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十娘(下)
垂花門外沉默良久。
羅振譽得意道地:“怎麼樣?猜不出來了吧!隻要你認輸,然後送上三個大大的紅包,再回答了我四姐夫的《論語》,我們就放你進來。”
“你這是在為難我們。”門外有叫嚣着,“根本就沒有這個字。”
“我又沒說一定是個字謎。”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羅振譽簡直就有些得意洋洋了,“你們也太蠢了。告訴你們,我五姐夫來迎親的時候,所有的謎語全答對了。不僅如此,還當場做了一篇策論。别說是開門了,就是開門的紅包也免了。”
是因為當場的氣氛太好,不适合要紅包罷了。不過,三日回門的時候,錢明還是主動把羅振開和羅振譽兩人的紅包補給了他們。要說他們現在最喜歡誰,恐怕就是錢明了。
外面的聽了一陣竊竊私語。
錢明眉宇間不免有了幾分喜色。
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寬宏大量。
他忙走到羅振興身邊,卻聽見和羅振興并肩而立的餘怡清正小聲嘀咕着:“這是個什麼謎語。肯定不是字謎。那就是打一個物件了。範圍這麼廣……”
羅振興笑道:“定是這兩個小家夥特意從哪裡找來為難十妹夫的,隻怕沒那麼容易答出來。”
看見錢明走過來,兩人停止了交談,笑着喊了一聲“子純”。
錢明就笑道:“時間不早了。免得誤了吉時。我看,還是給個台階他們下的好。”
餘怡清點頭:“可這謎語我也答不出來。不然,我早就說了謎底破了這個局了。”
錢明聽了就笑着朝門外喊道:“既然答不出來,那就留下買路錢。五個紅包,讓你過關……”
他的話音還沒有落,外面突然有人叫嚣起來:“他媽的,這算什麼意思?你們不想嫁,我還不想娶呢!兄弟們,我們回去。他羅家想結這門親,讓他們自己把閨女給我送去。走,走,走,我們回家喝酒去……”語氣很是粗魯。
羅家的人全都色變。
常言說得好,擡頭嫁閨女,低頭娶媳婦。誰家娶媳婦不被嶽家調侃一番。沒想到,王家竟然……
最難受的卻是錢明。
剛才可是他出的頭!
說起來,他活這麼大,一向被人贊有急智……卻在嫁十姨妹的時候,當着嶽家的這麼多人栽了這麼大的跟頭。也不知道等會嶽父、嶽母會怎樣看他……
羅振興和餘怡清卻是呆住了。
他們從來沒有想到,有人會這樣……他們成親的那會,被人鬧得比這還兇,也沒人敢掉頭就走啊!
一時間,内院一片寂靜。
而外面的人聽了那個的叫嚣,都起哄起來:“走了,走啊……”
“世子,世子……”王家那邊就有人苦苦哀求,“您可不能走……國公爺問起來我怎麼交代啊……”可惜這聲音無力,很快被淹沒在了怪叫聲中。
“怎麼辦?”餘怡清有些手足無措了。
羅振興業拿不定主意:“要不,就開了門吧!”
“開門。”餘怡清猶豫道,“那豈不是讓人說我們怕了新姑爺,急巴巴地把人送上門去。這顔面可丢大了!你讓十娘以後怎麼在王家做人?”
兩人說着,不約而同地詫異錢明怎麼不說話,都朝錢明望去,就看見他滿頭是汗的站在那裡。
“子純,你主意一向最多,好歹拿個主意。”
羅振興的聲音剛落,外面已傳來砸東西的聲音:“走了,走了……”
羅振開和羅振譽一開始也被吓呆了,此刻外面一陣“噼裡啪啦”的聲音,讓兩人不由一個激靈,害怕起來。他們對視一眼,然後一起朝後院跑去——他們準備去找十一娘,好歹讓她找個地方給自己躲躲,等會大人們回過神來,肯定會找他們出氣的。
隻是他們剛進院子,就吓了一跳。
新娘子住的西廂大門敞開,仆婦們個個神色肅然,卻悄無聲息地端着銅盆穿梭似的進進出出。
“這,這是怎麼了?”羅振譽有些目瞪口呆。
“走,外面去看看去。”羅振開也很好奇,立刻忘記了自己到後院的目的。
羅振譽一向以哥哥馬首是瞻,跟着羅振開朝西廂房去。
看見他們的丫鬟吓得臉都白了,有人尖聲叫道:“有人來了!’
有些凄厲的聲音反而把羅振開和羅振譽吓得連退了兩步。
“怎麼回事!”随着一聲聲嚴厲的質問,兩兄弟發現琥珀出現在門口。
“您(你)怎麼在這裡?”三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一時間,三人面面相觑地呆在那裡。
“琥珀,誰在外面?”屋裡就傳來了十一娘有些嚴肅的聲音。
羅振開從來沒有聽過十一娘用這種口氣說話。
他本能地感覺到事情很蹊跷。
“十一姐,”羅振開立刻沖了進去,“是我!”
琥珀看着不由苦笑,和羅振譽一前一後地進了屋。
*****
十一娘臉色有些蒼白地坐在臨窗的大炕上,她的膝上枕着一個女子。
烏黑的青絲逶迤拖在大紅的錦袍上,美豔之餘更讓感到驚悚。
“怎麼是你們?”十一娘很平靜地和羅振開、羅振譽打了一個招呼,然後沉着吩咐身邊的人:“再灌。”
羅振開這才發現,炕頭立着的那個穿着丁香色褙子的婦人竟然是大太太身邊的許媽媽。聽了十一娘的吩咐,她立刻捏着十一娘膝上的女子的下颌把那人的口給掰開了,另有一個丫鬟就将海碗裡的水往那女子的嘴裡灌.那女子就咳了一下,水從嘴裡溢了出來。
羅振譽不由“啊”了一聲。
雖然那女子閉着眼睛,臉也被她們弄得有些變形,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枕在十一娘膝上的女子就是今天的新娘子——十娘。
琥珀就走了過來:“五爺,六爺,我帶你們到隔壁去吃糖。”
兩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又好奇,又感覺有點驚恐,不免猶豫起來。
而琥珀心裡雖然急,卻不敢強行把這兩位爺給拽走。就在這時,有媽媽捧着一大盆熱騰騰的東西走了進來;“綠豆水來了,綠豆水來了!”十分興奮的樣子。
琥珀一手牽扯一個,把他們從炕前拉開。
“快弄涼了。”十一娘聲單有些低,但聲音平穩,莫名就讓人鎮定下來。
端綠豆水來的婦人聽了立刻跑進淨房拿了個空銅盆來,然後把綠豆水從這盆往那盆倒,來回倒騰着,想讓綠豆水很快涼下來。
“再灌。”十一娘吩咐那丫鬟。
丫鬟眼淚撲撲地落下來:“十一小姐,灌,灌不進去了!”
