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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突八年,葉門戰争按下暫停鍵

作者:南方周末
沖突八年,葉門戰争按下暫停鍵

當地時間2021年11月24日,葉門首都薩那,胡塞武裝人員在守衛。聯合國釋出的一份報告顯示,2021年底死于葉門内戰的人數已達到37.7萬人。 (人民視覺/圖)

聽到葉門休戰期再次延長的消息,塔伊茲市的曼蘇爾·瓦澤伊醫生由衷地高興,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邊情況不錯,塔伊茲有很大希望解除封鎖。”

塔伊茲市是葉門第三大城市,規模僅次于首都薩那和海港城市亞丁。戰争以來,塔伊茲一直處于胡塞武裝和政府軍交火前線。曼蘇爾工作的醫院,距離火線隻有4公裡,“工作時,可以聽見戰鬥的炮火聲”。

2022年8月2日,聯合國葉門問題特使漢斯·格倫德貝裡在一份聲明中稱,葉門政府和胡塞武裝同意再次延長停火協定。這是2022年4月以來,雙方第二次達成停火“續約”。這也是葉門八年戰争以來,時間最長的一次停火。

根據聯合國的統計,截至2021年底,葉門戰争已造成了37.7萬人死亡,上百萬人面臨饑荒和藥品短缺威脅,戰争讓一切變得艱難。曼蘇爾醫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塔伊茲城火線附近,人們很難得到治療。

“目前葉門内部多方政治勢力博弈複雜,葉門政府、胡塞武裝、南方過渡委員會和‘基地’組織形成了割據局面,進一步增加了未來局勢的不确定性。”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副研究員潛旭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聯合政府組成、權力配置設定等關鍵問題上,葉門政府與胡塞武裝存在巨大分歧,葉門的安全局勢前景仍難言樂觀。”

平民

戰争爆發後,曼蘇爾·瓦澤伊醫生一直留在家鄉塔伊茲城。

這座“文化之都”被戰線撕裂,胡塞武裝和政府軍各據一方。戰線橫穿整個城市,人們在檢查站中穿行。一側的病人需要5個小時才能抵達另一方的醫院,在過去,他們隻需要花5分鐘。

曼蘇爾在艾敏人道主義假肢康複中心工作。這家康複中心所在的醫院前身,是1975年中國援建葉門的塔伊茲革命綜合醫院。2015年,中國醫療隊在戰争爆發後撤出了這棟建築,但中國的春聯還留在醫院的門廊上,上書:“迎新春百業興旺,賀佳節心想事成。”

曼蘇爾一直對東方頗有好感,他曾在印度留學,還一直想帶朋友來中國看看。

但戰争讓塔伊茲陷入泥沼。“我不能離開,”曼蘇爾說,“這裡醫生不多,我們必須待在病人身邊。”

在塔伊茲,他和他的團隊要為截肢後的病人制定适應、調整義肢的康複療程,“需要照看城裡約669個截肢後的孩子、59個截肢後的女性”。

曼蘇爾還記得一位病人被送到康複中心時,已經失去了兩隻腿、一隻手,一隻眼睛遭受重創。“那天我哭了,他還那麼年輕。”後來他們成為了朋友,病人先被送去了叙利亞的阿索裡亞阿拉伯半島接受治療,後來又回到葉門。

曼蘇爾反複強調,他的病人們需要生存,需要過上自己的生活。但在火線附近受傷的人,很難得到治療,“我們到不了他們身邊”。

胡塞武裝封鎖了東郊出城的主幹道路,醫療物資的運輸也受到影響。曼蘇爾所在的康複中心位于政府軍一側,通過一條政府軍控制的路抵達亞丁灣,那裡可以獲得國際組織救援的醫療物資,路途需要花費6-7小時。

2022年4月停火以來,由于胡塞武裝組織并未在休戰後如約開放塔伊茲的道路,胡塞武裝和政府軍互相指責違反停火協定的雜音不絕于耳,零星交火引發的平民傷亡,也時有發生。

