,要看個人背景、經營水準、交遊能力、行業興衰、地方政策……接着,要熬過漫長的起步期,才有可能迎來黎明。

阿誠滿懷希望地把借的本錢投進去,廠子開起來,他才切身體會到辦廠的艱難。大大小小,方方面面的事務都要他操心。而老三隻負責業務,到了第二年,他的本性就漸漸顯露出來:去外省出差住星級酒店、吃進階餐廳,平日裡購置日用品、私車加油,花的全是廠裡的錢。就連他呼朋喚友搞聚餐也要挂公司的賬,美其名曰:“抵稅,順便為公司尋找業務機會。”

說是抵稅,但老三事後常常“忘記”補賬。幾年下來,餐費花了不少,但“業務機會”的後續卻跟悶屁似的,沒半點兒聲響。很快,兩人合夥的箱包廠便入不敷出,老三幹脆拍拍屁股,撤資走人了。

自此,箱包廠成了阿誠一個人的産業,也成了他頭上的“緊箍咒”。雖說訂單不斷,但由于工價壓得狠,幾乎無利可圖。幹這一行誰都能歇業,唯獨阿誠不行,因為隻要流水線一停下,債務就會伺機而動,一口吞了他。

這第三次創業,究竟掙了多少錢,虧了多少錢,到後來阿誠自己都摸不清眉目了。他隻知道自己的債務壘成了小山,直插雲霄,除去日常生活開支,但凡掙了一點錢,他全都交了利息。

其實及時止損也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但阿誠始終沒有壯士斷腕的決心。可能是舍不得前期投進去的錢打水漂,也可能是期待自己能逆風翻盤,他一次次地借錢周轉,最後甚至淪落到借各種網貸。

2020年年初,整個行業受到疫情影響,幾乎塌掉一半,更别說阿誠的那個小工廠了。這第三次創業,又失敗了。

5

說起過往,阿誠爸顯然心情煩躁,他開始撿拾桌上的煙屁股抽:“反正現在手裡有380萬欠款,連本帶利,實打實的。”

之前,我們家裡人都知道阿誠因為做生意欠了一些債,但并不知道數額居然如此之大。我與華哥對視一眼,搖了搖頭。華哥冷不丁地問:“幾百萬的欠款,他怎麼能睡得着?甚至沒有吐露一點半點的。”

“做生意嘛,都是這樣的,以後賺回來再還上就是了……”阿誠爸眨了眨眼睛,說自家對門的鄰居在東北開油漆廠,欠了1000多萬外債,還不是到處借貸,照樣往裡頭添錢。“你放心,等工廠有了起色,連本帶利都能卷回來。給他一點時間,學了這麼些年生意,總能翻身的。”

阿誠爸咬了咬牙,擡頭看着華哥,似乎是希望得到他的認同。可華哥沉默不語,一拍桌子,轉身就走了。

出了大門,華哥臉色漲得通紅,嘴張開了幾次,終究憋成一句歎息:“那可是380萬啊!哪怕他拿着錢花天酒地,哪怕拿着錢買個奧迪,哪怕整天吃喝玩樂,就算一家子破産,那也算撈個夠本了。可現在呢?老婆孩子都沒享到福,反而多出了一屁股債!”

溫州不缺财富神話,但許多都是在一片藍海中鑄就的。如今,草根創業成功的案例是越來越少了,普通生意人能踏踏實實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很不錯了。

商量了幾天,華哥和大姐決定把店鋪經營下去,“攤子已經鋪開了,總不能半途而廢”。他倆理清了店裡的外債,剔除了阿誠的股份後,咬牙擔下了大部分舊賬。

店裡沒了司機,忙碌了許多,大姐幾乎是連軸轉,連接配接送孩子的時間都沒了。她告訴我,店鋪剛起步,自産的産品還不多,許多新貨都是阿誠從同行的店裡調來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這幾天周邊的店鋪大概都聽說了阿誠卷款跑了的事,于是統統找上門來。畢竟在一個市場裡做生意,同鄉們多少會給一點面子,他們倒是沒有要求大姐立即結賬,不過,凡是阿誠簽過的單子,他們都要大姐再簽一次,備注裡還要寫明結算日期,就差畫押了。有一些材料商就沒那麼好說話了,他們上門對賬,話裡話外都帶着刺。大姐做了多年生意,一直信譽良好,哪受過這種委屈?那幾天,她氣得直哭。

為了防止剩餘的貨款被阿誠偷偷拿走,華哥花了一周時間一一拜訪客戶,希望他們以後直接打店裡的電話訂貨。接着,他又去各廠财務部門逐一核對貨款,更改收款賬戶資訊。有些客戶嫌麻煩,認為他的店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于是這邊敷衍着,轉頭就把他們的店鋪從供應商名單上拿掉了。

阿誠挪用貨款造成的後續影響,對大姐的小店來說無疑是緻命打擊。過了很久,我還是不明白,阿誠為什麼會做出這樣愚蠢的決定,畢竟紙包不住火,他不可能瞞到年底。

大姐說,阿誠铤而走險,是因為有一筆網貸款子到期了,需要立馬填上,接着再貸出來,他才能把店裡的窟窿補上,“不然的話,阿誠就毀了聲譽,再借不來其他款子。倒來倒去,他的壓力肯定不小,能拖上一個月,就覺得熬過去了”。