“這可怎麼辦?”羅振開發現許媽媽驚慌地望着十一娘。
十一娘想了想,道:“媽媽還是去回了母親吧!這事是瞞不住的。越瞞,越不好收場。”
許媽媽遲疑片刻,咬了咬牙:“這裡就有勞煩十一小姐了,我立刻去禀了大太太。”
十一娘點了點頭,許媽媽飛奔而去。
十姐,是不是要死了?
羅振開想着,不由上前幾步想看個明白。
結果他看見十一娘突然伏下頭去,在十娘耳邊說道:“你可真聽話!她想你死,你就乖乖地死了。”
羅振開就發現十姐一直靜靜地覆在眼睑的睫毛顫了顫。
再看十一娘,已擡起頭,脊背挺得筆直,聲音沉靜地說了一聲“再灌”。
她的聲音不大,聲調也不高,卻有一種凜然之氣,讓人不敢不聽。
那丫鬟立刻又開始給十娘往嘴裡灌水。
“十一小姐,綠豆水,綠豆水來了!”在一旁倒騰着綠豆水的婦人就有些怯生生地望着十一娘。
“換上綠豆水。”十一娘吩咐那丫鬟。
丫鬟和婦人都不敢遲疑,一個忙把綠豆水端了過去,一個拿起海碗舀了就往十娘嘴裡灌。
羅振開就聽見十一娘又附耳對十娘道:“我不知道,你原來一直是個乖女兒。”
随着十一娘的聲音,他就看見十娘一直有些僵直的手指動了動。
羅振開不由擡頭望十一娘。發現十一娘好像松了口氣似的,眉宇間松懈了很多。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隻有一盞茶的功夫,又好像過去了一炷香的時間,十娘突然“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羅振開發現有驚喜的神色從十一娘眼底掠過,而且,她的聲音也比剛才略略高了幾分:“再灌!”
門外就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
羅振聲不由循聲望去。
看見許媽媽攙扶着面白如紙的大太太走了進來:“活不活得成?”
滿屋子的人都半蹲下去給大太太行禮,大太太看也沒看一眼,徑直朝臨窗的大炕走去。
她盯着十娘的眼神裡全是怨憤,看得羅振開打了一個寒顫。
“不知道。”十一娘聲音很沉穩:“盡力而為”
大太太立刻吩咐許媽媽:“你去跟大爺說,王家願意娶媳婦,就給我規規矩矩地當着媒人和兩家人的面磕三個響頭。不願意娶,明天讓媒人先生來,把該退的退了,該還的還了。我們家不勉強。”
許媽媽立刻應“是”,小跑着出了房門。
十一娘不由滿臉狐惑。
大太太冷笑:“你大哥攔門,王家那小子就發起脾氣來,還揚言要退婚。”說着,看了十娘一眼。“正好,我們也不用找什麼借口了。她要是能活過來,我們就嫁女兒。她要是活不過來,就說不堪受辱自盡了。”
“可是,王家不是要退婚嗎?”十一娘的聲音裡帶着幾分讓羅振開不明白的憫惜,“我看,那王公子的涵養這樣差,不如趁機……”
“你知道什麼?” 大太太的聲音更冷了,“事關我們兩家的名聲,可不是他一個黃口小兒能做主的。”
羅振開就發現十娘的手指又動了動。
第八十二章 再嫁
十娘是半夜醒來的,守在她身邊的隻有一個銀瓶。
看見她醒了,銀瓶驚喜萬分,一面叫小丫鬟去回了十一娘,一面親自去回了大太太。
當時大太太已經歇下了,隔着簾子說了一句“知道了”,就沒有了下文。
十一娘也歇下了,聽說十娘醒了,讓濱菊帶話給小丫鬟:“多喝點綠豆水,解毒。”
十娘聽了什麼也沒有說,由着銀瓶給她換了衣裳,然後沉沉睡去。
十一娘卻是大半夜沒有睡着。
她原以為十娘随身帶的镯子與餘杭老家所失财物有關,結果,十娘的镯子雖然是空心的,放的卻是砒霜。不知道那砒霜放的時間長了,還是買的時候成色就不好。十娘慌慌張張地倒了一半茶水裡,灑了一半地上…………喝下去沒多久就開始發抖,嘴唇也變成了烏紫色。一直注意着她的許媽媽立刻發現了異樣,又怕鬧到正院去丢了羅家的顔面,想到自己這邊有了動靜十一娘是瞞不過去的,索性把她叫去幫忙……她一陣胡亂折騰,沒想到竟然把十娘給救活了。
自己雖然是好意,可等待十娘的又将是什麼呢?
誰也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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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王家的媒人王大人就來了。
他先是開口把王琅狠狠地罵了一頓,然後拿了三千兩銀票給大老爺,說是茂國公府賠償給羅家的損失。
大老爺沒有要,把十娘自殺的事說了,堅持要退婚:“實在是兩家沒有這個緣分!”
王琅的确做得太過分了些。
王大人很是尴尬,客氣了幾句,然後起身告辭了。
“難道就這樣退婚了?”大太太聽了不免有些唠叨,“以後誰還會上門提親?”
大老爺卻是真心想退這門親事:“那王琅實非良婿。而且十娘甯死也不嫁,我看還是算了吧!”
大太太不由冷笑:“那感情好。以後父母做的但凡一點不如兒女的意,就都學着要死要活的好了!”
大老爺聽着有點惱:“那你說怎麼辦?”
“當然是要讓王家大張旗鼓地登門道歉了!”大太太理直氣壯道地,“您可别忘了,我們家還有四爺、十一娘和十二娘的婚事沒着落。不能因為十娘,把那兩個耽擱了!特别是十一娘,徐家就要來下聘了。太夫人的意思是侯爺回來就定日子,可您看這事……我們怎麼跟徐家的人定日子啊?”