7月24日下午,在迫擊炮攻打轟炸下,塔伊茲城6歲兒童阿爾巴拉·穆拉德·阿蔔杜拉·沙裡夫中彈身亡,另有11名在屋外玩耍的兒童受傷。抗議者們走上街頭,舉起受傷兒童的照片,抗議持續的圍困,“胡塞民兵繼續對平民進行屠殺”。

“休戰後,胡塞武裝沒有停止轟炸、狙擊,依然封鎖着進出該市的道路。”25歲的自由攝影師阿斯瑪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就在8月2日休戰協定延長後的第一天,胡塞的狙擊手殺死了一位火線旁的居民,他的名字是阿蔔杜拉·哈桑·賽義夫。

阿斯瑪把他的鏡頭對準了戰争中的平民,展示葉門人正在經受的悲劇:被摧毀的學校、流離失所的人、地雷受害者、前途未知的兒童。他也喜歡拍攝葉門的山川景物和人民的笑臉,展現這個國家美麗的一面,“不希望破壞和戰争代表了全部的葉門”。

攝影于阿斯瑪的意義,正是傳達這一切——戰争造成的悲劇,以及生活和希望。

戰争改變了人們的生活,阿斯瑪的大學學業因戰争中斷。2015年4月,胡塞武裝抵達塔伊茲,對居民區瘋狂轟炸。阿斯瑪和家人離開自己的房屋,開始兩年的鄉村流亡生活:“那幾年,對我來說是緻命的空虛。”戰争帶走了他的表弟,還有至少7個朋友。

曼蘇爾醫生的大哥也在戰争中死亡,出于安全考慮,曼蘇爾的妻子和兒女從城市搬到了鄉下,過去原本1個小時的探親路程,現在要花上8個小時甚至更多。“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曼蘇爾說。

時間回到2014年,17歲的阿斯瑪尚在首都薩那讀書。在那個焦灼的夏天,葉門政府宣布大幅削減燃料補貼,國内燃油價格大幅上調,“汽油和柴油的價格分别上漲了60%和90%”。這不僅導緻群眾生活成本螺旋式上升,也加深了國家内部正不斷更新的裂痕。

與此同時,葉門胡塞組織從大學營薩達省出發,踏上了首都薩那“門前最後一塊台階”的阿姆蘭省,殺死了該地區的主要指揮官。

“我記得胡塞進入薩那奪權的時刻。”阿斯瑪說,“他們在所有政黨即将完成全國對話的時候對合法政府發動了軍事政變,而這對我們葉門人來說,本來是一線希望。”

“奶酪”

2013年,在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的組織下,葉門召開了全國對話會議。各方政治勢力都謀劃在會議中争一塊“奶酪”,在新的憲法章程中獲得更多的權力。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為葉門前總統薩利赫一手創辦。這位葉門共和國的首任總統,曾執掌葉門政權長達33年,并促進了南北葉門的統一。但同樣因為他的長期專政,葉門内部沖突重重,民怨頗多。他倒台後,副總統阿蔔杜·拉布·曼蘇爾·哈迪擔任了國家的臨時總統,卻無法擺脫薩利赫家族勢力的牽制。

另外兩股政壇新勢力也不容小觑。“南方運動”組織緻力于謀求南方利益和南部首都亞丁的獨立地位。而發家于葉門北部省份的胡塞組織,也在多年鬥争中站穩了陣腳。

“薩利赫統治後期的治理危機,為胡塞武裝的壯大提供了土壤。”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副研究員潛旭明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薩利赫統治後期,葉門的國家控制能力下降,造成葉門國内多支武裝力量并存。薩利赫政府無力徹底平息胡塞武裝,導緻胡塞武裝力量在葉門強勢崛起。

“胡塞武裝認為,他們的紮伊迪什葉派宗教信仰賦予了他們統治權。從曆史上看,這是站得住腳的。”美國田納西科技大學政治學教授米歇爾·岡特(Michael Gunter)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

胡塞武裝的前身是“信仰青年”組織,由伊斯蘭教什葉派紮伊迪教派領袖穆罕默德·胡塞于1992年創立。紮伊迪主義是伊斯蘭教什葉派的派系之一,在1962年葉門共和革命以前,紮伊迪的宗教精英以君主制統治着北葉門,此後被遜尼派上司的共和國起義所推翻。

