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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瀾:能将忙事成閑事

作者:華輿

『編者按:作家李懷宇多年從事知識人的訪談和研究。曾出版《思想人:當代文化二十家》《知識人:台灣文化十六家》《通路曆史:三十位中國知識人的笑聲淚影》《家國萬裡:通路旅美十二學人》等作品。本文為他對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蔡瀾的回憶。』

蔡瀾:能将忙事成閑事

(圖檔來自《齊魯晚報》)

我剛出道時,一度對香港文化入迷,尤其心折“香江四大才子”:金庸、倪匡、黃霑、蔡瀾。發願要一一通路四人,後來果然如願以償。如今黃、金、倪已逝,唯獨蔡瀾還在雲遊江湖。世人稱道蔡瀾寫食評、影評、遊記皆妙,我尤愛讀他寫人的文章。我這十幾年來也算在人物訪談和寫作上刻苦琢磨,每見蔡瀾寫人物,不免望洋興歎,歎服的是他的閱曆和豁達。

蔡瀾先生在香港的公司還在經營,2004年我第一次應約去暢談。記憶裡,他的辦公室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一見難忘的是兩位巨星相贈的禮品:成龍的醉拳模型和周潤發的攝影作品。啟功的書法則是:“能将忙事成閑事,不薄今人愛古人。”

生活裡,蔡瀾抽煙喝酒品茶。凡是附庸風雅之事,他都能玩一點。談書法,蔡瀾笑道,大導演張徹的書法也不俗,在邵氏共事時彼此常常切磋。他的父親蔡文玄是潮州人,烽火年代移居南洋。蔡瀾的書名,多是自己老爸親筆題字。

香港有“四大才子”之說,蔡瀾說:“按咱們潮州老輩人的說法,才子至少要具備這些條件:琴棋書畫拳,詩詞歌賦文,山醫命蔔訟,嫖賭酒茶煙。按這個标準,才子二字,與我無緣。”不過,我所知的關于金庸、倪匡、黃霑的趣事,大半都是從蔡瀾那兒聽來的。這四人,我都在香港見過,可惜黃霑先生去世得早,我沒有好好地留下通路記錄,他當日跟我講過的妙語都忘記得差不多了,看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是對的。

金庸的武俠小說,倪匡的幻想小說,黃霑的詞作,蔡瀾的散文,相信很多年後還會有讀者。這四人的作品,我讀來讀去還是覺得金庸最好玩,隻是金庸本人的談話太正經,倒是其他三人都好玩得不得了。

而蔡瀾,一般人會叫他“玩家”。盡管他似乎有數不清的頭銜:電影人、作家、美食家、旅行家、電視節目主持人。他卻笑着自我評價:“我作為電影人,是一個很不稱職的電影人;作為寫作人,是一個可以說很輕浮的寫作人,也不算是很稱職;我做商人隻是做小買賣,也不算是很稱職的。我想我比較拿手的是能夠逃避現實,能夠笑一笑,我的心情比較愉快,我能夠把壞的事情往好的地方想,這種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性格讓我成為做很愉快的人的專家,這個我很稱職。”

金庸吹捧蔡瀾的話,有一段我深信不疑:“蔡瀾是一個真正潇灑的人。率真潇灑而能以輕松活潑的心态對待人生,尤其是對人生中的失落或不愉快遭遇處之泰然,若無其事,不但外表如此,而且是真正的不萦于懷,一笑置之。‘置之’不大容易,要加上‘一笑’,那是更加不容易了。”

有一次倪匡鬧着要離婚,金庸和黃霑力勸,倪匡在氣頭上,口不擇言:“你們倆都離過婚,沒資格來勸我!”我聽潘耀明先生說過,他的朋友妻中,最有雅量的是蔡瀾的太太,結婚幾十年,不生小孩,生活一直很美滿。蔡瀾寫過:“最好的男女關系是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我們在一起互相欣賞地愛。”也許正是自己的婚姻秘笈。

蔡瀾寫的老友,皆是我年輕時神往的人物:金庸、黃霑、倪匡、亦舒、黃永玉、古龍、張徹、胡金铨、蔡志忠……寫人難,寫名人更難。一個人一旦出名,自然有各路豪傑臧否。恭維有時未必得體,批評也不見得全出于公心。好像有一位大家說過:聲名是誤會的總和。而聲名背後的苦樂,往往千人萬人中,一人二人知。知心者,老友也。

我很喜歡看蔡瀾寫和老友們吃吃喝喝的趣事。“每回都是查先生埋單。有時争着付,總會給查太太罵。總過意不去。但有一次,倪匡兄說:‘你比查先生有錢嗎?’說得我啞口無言,隻好接受他們的好意。”又說:“席上,倪匡兄總是坐在查先生一旁,他們兩位浙江人叽裡咕噜。大家記性又好,把《三國演義》《水浒傳》人物的家丁名字都叫得出來。”

蔡瀾對亦舒很欣賞,寫了許多信給她。其中有一封信,我多年前讀到,即刻記住重點:“有一次到台北古龍家中做客,剛是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古龍說:‘我寫什麼文字,出版商都接受:有一個父親,有一個母親,生了四個女兒,嫁給四個老公,就能賣錢。’返港後遇查先生,把這件事告訴他,查先生笑眯眯地說:‘我也能寫:有一個父親,有一個母親,生了四個女兒,嫁給五個老公。’‘為什麼四個女兒嫁給五個老公?’在座的人即刻問。這就叫做文章!”