大太太的話處處占理,大老爺不作聲了。
大太太就出主意:“王公子成親,她胞姐肯定在燕京。我看,這事還要她出面!不如我們以退為進地給她寫封信,說我們家十娘配不上王公子,辜負了她的美意之類的,然後提出羅家顔面盡失,隻有退婚這一條路走……以她的聰明伶俐,肯定看出我們的意思!”
大老爺點頭同意了。
大太太就親自執筆給姜夫人寫了封信。
隻是信還沒有寫好,永昌侯黃老侯爺來了。
夫妻倆一怔。
大太太就抱怨道:“老爺,我說吧!這事會影響到十一娘的。您看,徐家那邊這樣快就派了人來。”
大老爺半信半疑地去了廳堂。
誰知道黃老侯爺卻是來送禮單的:“這是徐家的聘禮、聘金、您看看。”
大老爺微怔。
他沒想到,徐家竟然一點也沒有受這件事的影響!
黃老侯爺就商量大老爺:“太夫人的意思是,既然十小姐的婚事一時定不下來,不如先把十一小姐的婚事辦了。先收小麥再收大麥也是有的!”
相比王家,徐家對羅家禮數十分周到。大老爺自然是滿口應允,定了二十六日下定。
回來說給大太太聽,大太太也頗有些意外。
大老爺不免歎道:“還是徐家通情達理。”
大太太就暫時将十娘的事放下,一心一意準備十一娘的下定。
誰知道,第二天姜夫人卻帶了弟弟王琅親自登門謝罪。
大老爺氣得連呼“不見”,大太太不免勸道:“冤家易結不易解。王琅是年輕人,年輕人又哪個沒有點脾氣的。真要是不答應,十娘以後怎麼辦?”說了大半天,大老爺臉色微霁。
大太太就去見了姜夫人和王琅。
姜夫人低聲下氣,說的全是道歉的話:“……這件事全是我們的不對,我們拿三千兩銀子出來賠償那天您家的花費。我弟弟知道錯了,特意來給您賠不是。”說着,朝王琅使着眼色。
王琅坐在那裡喝茶,一副沒有看見的樣子。
姜夫人沒有辦法,不停地為弟弟說好話:“千錯萬錯,他總是您的女婿。常言說,一個女婿半個兒。您也要給他幾份薄面,讓他以後能在舅兄、連襟面前擡得起頭才是。”
原來如此!
大太太聽着不由在心裡冷笑。
怕在舅兄面前擡不起頭來是小,想和永平候做連襟是真吧?
不過,如果是自己生的,抓住這個機會,這門親事是無論如何都要退的。可又不是自己生的……想到十娘自救過來後一聲不吭卻埋頭大吃大喝的情景,她隐隐不安,總覺得還會有什麼事發生似的。
早點嫁出去也好,免得看着就讓人生氣!
他太太臉色微霁。
姜夫人極會察言觀色,立刻拿了一個紅漆描金的匣子出來:“這裡一共是五千兩的銀票。另外兩千兩銀子是您這次嫁十小姐的花費,全由我們王家承擔了。”
大太太不由一笑:“姜夫人說得我好像出不起這銀子似的……”
姜夫人聽了忙道:“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完全是我們想表示一下歉意……”好說歹說,大太太這才讓許媽媽接了匣子。姜夫人趁機提出五月二十四日來迎娶十娘。
大太太猶豫道:“二十六日徐家來下聘,這是早就說好了的。就怕唐突了王公子。”
二十四日嫁的話,二十六日是三天回門的日子。
誰知姜夫人一聽立刻道:“二十四就二十四吧。說起來,都是我們誤了吉日。”說着,看了弟弟一眼,“我們和徐家也是世交,正好來瞧瞧熱鬧。”
大太太不由看了王琅一眼——他自從進門,一句話也沒有說。
王琅見大太太打量她,就斜睨了大太太一眼,十分倨傲。
大太太不喜。想到了錢明……
難怪娶親的那天會做出拂袖而去的事!不過,她也不是為找個好女婿才答應的這門親事。想到這裡,大太太微微一笑,立刻答應了姜夫人的要求。
姜夫人謝了又謝,寒暄片刻後就帶着王琅起身告辭了。
大老爺聽大太太說後,不由歎了口氣,“也好,嫁了人就安生。”
望着遠去的轎影,六姨娘不由感歎:“老爺納我那會,還讓轎子繞着走了兩條街。”
意思是說十娘嫁人的儀式還不如納妾的儀式隆重。
四娘和五娘都沒有搭腔,眼神卻俱是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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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六,既是十娘三天回門的日子,也是徐家下聘的日子。
天剛亮,羅家已是大門大敞,張燈結彩。
王琅和徐家的人一前一後到的。
大太太就将王琅兩口子安置在了羅振興住處,由羅振興兩口子做陪,其他的人都去迎徐家的儀仗。
徐家的聘禮三十六擡,相比徐家的門第有些寒酸,但打頭是太後娘娘贈的一對玉如意,第二擡是皇後娘娘贈的壽祿福三星翁——就這兩樣,已是其他人家不能相比的了。
大太太很高興,“當年迎元娘是六十四擡……”
許媽媽聽了連連點頭,“侯爺還是尊敬大姑奶奶這個嫡妻的。”
來送聘的是徐家三爺徐令甯,他本是個謹慎的人,對人十分客氣,金大人和黃老侯爺本是認識的,餘怡清性情寬和,錢明又是個有心結交的,幾句話下來,氣氛就變得十分融洽。
大老爺看着十分歡喜。
吃飯的時候,羅振興陪着王琅來了。
徐令甯看見王琅并不奇怪,笑着和他打招呼。
王琅看見徐令甯卻是一怔,道:“怎麼五爺沒來?”