在正式登上政治舞台前,這支起源于葉門北部的武裝力量已與政府角力多年。

2004年6月,葉門薩利赫政府和胡塞武裝就征收宗教稅問題而發生争執,引發胡塞武裝和政府的第一輪沖突。組織領袖侯賽因·胡塞在第一輪沖突中被殺,他的兄弟們控制了組織的上司權,“胡塞”是以得名。

在2004-2009年間的六輪沖突中,胡塞組織逐漸控制了薩達省。趁着2011年“阿拉伯之春”的反薩利赫聲勢,胡塞擴大了勢力範圍。在勝利号角的鼓動下,胡塞組織的政治野心也進一步膨脹。

2014年,葉門燃料危機加上了最後一把火。

同年8月,胡塞組織進駐首都薩那。胡塞上司人阿蔔杜勒·馬利克·胡塞在電視講話中要求恢複此前大幅削減的燃料補貼,并敦促解散現任政府,重建立立内閣。

2015年1月22日,在胡塞軍占領總統府、官邸和重要軍事設施後,總統哈迪及其内閣在作為臨時首府的亞丁遞交辭呈。緊随政府高層辭職,亞丁等南方城市的安全官員宣布,不再服從薩那的中央政府。

葉門内部各派微妙的平衡,一朝分崩離析。

“沙盤”

喧嚣不斷的葉門,引來了外部的窺視。

“葉門作為中東的一部分,在歐洲和亞洲之間處于非常重要的地緣戰略位置,在控制蘇伊士運河的通道方面也發揮着作用。”岡特教授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這是一場伊朗和沙特之間為争奪中東地區的主要影響力而進行的代理戰争,也是傳統的遜尼派-什葉派沖突、阿拉伯-波斯沖突。”

2015年3月15日,在葉門哈迪政府的請求下,沙特聯合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阿曼除外)釋出聲明稱,應哈迪政府求助,他們會介入葉門事務。

随後,沙特發起“果斷風暴”行動,最初對胡塞武裝進行轟炸,後來上升至海域封鎖和部署地面部隊。在沙特的戰機幫助下,哈迪政府逃往利雅得,在另一塊富庶的土地開始“遠端辦公”。

自此,外部勢力深度介入葉門政治。在這支沙特為首的多國聯軍中,阿聯酋幫忙維持着南葉門“局勢穩定”,與沙特共建聯合委員會,美國則成為強力“後援”,通過武器銷售、空中加油、人員教育訓練、情報分享等手段,支援沙特、阿聯酋等對抗胡塞武裝和反恐戰争。

另一邊,胡塞也有外來的幫手。

在波斯灣東側,伊朗被控向葉門胡塞民兵提供武器、資金和教育訓練。2013年,“聖戰一号”運輸船遭葉門政府扣押,罪名是“從伊朗向當地叛亂分子走私武器”。伊朗生産的攻擊型無人機也常出現在胡塞武裝的武器清單中。不過,在官方表态中,伊朗始終否認向胡塞派送武器。

“葉門持久的南北沖突和部落沖突,為沙特和阿聯酋扶植代理人對抗伊朗支援的胡塞武裝提供了便利。葉門的什葉派與遜尼派沖突加劇,助長了伊朗和沙特分别支援與扶植同教派勢力,為對抗異教派力量提供了重要的宗教情感支援。”潛旭明說。

對這些宣稱“應邀參戰”的外來者,群眾們并不領情。

沙特聯軍參戰後,阿斯瑪和家人卷入了一場政治搜捕——胡塞武裝指控部分葉門公民涉嫌成為沙特和阿聯酋的代理人。阿斯瑪曾被監禁6個小時,親友們多番調解、擔保,才最終救其脫身。

“沙特和阿聯酋幹預葉門,并不像他們聲稱的那樣——為了支援合法政府。”阿斯瑪說,“他們幹預是為了他們控制港口、石油和葉門所有财富的野心,他們并不希望葉門生活在穩定與和平之中。”

