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22年8月21日，南韓前總統文在寅位于慶尚南道平山村的私邸将從次日零時起加強警衛保護。 （視覺中國/圖）
自2022年5月卸任總統一職後，已近古稀之年的文在寅一直深居簡出。直到8月29日，前來拜訪的共同民主黨新任黨魁李在明通過社交媒體公布了他與這位前總統的自拍照。
卸任後的文在寅形象大變。照片中，他不僅蓄須，白發蒼蒼，還一身便裝，跟任職總統期間西裝筆挺的幹練形象有着天壤之别。
不過，一副與世無争的姿态并沒有給他帶來生活上的清靜。據南韓《京鄉新聞》報道，他居住的慶尚南道平山村的私人住宅附近時常有抗議示威的人群，甚至有人持有小刀、假槍等物品。2022年8月15日，文在寅與夫人在保镖陪同下出門散步時，還一度遭到陌生男子的威脅和辱罵。
這名前總統還面臨着多項司法指控和政治糾葛，現任尹錫悅政府也射來“三支冷箭”。
“三支冷箭”
早在2021年12月的競選演講中，來自國民力量黨的候選人尹錫悅就誓言要調查文在寅政府的“相關活動”。但當選總統後，尹錫悅再也沒有公開提及清算事宜。
直到2022年8月19日，首爾中央地方檢察廳一天内兩次突擊搜查了位于世宗市的總統檔案館，該館主要負責收集和管理曆屆總統的檔案和材料。
根據南韓相關法律規定，總統檔案最長15年無法調閱，其中，涉及個人隐私的檔案資料最長30年無法調閱。隻有三分之二以上現任國會議員支援或轄區的高等法院允許，才可以調閱總統檔案。
“這種搜查獲得準許十分罕見。”南韓《北韓日報》文章透露，搜查已獲得首爾高等法院簽發的搜查令，意圖尋找“文在寅政府的決策材料”。
其中，一項調查與文在寅政府推行的去核電政策有關。
2017年7月，剛任職總統兩個多月的文在寅宣布，将全面取消正在準備的新核電站建設計劃，并不再延長現有核電站的設計壽命，“月城核電站”1号機組等相繼被關閉。
但文在寅政府的去核電政策被指觸動了核電财閥集團的利益。在其操控下，2022年5月10日，多家能源團體以及2600多名市民聯名向南韓地方檢察院舉報，要求調查文在寅在去核電過程中“濫用職權”等事宜。
舉報信還寫道：文在寅政府“過度低估”了核電的經濟效益，導緻中小核電企業倒閉，南韓電力公社的股價下跌，并加重了南韓群眾的生活負擔。
這封舉報信釋出之日，正是文在寅正式卸任總統的第一天。
不久，南韓檢方射出了“第二支箭”。2022年6月，檢方突然指控，文在寅政府在成立初期對樸槿惠政府任命的、尚未屆滿的行政事業機關負責人設定了“黑名單”，導緻十多名前政府官員被迫提前辭職。
但“黑名單”系列案的調查進展也不如意。其間，檢方一度以濫用職權罪申請批捕前産業通商資源部長官白雲揆，但遭到法院的駁回。
兩個多月後，南韓檢方又對統一部、科技部的辦公室進行突擊搜查，其矛頭直指“遣返北韓漁民案”。
2019年10月，就在朝韓雙方的海軍宣布互相停止敵對行動一年之際，南韓海軍突然在南部所控制的海域發現兩名越界的北韓漁民。
當時，文在寅政府調查稱，兩人在北韓海域殺害漁船船長及其他船員共16人後“南逃”，兩名漁民系“殺人嫌犯”而不是“政治犯”。文在寅政府很快作出決定，将兩名涉案漁民送還北韓。同年11月，雙方在闆門店進行了人員移交。但尹錫悅政府上台後，将上述遣返案定性為“人權事件”，并将兩名漁民認定為“在憲法上屬于南韓公民”。據《韓民族日報》透露，文在寅政府還被指控涉嫌濫用職權、渎職、通敵、資敵、包庇、洩密等。
如果南韓檢方将“遣返北韓漁民案”作為偵查的突破口，則可能波及文在寅政府外交、安保、統一等部門多名幕僚。