徐令甯笑道:“這可是下旬——五弟去定南侯他嶽家了。”
羅振興忙請大家入座。
徐令甯态度謙和,讓衆人先入座。王琅卻不客氣,大大咧咧地坐在了首位。
羅振興就低聲向金大人、黃老侯爺和徐令甯解釋:“……今天是十妹夫和十妹回門的日子。”
徐令甯反而寬慰羅振興,笑道:“王家和我們家也有來往,王公子是這樣的脾氣。您不必挂懷。”說着,恭敬地讓金大人和黃老侯爺先坐。黃老侯爺估計也知道王琅的脾氣,什麼也沒有說,坐到了王琅的下首。金大人更不會說什麼了。
羅振興不由松了一口氣。
餘怡清對這個妹夫更不喜歡了。
錢明卻在心裡暗贊徐令甯有大家氣度。
後院,大奶奶設宴招待十娘。
十娘穿着一身大紅遍地金水草紋褙子,臉上沒有一點新嫁娘的喜悅。自顧自地吃了一碗飯,然後說了一聲“飽了,”就丢了碗,叫銀瓶把自己的書拿來,坐到臨窗的大炕上看起來。
陪座的四娘,五娘和大奶奶不由面面相觑。隻好私下問銀瓶:“十小姐,沒事吧?”
銀瓶笑道:“國公爺和夫人十分喜歡十小姐。”
能得到公婆的喜歡,這日子就好過了一半。
大家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第八十三章 連連
下定後沒幾日,徐令宜班師回朝。
大軍停在離燕京六十公裡以外的西山大營,徐令宜将帶領麾下三千官兵于六 月六日午時舉行獻俘儀式。
那天,萬巷空城看徐郎……
十一娘卻帶着琥珀和冬青在家裡曬衣,曬被,借着這個機會收箱籠。
竺香就端了綠豆湯來給她們解渴。
“歇一下吧!”十一娘望着炎炎烈日,招呼在院子裡忙着的琥珀和冬青。
兩人帶着炙人的熱氣進了屋,捧了綠豆湯一口氣喝完才放碗。
“放了冰糖的”冬青笑盈盈地問竺香。
竺香點頭:“我說是十一小姐要的,廚房裡就放了冰糖。”
還沒有嫁到徐家去,衆人對十一娘屋子裡的人已大不相同。
竺香來意猶豫道:“廚房裡的申媽媽說,她的侄女十分能幹,小姐走的時候, 能不能把她的侄女帶過去。”
大家都望着十一娘。
十一娘笑道:“跟她說,這種事得母親做主。”
琥珀就含含糊糊道地:“小姐,您要不要看幾個人……總是有辦法的……”
十一娘沒有做聲。
冬青卻頭看了看天空:“這麼熱的天,也不知道侯爺受不受得住?可别熱出病來才好!”
十一娘不由莞爾:“你放心,徐家已經下了聘,不管他出了什麼事,我總是要嫁過去的。”
冬青聽着卻正色道:“小姐,侯爺對你那麼好,您可不能再說這樣的話了! ”
她嘴裡所說的“好”,是指徐家給十一娘的聘金是白銀五千兩……相比王家給十娘的一千兩和錢家給五娘的二百兩而言,實在是太給自己長臉了。
十一娘決定保持沉默。
在這個問題上,她和冬青實在是說不到一塊去。
聘金是擺在明面上的,既是羅家的面子更是徐家的面子。何況,因為徐家聘禮總價超過了一萬兩銀子,大太太是以不得不水漲船高,為她置辦了一萬兩銀子的嫁妝。當然,這種結果是十一娘非常願意見到的——誰還會嫌自己的陪嫁多啊!加上徐家給的聘禮中那些真正值錢的金銀首飾,衣料布匹都會給她,到時候會做為自己的陪嫁陪到徐家去。
真正算起來,徐家也不過花了二三千兩銀子罷了,可她卻帶了兩個田莊,兩上院子過去,僅這,這值五千兩銀子……徐家真正是既掙了面子又掙了裡子。
相比之下,還是羅家吃了大虧。
如果是自己為兒子聘媳婦,隻怕也會這麼幹!
不過,大太太的大方也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畢竟五娘和十娘出嫁,她可是一碗水端平了的,都是一百畝水田和一個院子……
而冬青看見十一娘沒有做聲,知道她不喜歡自己說這些,可她實在是忍不住。
夫為妻綱。嫁到了徐家,是生是死,是好是壞,全看侯爺的了。不把侯爺服侍好了,怎麼會有好日子過。小姐要是不明白這一點,以後會吃大虧的!
她不由勸十一娘道:“小姐,您讀的書比我多,道理也知道得比我多。隻有夫唱婦随,才能家道興旺……”
就有小丫鬟跑進來道:“十一小姐,去接五姨娘的轎子回來了!”
十一娘“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真的,在哪裡?”
小丫鬟笑道:“剛進胡同。這會怕是進了院子。”
這也是和徐令宜定親的福利之一——家裡有什麼關于她的事,大家都很積極地向她通風報信。
十一娘就讓琥珀賞了那小丫鬟幾個銅子。
小丫鬟接了,千恩萬謝地走了。
十一娘就慢慢地坐了下去。
冬青奇道:“您不去迎接姨娘嗎?”
“到時候,母親自然會叫我。”十一娘臉上有着淡淡的悲傷。
有些東西,是互為表裡的。要不然,怎麼有母以子貴,子以母為尊的話。隻有她好了,别人自然不敢怠慢五姨娘……
可過了好一會,也沒有人來叫她。
十一娘不由急起來。差了秋菊去打聽:“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秋菊應聲而去,很快就折了回來:“小姐,五姨娘沒有來!”
十一娘大吃一驚:“沒有來?為什麼沒來?是身子不舒服?還是出了别的什麼事?”
“不知道。”秋菊搖頭,“不過,這次吳孝全兩口子都來了,吳孝全家的應該知道。”
十一娘心急如焚,面子卻佯做鎮定。直到下午等來了吳孝全家的。
她也爽利,開口就道:“姨娘說了,您有了好歸宿,就比什麼都好。她就不來了。免得出閣的時候讓姑爺為難。還讓我給您帶信來,讓您到了夫家,上要孝敬婆婆,下要尊敬姑爺,可不能做出什麼有失倫常的事來。”十一娘有些發呆。
五姨娘,不管什麼時候,最先想到的還是自己這個做女兒……
吳孝全家的看十一娘眼圈有些發紅,忙笑道:“十一小姐還不知道吧?我們四爺要娶媳婦了。”
十一娘果然被這消息吸引,吃驚道地:“四哥要娶媳婦了?”