面對哈迪政府的“外援”,最初作為反叛者登上政治舞台的胡塞組織,悄然轉變了身份。

對于2014年9月的葉門政權更疊,沙特及其盟友将其描述為“伊朗支援下胡塞武裝發起的政變”;而在胡塞組織的叙述中,沙特一方發動侵略戰争,試圖将葉門淪為附庸之國。

潛旭明教授認為,在這場戰争中,胡塞武裝的形象發生轉變——從一個代表着宗教、部落和地方利益的武裝團體,變為抗擊外國侵略、維護國際主權和領土完整,以及反抗親美政權的“進步力量”,并受到了葉門北部群眾的支援。反觀哈迪政府,其缺乏國内群眾的普遍支援,其生存主要依賴國際合法性,導緻其管控多重武裝力量的手段不足。

恩怨

2022年3月,這場牽動葉門内外的戰争,邁入第八個年頭,漫長的戰争歲月,讓密不可破的聯盟出現裂痕。

2019年10月,阿聯酋武裝部隊總司令部宣布從葉門亞丁省撤軍,将維護安全的責任交接給當地的沙特駐軍。2021年2月,美國總統拜登在華盛頓呼籲結束葉門戰争,并停止向沙特主導的軍事聯盟提供支援與軍售。

“拜登執政以來,美國在中東實施戰略收縮,平衡沙特和伊朗的關系,停止支援沙特在葉門的軍事行動。”潛旭明介紹,2021年以來,中東國家間關系總體改善,卡達與沙特、阿聯酋與巴林等恢複外交關系,伊朗與沙特等舉行直接會談,為葉門停火和談營造了良好的外部環境。

外部幹涉減弱後,葉門内部和談的信号燈開始閃爍。

2022年3月30日,交戰雙方“默契”地順利達成停火。各方同意“停止葉門境内和跨境的所有進攻性軍事行動,包括空中、陸地和海上行動”。

2022年6月和8月,在聯合國的敦促和斡旋下,葉門停火期得到兩次延長。

這是葉門八年戰争以來,持續時間最長的一次休戰。據聯合國報告,停火期間,平民傷亡人數大幅下降,通過荷台達港的燃料運輸量大幅增加,薩那主要機場的商業航班在近六年後得以恢複。

潛旭明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經過多年對峙,葉門政府和胡塞武裝形成了勢均力敵的局面,雙方都消耗很大,誰都不願繼續耗下去。而以沙特、阿聯酋為首的多國聯軍自2015年軍事幹預葉門以來,亂局無法平定,效果乏善可陳,且近年來沙特和阿聯酋的石油設施、機場及商船頻頻遭遇胡塞武裝的無人機襲擊,損失慘重,也希望盡快停火。

戰火已停,但雙方“恩怨”仍舊難以根除。

在葉門問題上,沙特曾表現出不願妥協的态度。沙特國王薩勒曼·本·阿蔔杜勒-阿齊茲·阿勒沙特就曾譴責胡塞武裝“拒絕和平解決方案,将賭注押在軍事選項上”。

“胡塞武裝明确表示他們不想分享權力,仍舊在占領區舉辦夏令營傳播他們的意識形态,甚至動員包括兒童在内的人。”岡特教授說。

除了胡塞武裝和沙特聯軍支援的政府軍外,目前葉門還有諸如“阿拉伯半島基地組織”“伊斯蘭國”以及南方叛亂組織等勢力。“葉門的安全局勢仍難言樂觀。”潛旭明說。

高空飛過的炮彈下,葉門人牽起了手。

曼蘇爾和他的團隊向任何登門求助的人伸出援手:“我永遠不會開口詢問那些來找我的人,‘你從哪邊來,胡塞控制區還是政府控制區?’我們提供幫助,這就是全部。”他期待看到人們坐下來和談的一天:“如果他們能團結在一起,我們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停戰協定延長的消息尚未發出時,南方周末記者詢問曼蘇爾,如果未來戰争停止,他有什麼打算,曼蘇爾想了想:“我會去國外繼續修讀博士學位,休息一段時間。”

“然後回到葉門。”

南方周末記者 毛淑傑 南方周末實習生 李思涵 楊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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