正義、黨争與“政治清算”
早在搜查總統檔案館前夕，南韓檢方就開始調查前國家安保室室長鄭義溶、前統一部長官金煉鐵以及前國家情報院長徐薰等前政府官員。
他們都是文在寅政府對朝決策的核心人物，又被稱為“軍情三人組”。2022年7月以來，徐薰等多名文在寅政府官員接受南韓檢方的調查。
現年68歲的徐薰很少出現在公衆視野，卻被認為是文在寅總統的股肱心腹。他多次往返于北韓半島南北之間，主要負責對美國、北韓等方面的溝通，南韓保守派稱其為“秘密交易的使者”。
據南韓《京鄉新聞》透露，徐薰是在樸智元的引薦下與北韓建立聯系的。從2000年開始，時年58歲的樸智元受邀擔任金大中總統秘書室長，他也是執行“陽光政策”的特使，促使“南北會談”成功進行。
時任南韓總統更是因“陽光政策”等和平舉動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但是，其“陽光政策”也被保守派抨擊為“倒貼式政策”。
在南韓，奉行溫和政策的“鴿派”很可能遭到秋後算賬。2003年3月，卸任僅一個月的金大中受到繼任的盧武铉政府的調查。
在這起“對北輸款”案中，時任現代集團總裁鄭夢憲跳樓自殺，前統一部長林東源、前總統經濟首席秘書李起浩、前總統秘書室長樸智元等相繼被拘捕和起訴。
其中，樸智元被判三年監禁。時隔多年後的2022年8月16日，樸智元又一次接受南韓檢方的調查。據韓聯社報道，南韓檢方在“抄家”過程中還帶走了樸智元的5套筆記本，後者主要記載其個人日程。
樸智元與徐薰等人還被懷疑在“西海公務員遭槍殺案”調查中造假。
2020年9月21日，從延坪島西部海域進入北韓海域後，南韓海洋水産部公務員李大俊遭北韓邊防軍射殺。文在寅政府調查後，将李大俊的行為定性為“越北”“叛逃”，但其家屬一直不接受調查結論并指責文在寅政府“蓄意抺黑”。
上台後，新任總統尹錫悅表示将“徹查”此案以伸張正義。2022年6月，南韓海洋警察廳正式宣布，李大俊沒有“越北”意圖，并公布了監聽記錄等相關證據。
“我大韓民國公務員，救救我！”據南韓《中央日報》報道，監聽記錄了李大俊臨死前發出的呼喊聲。
南韓檢方還懷疑，徐薰、樸智元等人涉嫌“擅自删除報告書關鍵内容”，将李大俊失手導緻的“漂流”改為“越北”。
李大俊的家屬更是指責文在寅本人“玩忽職守”，并訓示下屬僞造罪證。頗為巧合的是，就在李大俊遭槍殺當天，文在寅在聯合國進行了“終戰宣言”主旨視訊演講。
“文在寅政府是否為了将李某誣陷為越北者而有組織地對情報進行了‘取舍選擇’，将成為證明其嫌疑的關鍵。”南韓《中央日報》還援引法律界人士的話認為，檢方很難取得文在寅涉案的直接證據。
“西海公務員遭槍殺案”涉及南北關系，這也引起南韓輿論兩極化争議。支援文在寅政府的“各派”認為，南北關系破冰需要既定程式甚至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上台前，尹錫悅就主張對朝強硬政策，甚至發出“對朝實施先發制人的打擊”，讓2018年4月闆門店上雙方上司人的“世紀擁抱”成為過往。
短暫的“友誼”，永恒的利益
“讓群眾團結一心至關重要，隻有填補在選舉過程中激化的裂谷，才能讓南韓朝着真正成功的道路前行。”在2022年5月9日的卸任演說中，文在寅還表示他将“卸下重擔”回歸平靜的生活。
按照南韓的政治傳統，總統在卸任後通常不再參與政治，生活上也往往深居簡出。據南韓《國民日報》報道，文在寅退休後每月可領取1400萬韓元的終身俸，卸任總統還可享受“經濟禮遇”，其年薪為在任時的95%。