吳孝全家的點頭:“是虞縣林橋周家的小姐。也算得上世代書香了。祖父曾經做過大名府的知府,隻是父親去世得早,家道有些沒落了。”
十一娘點頭。
要是好,大太太肯定不會同意。
吳孝全家的見十一娘對這個話題并不反感,上前幾步,低聲道:“不過,我聽說,周家小姐的性格十分的潑辣,左鄰右舍的人都不敢惹她。是以到了十八歲還沒有說婆家。”
“十八歲還沒有說婆家?”琥珀低聲道,“那豈不是比我們家四爺還大。”
吳孝全家的掩袖而笑:“今年二十歲,正應了女大三,抱金磚的說法。”
“這門親事是誰做的保山?”十一娘不由道,“三姨娘知道嗎?”
“是杭州知府大人的夫人保的媒。”吳孝全家的笑道:“大太太親自托周夫人幫着我的,三姨娘知不知道有什麼打緊的。聽說,周大人曾經和周小姐的祖父共過事,因同姓周,還論了齒序。這不,暫定了九月初十的日子,特意讓我來商量成親的事宜。”
所謂的“商量成親事宜”,是指來找大太太拿錢吧?畢竟,不管是下定還是聘娶,沒有錢總是寸步難行。何況,今年過年的時候,大太太又差人回餘杭拿了兩萬銀子來……
這邊吳孝全家的和十一娘說着話,那邊大老爺正在犯愁:“我說了姐妹幾個要差不多,你偏不聽。現在好了,聲哥成親怎麼辦?”
“有什麼不好辦的?”大太太冷冷道地,“把他原來住的地方粉粉,家具什麼的也是現成的。不過下定的時候添些金銀首飾、绫羅綢緞之類的,花不了兩百兩,加上宴席上的雞鴨魚肉,最多四百兩就夠了。”
“不行!”大老爺道,“你讓我四百兩娶個兒媳婦,左鄰右舍的不笑掉大牙才怪。怎麼也得一千兩銀子。”
“一千兩銀子?”大太太端着茶盅冷笑,“你也不看周家是什麼人家?你拿一千兩銀子去,人家周家怎麼還禮?你可别忘了,徐家一萬二千兩銀子的聘禮就讓我們前前後後得花兩萬兩銀子嫁十一娘。徐家是見慣大場面一向出手大方,我們總得為周家想想吧?說不定就這四百兩,周家都要舉債嫁閨女。”
大老爺隻好嘀咕道:“那也太少了。興哥的時候,可花了五千多兩……”
大太太不耐煩地瞪了丈夫一眼:“媳婦的陪嫁也有三千多兩!”
大老爺算賬是從來沒有算赢過大太太的,有些氣悶地轉過身去喝茶。
“九月初十這日子也得改一改。”大太太沉吟道,“徐家前兩天來問過我。說欽天監說了,九月裡隻有初十是好日子。要不,就要等十月二十二。我瞧徐家那意思,是想訂在九月初十。聲哥的日子等徐家那邊定了再說吧!”說完,又叫許媽媽,“去接了五姑爺和五姑奶奶來——聲哥成親是大事,總得商量商量他們兩口子。”
現在五娘事事都聽錢明的,錢明呢,和大太太一樣,事事都要先顧着徐家。大老爺隻好不說話了。隻有等徐家來報了日子再說。
徐家果然是看中了九月初十。
因是和大太太商量好了的,大老爺當即就同意了。
羅振聲的婚事就改在了十月二十二日。
夫妻倆剛剛商量好,山東那邊有信來,說七娘出嫁的日子定在了十月初十。
“不是說明年開春的?怎麼改在了年底?”
來報信的喻媽媽就笑道:“您不知道我們家這位姑爺的心有多誠。二太太說打家具要日子,姑爺就急巴巴地送了家具來;二太太說針線一時做不完,姑爺就從仙绫閣請了是個針線師傅到我們家去做針線……二太太看這架勢,什麼話也不敢說了——難道嫁七小姐全讓姑爺家出錢不成。這不,一來讓我給大老爺、大太太、三太太來報個信,二來讓我到老吉祥來給七小姐打頭面。”
大太太就看了大老爺一眼:“看樣子,聲哥的婚期又得改。”
兒子成親,父母總得到吧!
大老爺大手一揮:“聲哥的婚事定在明年開春好了!”
“明年,周家姑娘二十一了!”大太太又反對。
侄女和兒子,當然是兒子更重要。
大老爺沒有一點猶豫,立刻道:“那就讓興哥去送七娘,我們回餘杭!”
大太太臉色微沉。
第八十四章 出閣(上)
秋日的夜晚,月光很明亮,輕盈地透過窗棂撒落在青色的地磚上,充滿了安甯靜谧。
望着挂在衣架上的大紅遍地金錦衣,十一娘全無睡意。
明天就要嫁到徐家了,自己真的做好了準備嗎?
她不由翻了個身。
吳孝全從餘杭來燕京,除了為羅振聲的婚事,更為她的——因為陪嫁有兩個莊子,兩個院子,是以大太太讓吳孝全從餘杭老家帶了四房陪房來。其中一個叫江秉正的,據說是江媽媽的小叔子,今年三十剛出頭;一個叫劉元瑞,和江秉正一樣的年紀;一個叫萬義宗,三十八歲;一個叫常九河,三十二歲。
吳孝全家的曾經不無得意地告訴她,說這四家都是她幫着選的。那萬義宗和常九河種田都是把好手,江秉正原來做過羅家杭州鋪子上的掌櫃,因為得罪了負責羅家杭州城生意的陶總管,是以被趕到了莊子上,陶總管就是元娘身邊陶媽媽的三叔子,是個十分陰險狡猾的人,就是陶媽媽,也要防着幾分雲雲……至于劉元瑞,人十分的老實,莊稼活也做得好,選他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他老婆做的一手好飯菜,莊戶上但凡立春,秋收這樣的大日子,全是劉元瑞家的主廚,十分的能幹。到時候可以讓劉元瑞一家去管院子。閑着時去院子裡住住,也有個照顧吃喝的人。
十一娘笑着向吳孝全家的道了謝,卻沒有去接觸那四家人,反而問琥珀:“……你可認識?”琥珀沉吟道:“認識劉元瑞。此人原是莊上的莊頭,為人十分的老實,後來被……”說到這裡,她頓了頓,“被許媽媽的侄兒擠了下去,要不是他老婆能幹,搭上了吳孝全家的,隻怕沒法在莊子上立足。不過,她做的一手好飯菜,常被人請去為紅白喜事幫廚。江秉正我雖然不認識,但聽說過。說他十分活絡,當年還想和陶總管争杭州府總管的位置,後來因為私吞了貨款被陶總管發現,給踢到了莊子上。要不是有吳總管保着,大太太早就把他給趕出去了。”說着,她猶豫了片刻,“此人不會種地,就是莊子上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偏生有吳總管這關系,大家又拿他沒有辦法……”
十一娘奇了:“吳孝全為什麼要保他?”