我個人的印象,蔡瀾寫倪匡、黃霑、古龍三人的文章,最是有情有趣。《黃霑再婚記》一篇,我看過好多遍,每一次都忍不住笑。而蔡瀾講黃霑的一個個笑話,我常常借來作為飯餘的談資,總能博得同座者一笑。寫古龍的一篇中,蔡瀾這麼開玩笑:“古龍喝酒是一杯杯往喉嚨中倒進去。是名副其實地‘倒’。不經口腔,直入腸胃。這一來當然醉,而大醉之後醒來,通常不在楊柳岸,也沒有曉風殘月,就是感到頭大五六倍。”在這些玩笑背後,也許隻有知己才明白高手酒醒時的寂寞。

蔡瀾學藝術的老師是馮康侯和丁雄泉。蔡瀾向馮老師學習篆刻和書法,向丁先生學習繪畫。馮老師告訴蔡瀾:“眼高手低。更是好事情!好的東西看得多,能夠吸引便叫眼高。眼高表示欣賞力強。手低隻是技巧的問題,勤能補拙,多做功夫手便不低。最怕的是,眼也不高,手也不高。“蔡瀾自得馮老師之熏陶,開始讀碑帖,學篆刻,看名畫。而蔡瀾向丁雄泉學畫畫,問:“要不要正式來個拜師典禮?”丁先生大笑:“那是流氓才做的玩意兒。我們是朋友,一起向天真的感情學習。”兩人去一家餐廳吃飯,丁先生卻點了很多道菜。“夠了,夠了。”餐廳經理說。“老遠乘飛機來吃的,多一點不要緊。”丁先生說:“而且我們還請了很多朋友。”經理問:“什麼時候來?”“不來了。”“丁先生和蔡先生請客,怎麼不來?”經理問:“到底請了什麼人?”丁先生笑說:“請了李白,請了蘇東坡,請了畢加索。都來不了。”

蔡瀾早年在電影界工作,和著名導演和明星都有近距離接觸,寫起來全無隔靴搔癢之感。我最早讀到《悼張徹》一篇,頗為震動。文章說:“在拍攝現場,張徹大罵人,罵得很兇。對副導演、道具和服裝,一不稱心即刻破口大罵。張徹似乎在徐增宏身上學到的是罵人。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總要保持一份互相的尊敬,但張徹絕不同意。每一個人都不同,隻有由他去了。”後面又說:“我親眼看到一些已經三十多歲的導演被張徹罵得淌出眼淚來,深感同情,對張徹甚不以為然。發誓有一天和他碰上一定和他大打出手。張徹從不運動,打不過我的。”但是蔡瀾與張徹之間好像沒有沖突過。張一有空就跑到蔡的辦公室,聊聊文學和書法,喝杯茶。偶爾也約金庸和倪匡一起去吃上海菜。病過之後,張照樣每天拍戲。閑時又來蔡的辦公室喝茶,向蔡說:“人在不如意時可以自修。”

蔡在張鼓勵之下做很多與電影無關的學問,但張徹本人能勸人自己卻停留着。動作片的潮流更換了又更換,李小龍的魄力、成龍的喜感、周潤發的槍戰等等,張徹的動作還是平劇北派式的打鬥,一拳一腳。2002年4月,香港電影金像獎發出“終身成就獎”給張徹時,看到他的照片,已覺慘不忍睹。“英雄,是的,不許見白頭。我一方面很惦記他,一方面希望他早點離去。不能夠平息心中的内疚,我隻有怨毒地想:‘當年那麼愛罵人,罪有應得!’”

蔡瀾悼念另一位大導演胡金铨,用的是另一種筆法:“記得家父常說:‘老友是古董瓷器,打爛一件不見一件。’家中挂着一幅胡金铨的畫,描寫北京街頭燒餅油條小販的辛勤。他沒有正式上過美術課,其實他也沒有正式上過任何課,但樣樣精通。英文也是自修;畫,是在攝影棚中随手撿來的手藝之一。”在這一點上,蔡瀾的“樣樣精通”倒與胡金铨異曲同工。又說:“閑時胡金铨便讀書,他屬于過目不忘的那種人。金庸、倪匡都是。他們一談《三國》,什麼人的名字、穿什麼衣服、說過什麼話,都能一一背出。”由此可知,這些看似天才式的人物,都曾下過外人不知的苦功。

寫明星,蔡瀾筆法輕松,卻帶出不一般的成功之道。不管今天的成龍在觀衆心中形象如何,他早年的刻苦,在蔡瀾寫來,别有一番動人之處。如後藤久美子來拍《城市獵人》的時候,日本影迷認出是她,上前要求簽名。她最初不瞅不睬,後來成龍向她說:“親近影迷是我們做演員工作的一部分。”後藤久美子被點醒之後露出笑容,可愛得多。

蔡瀾偶爾寫些嚴肅一點的文章,如《論李安》,即顯出他在電影上的功力。“從前的導演,知識分子居多。當今的,就是缺少了書生的氣質。有了讀書人的底子,就能把文字化為第一等的形象出來。任何題材都能拍,都能去挑戰,創造出經典來。李安是目前少有的一個知識分子,我們可以在《理智與感情》中看出他的文學修養已經跨越了國籍,英國人也不一定拍得出那麼英國的電影來。”

蔡瀾寫《蔔少夫先生》,關于酒,與别人無異:“來了香港後遇見蔔少夫先生,我這個無名小卒他不會認識。介紹之後,老先生把我抱得緊緊的:‘聽朋友說你也愛喝酒。’後來數次的宴會中,我們都坐在一起,話題不離酒。蔔少夫先生逢酒必喝,逢喝必醉,但絕對不麻煩别人。醉後就笑嘻嘻回家。這一點我向他學習,也能像他那麼喝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