在行将去職之際，那一番聲情并茂的演說既是他真情的流露，也被認為是向尹錫悅陣營示好。但在總統競選時，尹錫悅就高舉“倒文”旗幟，并多次聲稱當選後将對文在寅政府“清算積弊”。
2022年3月，文在寅夫人金正淑的“高昂服裝費”事件，被視為“倒文”的前奏。當時，南韓市民團體“南韓納稅人聯盟”提出質疑：金正淑的高檔服裝可能出自公款，主要來自青瓦台的“特别活動費”。
在網絡論壇Naver上，金正淑的首飾、服裝和手提包的圖檔和标價都被一一曝光。2022年3月29日，文在寅總統辦公室公布調查結果稱，金正淑未使用“國家預算”，第一夫人買衣服都是“費用自付”。
“高昂服裝費”風波很快歸于沉寂，但一場暴風驟雨即将來臨。
南韓政壇流傳着“總統魔咒”“青瓦台魔咒”的政治文化。自上世紀80年代從軍政府過渡至民主制以來，至少有6任總統及其親信遭到後任者的“政治清算”，文在寅政府以“肅貪”為名将李明博送入監獄，樸槿惠也因“閨蜜幹政門”等下台、入獄。
李明博在位時，也以“肅貪”為名調查盧武铉，導緻後者跳崖自殺。再往前，金泳三、金大中也因親屬獲刑而身敗名裂。更往前追溯，樸正熙遇刺身亡，李承晚衆叛親離并客死他鄉。
在南韓，總統俨然成為高危職業。這是因為南韓政黨之間、朝野之間競争殘酷，新任總統往往會通過“清算”前任總統立威。
目前，受新冠疫情、經濟衰退以及教育改革遇挫等多種因素疊加影響，尹錫悅政府的民望節節下滑。2022年7月，南韓蓋洛普公布民調結果，尹錫悅政府的支援率跌至28%，遠低于文在寅執政百日時78%的支援率。
這也加快了清算前政府的步伐。何況，尹錫悅與文在寅在政見等方面恩怨已久。在2012年的“抹黑文在寅的網絡風波”中，尹錫悅一度站在文在寅陣營。
當時，文在寅與樸槿惠在總統大選中對決，時任檢察官尹錫悅負責調查“抹黑文在寅的網絡事件”，并揭露國家情報局（NIS）特工操縱輿論以幫助樸槿惠勝選。
樸槿惠勝選上台後，尹錫悅仍揪着這一事件不放。最終，他遭到降職處理。直到2017年3月，南韓憲法法院通過對樸槿惠的彈劾案，樸槿惠被免去總統職務，尹錫悅才迎來翻身的機會。
尹錫悅一直是“倒樸運動”的主力。文在寅當選總統後，尹錫悅被任命為首爾中央地方檢察廳檢察長，他将樸槿惠和李明博兩名前總統送進了監獄。
不過，政治場的“友誼”與聯盟往往轉瞬即逝。競選期間，文在寅就誓言要進行司法改革。上台後，他更是力推檢察制度改革，這損害了以尹錫悅為首的檢察系統的利益。
在南韓的政治體制中，盡管檢察廳隸屬法務部管轄，但在實際運作中，檢察廳擁有相對獨立性，它幾乎壟斷了調查權和公訴權，即使警方辦案也要接受檢方的審查和監督。
在2020年那場司法改革引發的權力争鬥中，曹國、秋美愛等法務部高官相繼辭職，他們都被視為文在寅總統的親信。
尹錫悅的核心團隊也遭到“大換血”，負責調查曹國案的反腐重案部長韓東勳、首爾中央地方檢察長裴誠範等相繼遭貶谪。
2020年3月，尹錫悅的嶽母也因“僞造私人文書”受調查。一場司法改革和權力之争已殃及家人，政見的不同迅速涉及個人恩怨。
“最後一道護身符”
對于新任總統來說，檢察廳往往是清算前任總統的“匕首”。卸任後，總統手握“刀柄”的手往往又會滑向刀刃。
“未能對檢警的調查權進行調整，讓我感到非常遺憾。”在自傳《命運》一書中，盧武铉毫不掩飾他的悔意，“在沒有進行制度改革的情況下，隻強調檢察機關保持政治中立是愚蠢的做法。”
他的“遺憾”很快化為個人悲劇。2009年4月，已卸任總統的盧武铉因為家人受賄而被檢察廳傳喚。一個月後，素有“廉潔先生”之稱的盧武铉跳崖自殺。