琥珀笑道:“他要娶了吳總管的侄女。”
一邊是江媽媽,一邊是吳孝全,還和陶總管争位置,這是汪秉正背景還挺複雜的。不過,能來的都應該有兩把刷子才是。比如劉元瑞家那個老婆,丈夫的差事被許媽媽的侄兒給頂了下來,她還能和吳孝全家的搭上關系,最後還被送到燕京做陪房……
十一娘不由微微颔首。
“萬義宗和常九河我從來沒聽說過!”琥珀道,“要不要我去打聽打聽。劉元瑞家裡的應該知道。”
都是年紀不小的人了,相由心生,見了面就知道是怎樣的性格了!
十一娘笑道:“算了,這隻是吳孝全家的一面之詞。誰知道母親會怎麼安排。”
十一娘就想起另一樁事。
昨天許媽媽對她說,大太太會讓她帶四個丫鬟過去。
她思忖着,就讓琥珀去叫了冬青過來,然後她遣了琥珀,單獨問冬青:“可能到時候隻能随四個過去,你看怎麼辦好?”
冬青聽着一怔,垂了頭,半晌才道:“小姐,看在我服侍您一場的份上,您,您把我配個正經人吧!”說着,眼淚無聲地落了下來,在裙邊形成了一小洇水。
十一娘不由輕輕歎了口氣。
冬青定是以為自己為難,特意私下提點她,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你放心,我頭一個就會把你帶走。”她笑着安撫冬青的無措,“不會讓你落到姚媽媽手裡的”
冬青含淚點了點頭:“小姐,我來生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情”
“我要你做牛做馬幹什麼”十一娘不由笑起來。
她又叫了濱菊來問濱菊很爽直:“自然想辦法把琥珀留下。”還出主意,“小姐,要不,我們也像以前那樣,讓琥珀吃點瀉藥……”
十一娘不由笑起來:“那可不行!”
“那怎麼辦?”她皺了眉,“我看着她就心裡發毛。”想了想,把琥珀曾經去十娘那裡顯擺的事告訴了十一娘,“……您常讓我們多多忍耐。她倒好,為了幾件衣裳就得意起來。我怕她給您惹事。”
“嗯。”十一娘笑着點頭,“我知道了。這事我會看着辦的!”
濱菊就松了口氣。
十一娘問秋菊。
秋菊想了想,認真地望着她:“小姐,我留下吧!”
十一娘很是意外。
秋菊笑道:“我想回餘杭。我娘、老子還有哥哥弟弟都在餘杭。”
知道什麼時候說什麼話,知道自己要什麼……十一娘突然間很舍不得她。
不由握了她的手:“你有什麼特别想要的?”
秋菊暗暗松了口氣。
雖然她知道自己服侍的主子不是那種心胸狹窄的,但這樣放她走了,卻也讓她很意外。
她笑道:“我想學小姐的雙面繡。”
不管是從時間還是現在的情況來看那都是不可能的。
十一娘考慮了片刻,道:“我會交代吳總管,讓他把你送到杭州宅子裡去當差。再給簡師傅寫封信,你拿我的信去找簡師傅。至于學不學得成,就看你的造化了。”
秋菊忙跪下給十一娘磕了三個響頭:“小姐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都記得。”
是指自己放她回餘杭和父母團聚吧!
到了分别的時候,十一娘才發現原來秋菊是顆珍珠,可惜,自己沒有發現。
帶着淡淡的遺憾,她問竺香:“……你說,我選哪四個好?”
竺香滿臉的震驚。
她是小丫鬟,一向隻跟着秋菊或是濱菊的身後,自己這樣問她,她感到意外也是自然。
十一娘就笑道:“你是五姨娘介紹來的,我不能把你丢在家裡。但去了徐府,我們人生地不熟,又是外來的人,我隻怕遇到的事也多。到時候,你們幾個要是不能擰成一股繩,我隻怕會舉步維艱。問問你們,我心裡也有打算!”
竺香低着頭,絞着手指頭半天沒說話。
十一娘也不催她,靜靜地喝茶。
過了好一會,她才細細道地:“把,把秋菊姐留下來吧!她還有娘、老子在餘杭。”
十一娘心中微震,卻笑道:“秋菊進府就服侍我,我有些舍不得。倒是琥珀……”
她的話音還沒有落,竺香已擡起頭來。
大大的眼睛盛滿了慌張:“您可千萬别……大太太不會同意的……五姨娘還在餘杭呢?要不,把我送回餘杭吧?五姨娘身邊總要有人服侍!”
十一娘望着她微微笑起來:“我知道了。”
竺香卻道:“小姐放心,這事我不會對其他人說的。”
十一娘的笑容更深了。
過幾天,大太太引薦她認識四個陪房。
那江秉正果如琥珀所言,是個機敏人,一雙眼睛十分靈活。他和劉元瑞、萬義宗、常九河站在門口,另三個低頭哈腰頭也不敢擡一下,江秉正竟然拿眼睛睃了十一娘好幾下。
十一娘仔細地觀察了四人的手。
江秉正白淨整齊,不像是莊戶人家的手。
劉元瑞、萬義宗和常九河的手都指節粗大皮膚粗糙。但萬義宗又與劉元瑞、常九河不一樣。萬義宗的手洗得很幹淨,劉元瑞、常九河指甲縫裡還殘留着泥土。
想到這些,她又翻了個身。
窸窸窣窣地衣裙摩擦聲在這幽靜的夜晚顯得很響亮。
“小姐,您睡了沒有?”