我二姐是個軟性子,她也透露出了一些細節:每到端午、中秋這些傳統節日,阿誠的精神就會變得高度緊張,但凡發生一點小事,他都要發火,暴跳如雷。

我明白,中秋、端午曆來是民間借貸人讨債的時候,他們不是正規的金融機構,沒什麼規矩。有時一筆款子背後有三四個債主,他們之間消息很靈通,一旦債務人拿不出利息的風聲被宣揚出去,所有人都會上門詢問。

“這樣大的壓力,想要精神不出問題,反而是怪事。”大姐言語戚戚,“或許我們也有錯,就不該讓他入夥。”

其實,大姐也了解阿誠的性格,讓他跑業務實屬有點兒為難他。可阿誠既然願意入股,總不能真讓他隻當司機吧?如果時間長了華哥不注意,對阿誠呼來喝去的,那他的面子往哪兒擱?既然是年紀相仿的連襟,明裡暗裡也難免較勁。華哥家的日子過得興旺,過去開塑膠廠掙了錢,在市中心買了200平的大房子,買了車,孩子也送去私立中學讀書;而阿誠則在生意場上連連失利,十年蹉跎,債務越來越多。他當過老闆,再讓他轉頭去掙幾千塊的月薪,多半是不甘心的。

成年人的世界不進則退,個中滋味,大概隻有阿誠自己知道了。

6

半年後的一天,阿誠爸親自登門,希望我能借給他40萬渡過眼前的難關——阿誠在農商銀行有一筆貸款,月底就要到期了,擔保物是家裡的老宅。這筆貸款要是還不上,一家人住的房子就沒了。

我知道阿誠爸有幾台壓塑機,平時會種點西瓜,一年的收入攏共也就10多萬。比起他家的欠款,這無異于杯水車薪,一年的利息零頭都能逼死他。是以我也就直言不諱:“阿爺,這樣不對。現下哪怕還上欠款,那到年底呢,利息怎麼出?”

阿誠爸頓時啞火,他沉默片刻,聲音輕微得像是在說給自己聽:“總有辦法的,總有辦法。”

我知道阿誠爸在鎮上還有個自建的門面,能住人,又跟很多民間債主都有沾親帶故的關系,人家多少要給點薄面,隻要願意拉下臉,先停了利息,總能活下去。性命隻有一條,債主們還能取走他們一家的項上人頭不成?于是給他出主意:“還不如破産算了。賣掉老宅,先把公家和網貸的錢一次性還上,至于私底下的債務,再慢慢商議。”

可阿誠爸搖頭。我也明白他的顧慮——他在宗族裡輩分頗高,常年在祠堂裡幫忙,還當了好幾屆村民代表,在十裡八鄉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一旦宣布破産,他的臉面就完蛋了。

“不破産,靠你們夫妻這麼些收入,打算還到什麼時候?”我說話也很直接。

或許這話刺痛了阿誠爸的自尊心,他匆匆離去,連一口茶都沒喝。

沒想到,回到家後,阿誠爸非但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還陰陽怪氣地埋怨我二姐,說她娘家人不肯救急,不講人情。

也就是在那一刻,二姐生出了離婚的心思——結婚10年,因為阿誠不斷折騰,把她的嫁妝全賠了進去。好在她的物欲也不強,吃一碗白粥都能甘之如饴,加上有孩子狠不下心,一直以來,都還願意跟阿誠把苦日子過下去。可是,婆家人的态度實在令人難以忍受,這一次,她不想再忍了。

二姐離婚後,我爸召開家庭會議,商量幫她找房子的事。小外甥跟了二姐,我們還得煩心給他選擇中學。

最後,我爸感慨地說,這都是命:“做生意可是要受苦的,阿誠還不如做個安安穩穩的上班族。”

我說謀事在人,人要是沒做好分内事,老天也幫不了他。我爸瞪了我一眼,罵我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就你懂得多?就你厲害?你的車子、房子,哪一樣不是家裡出錢買的?沒有你爸我打下的基礎,哪有你這點兒事業?哪有你這無憂無慮的日子?換你到阿誠的位置上,頂着一身債務白手起家,你能做得比他更好嗎?”

确實,普通人赤手空拳地去創業,就好比開着一輛家用車去跑F1,要是能拿冠軍,可就真是見了鬼了。

我毛骨悚然,立即閉嘴。

後記

就在不久前,債務纏身的阿誠父子還在樂呵呵地為阿誠媽慶生。

阿誠媽平日裡就喜歡打扮得珠光寶氣,她生日當天,阿誠爸出手闊綽,又送給她一條尾指粗的黃金項鍊,讓街坊老娘客豔羨不已。

有人說借錢也會借上瘾,這可能是真的。畢竟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動動嘴皮子就能得到一大筆鈔票裝點自己的美夢,誰還會懂得珍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