跟盧武铉“亦師亦友”的文在寅，在利用檢察廳對前總統樸槿惠實施彈劾後，這位律師出身的總統也開始對檢察權過大采取行動。
文在寅在著作《如何看待檢察》中寫道，“在這起事件中，檢察沒有遵守最起碼的道德底線……從本質上講，針對盧總統的調查就是當權者和檢察機關的複仇行為。”
執政接近尾聲，文在寅政府開始大刀闊斧地推動司法改革，這又加劇了他與時任檢察總長尹錫悅的沖突。
2022年5月3日，文在寅在即将卸任前夕召開國務會議，并利用其所在的共同民主黨在國會的人數優勢成功修正了《檢察廳法》和《刑事訴訟法》。
這兩項修正案旨在削弱檢察機關的調查權，促進調查權與起訴權的分離。據南韓《中央日報》透露，修正案還試圖縮小檢方的管轄範圍，将“腐敗、經濟、公職人員、選舉、軍工項目、大型事故等總統令規定的重大犯罪”減少至“經濟、腐敗犯罪等重大犯罪”。
這意味着，總統等進階政要一旦被發現有濫權、選舉舞弊等行為，檢方也沒有調查權。
但根據南韓現行司法制度，檢察機關控制着對刑事案件的偵查權、起訴權，檢察官可下令警方進行偵查，并由檢察官決定是否作出起訴。是以，不論總統、閣員還是大财閥，往往都逃不過檢察官的調查和起訴。
2022年9月，兩項修正案正式實施，這被南韓媒體稱作文在寅為自己畫的“最後一道護身符”。同時，文在寅還有大量的“政治遺産”：他在南韓仍有很高的民望，其所在的共同民主黨更是議會第一大在野黨。
這讓其政敵頗為忌憚。将樸槿惠、李明博送進監獄，一度讓尹錫悅赢得“鐵腕檢察官”的美稱，但批評者也指責他的“政治監察”“獨斷專行”，不少公衆和議員質疑他“公器私用”。
為了穩住政治基本盤，他一邊籠絡安秀哲上司的第三大政黨國民之黨，并向樸槿惠派别示好。2022年4月12日下午，他借下鄉之機“順便”拜訪了出獄不久的樸槿惠。
尹錫悅政府還向大财閥集團伸出橄榄枝。2022年8月15日光複節前夕，南韓政府公布了一份特赦名單，三星電子副會長、實際掌門人李在镕赫然在列。
2017年8月，李在镕因涉嫌與樸槿惠存在“權錢交易”而入獄。後來，這名“三星太子”又被指控犯有操作市場、不正當交易、違反上市公司外部審計法等多項罪名。
但在南韓，财閥集團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僅三星一家的營業額就占該國國内生産總值（GDP）的20%以上，以至于坊間流傳“南韓可以沒有總統，但不能沒有大财閥”。
2017年5月，文在寅在南韓群眾“破除财閥特權”的呼聲中上台，他同時提出勞工推薦理事制、多重代表訴訟制等削弱财閥勢力的政策主張，但并未得到議會的多數票支援。
執政後，文在寅政府也不得不迅速轉變對大财閥的敵對立場。在2017年5月的就職演講中，他痛斥财閥是“國家的醜态”。2021年1月，李在镕被判有罪之初，文在寅強調“從未考慮過要特赦李在镕”。
但财閥勢力已然坐大。入獄後，SK集團、現代汽車、LG集團以及三星集團等四大财閥聯手施壓文在寅，南韓美國商會（AMCHAM）也要求釋放李在镕。
僅四個月後，文在寅突然改口，“總統固然有假釋罪犯的權限，但不能随意而為，我會認真聽取國民要求後再加以判斷。”
不久，李在镕獲準假釋，并代表三星集團出訪中東和美國。如今，尹錫悅政府則更進一步直接“特赦”李在镕。多位總統難逃被政治清算的厄運，财閥犯罪卻很少受到懲治。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姚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