是睡在床踏闆上值夜的琥珀在問她。
“沒睡!”十一娘輕聲道地。
通常這個時候,琥珀都有話對她說。
等了半晌,琥珀果然開了口:“侯爺這樣,就算是到了天吧!”她的聲音輕得幾不可聞,就像要融入這月光中一樣的飄渺,“我常聽人說,盛筵必散……”語氣裡也有了濃濃的試探,“又說,登高必跌重……侯爺,不是那樣的人吧?”
徐令宜得勝回來,皇上再次提出給他封爵,徐令宜寫了一份長長的謝恩書,再次婉言拒絕了。皇上就賞了徐令宜一萬兩,良田十頃。
大太太聽了隻是冷笑。
大老爺卻是歎了口氣,說了句“可惜”。
沒想到,琥珀卻又這樣的見識?
有個一直在她心裡盤旋念頭再一次浮現在她的心裡。
十一娘側過身,頭枕了手臂望着床榻上的琥珀:“你知道母親為什麼把你給我嗎?”
“不知道。”琥珀心頭一震,“我也在想,姊妹們都那樣的聰明。許是覺得我榆木,是以送了出來。”她側望着十一娘,目光在黑暗中閃爍不明。
“我也不知道。”十一娘笑道,“不過,她既然選了你,肯定有她的用意。我現在想問你一聲,你願意跟着我嗎?”
不是問她願不願意跟着她去徐府,而是問她願不願意跟着自己……這其中,有本質的差別。
“你不用現在回答我!”十一娘重新躺下,“好好考慮以後再回答我吧!”
難道還回大太太那裡不成?
她從來沒有過選擇。
進府當丫鬟,是爹娘的意思;到大太太身邊,是許媽媽的意思;調到十一小姐的屋裡,是大太太的意思……可她知道,自己從來都隻能一心一意……一女二嫁是沒有好結果的,身在曹營心在漢一樣沒有好結果。
琥珀笑:“我自然是要跟着小姐的。”聲音不急不慢,帶着點鄭重的味道。
黑暗中,十一嘴角微翹,翻身去睡:“你要記得你說的話。”
第八十五章 出閣(中)
第二天天剛亮,大奶奶就和全福夫人鴻胪寺主簿章培雲的夫人笑盈盈地走了進來。
秋菊忙給了兩個紅包給章夫人。
琥珀幾人今天要坐全福夫人的馬車陪着十一娘一起去徐府,也要打扮一番。是以十一娘屋裡就由秋菊和大奶奶身邊的杏林打點着。
章夫人笑着接了,給十一娘道了賀。十一娘就由冬青服侍着去沐浴。出來的時候,正聽到那章夫人笑道:“……先是大爺考中了庶吉士,然後五姑奶奶做了舉人娘子,十姑奶奶嫁了世子爺,如今十一小姐又配了永平侯,今年可真是鴻運當頭啊!”
大奶奶滿臉是笑:“承您的吉言,承您的吉言。”
真應了外人看熱鬧那句話!
十一娘五味雜陳地坐到了鏡台前,任章夫人幫着她梳了頭,插了珠钗,秋菊和杏林服侍十一娘換了大紅嫁衣,然後在她肩頭鋪了粉紅色的帕子,章夫人上前給十一娘描眉畫眼。
不一會,收拾停當。
十一娘看着鏡中人。雪白的臉,彎彎的眉,紅紅的櫻桃小嘴,雖然變了個樣子,但看上去像阿福娃娃,很喜慶。
想到五娘出嫁的時候也是這副打扮,知道這是正常的新娘妝,她不由笑了笑。
廚房就端了飯來。
十一娘學着五娘嫁時的樣子含了一大口在嘴裡,然後吐在了章夫人手中的紅紙上——章夫人會把她吐出來的飯一分為二,一半放在羅家的米櫃上,一半由徐家的全福夫人帶回去放在徐家的米櫃上。
不知道這是什麼講究?
她思考着,二太太和三太太、四娘、五娘幾個由各自的丫鬟簇擁着走了進來。
大奶奶忙招呼幾人坐下。
秋菊和杏林忙着沏茶倒水。
幾人坐下,四娘就望着十一娘笑道:“今天可真漂亮!”
十一娘微微笑了笑,問五娘道:“怎麼沒見十姐?”
五娘就撇了撇嘴:“母親昨天就派了人去接了。王琅說有事,剛才開席的時候才姗姗來遲。十娘根本沒來。母親問起來,王琅隻說十娘不舒服。再問,就有些不耐煩了。家裡客人多,母親總不能盯着他問吧?”
十一娘聽着有些擔心了。
希望是十娘發脾氣而不是有什麼事才好……
就有小丫鬟來禀:“開席了!”
大奶奶就領了大家去坐席。
秋菊拿了裝着參片的青花瓷盒:“小姐,您要不要含一片。”
可能是怕婚禮途中要上廁所,早上起來十一娘就?米未沾,大太太隻讓秋菊拿了參片她含。
十一娘搖了搖頭:“不用了。我不餓!”
兩世為人,還是第一次做新娘子……她有點緊張。
“我那本《大周九域志》你們收了沒有?我想看看。”
秋菊能感覺到十一娘人繃得有點緊,忙應聲去找了書來。
十一娘就歪在臨窗的炕上看書。
可心裡又覺得慌慌的,手裡拿著書,卻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
放了書,又覺得很無聊,複又拿起。
這樣反反複複了半天,外面的筵席也散了場。
有人留在正院看熱鬧,有人到十一娘屋裡來坐。
迎親的隊伍就來了。
三太太忙一手拉了羅振開,一手拉了羅振譽:“你們給我老老實實地呆在這裡。”
上次的事雖然沒有誰追究他們,可一想到十娘當時的情形,他們心裡就不好受。兩人老實了很多。
“噼裡啪啦”的鞭炮聲中,羅振興幾人象征性地讨了紅包,就開了門。
穿着大紅禮服的徐令宜一臉平靜地走了進來。
他身後還跟着兩個神色謙和又帶着幾分威嚴的年輕男子。
餘怡清一怔,失聲道:“順王,範總兵!”
錢明聽着渾身一哆嗦。
順王的父親是先帝的胞弟,順王是當今皇上的堂兄弟,真正的龍子鳳孫,掌管着内務府。範總兵名範維綱,原是皇上的貼身侍衛,曾經跟着徐令宜平過苗亂,現在是正三品武将——宣同總兵。
那範維綱已咧嘴笑道:“今天隻有迎親的,沒有什麼順王和範總兵!”
羅振興就有些不安地喃喃:“這,這怎麼能行呢……”
徐令宜就問他:“在翰林院可還習慣?”
羅振興恭敬道地:“長了不少見識。”
徐令宜微微點頭,道:“周大人、胡大人都是鴻學之士,你能聽兩位大人講筵,既是難得的緣分,也是難得的機會……”
旁邊就有人笑道:“侯爺,今天可是您大喜的日子。要不,你改個日子再訓?”
順王和範維綱都笑起來。
範維綱就拍了那個的肩膀:“老兄,怎麼稱呼?”
“在下錢明,字子純。”錢明笑道,“是羅家的五姑爺。”
順王就朝徐令宜笑道:“你這個連襟挺有意思的!”
徐令宜嘴角輕翹,有了一絲笑意。
錢明暗暗松了一口氣,笑容卻越發的平和:“時候不早了,嶽父還等着侯爺敬茶呢!”趁機引他們去了廳堂。
徐令宜給大老爺磕了頭,按照習俗去了大太太屋裡。
大太太喝了徐令宜敬的茶,什麼也沒有說,遞了一個紅包給徐令宜。徐令宜接了紅包,給大太太行了禮,重新回到廳堂。錢明拿了小酒盅敬徐令宜上馬酒。
順王不由調侃:“你是怕把侯爺給灌醉了吧?放心,他還是有幾分酒量的!”
錢明卻點頭,一本正經道地:“我這也是同病相憐啊!”
把大家都逗得笑了起來。
大老爺就道:“時候不早了,發親吧!”
十一娘蓋着蓋頭,看不清外面的情景,但羅振興把她背到轎子裡的時候,她隻聽到噼裡啪啦的鞭炮聲,卻沒有聽到嘈雜的笑語聲。
她就想到在小院與徐令宜的初次見面。
有點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味道……但通常這樣的人有點死闆,不太能接受調侃的話……
十一娘念頭閃過,轎子已被擡起來,鞭炮聲響得更密集了,鑼鼓也敲起來。
喧嚣中,轎子搖晃了一下,開始往前走。
随着一聲聲的贊禮聲,十一娘就知道自己出了羅家的垂花門,出了大門,出了胡同……然後鞭炮聲漸漸聽不到,隻餘鑼鼓聲。
就這樣離開了嗎?
十一娘突然覺得有些不安起來。
那個家雖然讓她覺得窒息,可真的離開,卻又有幾分留戀。
她下意識地回頭。
眼前依舊是一片豔豔紅色。
淚水就那樣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聽到有人喊着:“來了,來了……”
随即是震耳欲聾的爆竹聲,把鑼鼓的聲音都蓋住了。
十一娘忙從衣袖裡掏出手帕把眼角的淚水擦幹,然後捧了寶瓶正襟端坐。
轎子停下來,徐家的全福夫人扶她下來轎。
雜沓的人聲,喧嚣的笑語,鋪天蓋地撲過來,讓她有點分不清楚東南西北的感覺。而腳下軟軟的地毯,又給人覺得掉進了錦繡堆裡,全然找不到使力的地方。
十一娘有些懵懵懂懂地跨過了馬鞍,拜了堂,進了新房。
女子的竊竊私語聲中夾着環簪搖曳之聲。
有女子笑道:“侯爺,快挑了蓋頭,讓我們看看新娘子!”
頭上的蓋頭就無聲地落下來。
銀光雪亮般的燈火讓十一娘眼角一閃,隻感覺到滿屋的珠環玉翠,蔡琇輝煌。
“新娘子真漂亮……”
“白白淨淨,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
贊美聲如潮水般湧來,射向她的目光充滿了好奇、審視、衡量、懷疑……
十一娘不由在人群終會尋找。
她看到了威北候林夫人、中山候唐夫人、忠勤伯甘夫人、程國公喬夫人……還看到了站在床邊的徐令宜。
他身姿筆挺,表情冷峻,神色淡定……沒有一點點新郎官應有的喜悅或是不安。
不知道為什麼,十一娘突然鎮定下來。
她坐直了身子,有全福夫人過來示意她坐到床西邊去。
許媽媽曾經對她說過,這叫“做富貴”,到時候鬧房的人會說些調侃的話,讓她千萬不要說話,也不要動,半個時辰後大家就會自行散去的,然後就可以喝合歡酒了。
十一娘就盤膝坐到了西床,全福夫人就請徐令宜坐到了床東。
屋裡的人都笑嘻嘻地望着他們。
十一娘就發現屋裡的婦人年紀都偏大,隻有兩、三個二十來歲的婦人。而且這些婦人都戴了花钗,最少的是四品命婦的六株,最多的是一品命婦的九株。
就有小厮跑進來:“侯爺,侯爺,聖旨到了。”
就有婦人笑道:“可真是巧,我們到花廳裡去坐吧!”
十一娘望過去,發現說話的是甘夫人。
甘夫人就朝她微微一颔首。
徐令宜就吩咐十一娘:“你等我一會,我去換件衣裳。”
是在向她交代自己的行蹤嗎?
十一娘應了一聲“是”。
互相尊重,是個良好的開端。
就有兩個眉清目秀的丫鬟上前幫徐令宜換了官服,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新房。
外面是個院子,兩旁的抄手遊廊上挂滿了各色的燈籠,燈火輝煌,花團錦簇。
十一娘随着徐令宜往西,走了大約一盅茶的功夫,到了一個大院子。
院子燈火通明,徐令宜穿着四品官服正陪着個内侍說着話,太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和五夫人也都按品級大妝等在那裡,看見徐令宜和十一娘,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那内侍就笑道:“侯爺,人齊了吧?那咱家就來宣讀聖旨了。”
徐令宜說了一聲“有勞貴人了”,就帶頭跪在了院子的青石磚上。
太夫人等人随着跪下去。
十一娘很自覺地跪在最後。
那内侍就打開了五彩織白色雲鶴圖紋開始宣讀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