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柳青:創業史第一部:第十六章:1

作者:共享無産階級理論經典

黃堡鎮前街是商業地區,後街淨莊稼人住戶。生寶現在走在比較狹窄的莊稼院街道上,他覺得比擁擠喧嚣、充滿塵土的前街,舒服得多了,清爽得多了。

把所有在市集上要辦的事務辦完以後,擺脫了有萬,個人的不暢快重新湧上梁代表心頭來了。

不暢快!是不暢快!改霞思想的變化,使他心情上很不暢快。他覺得心裡頭怪别扭的。

生寶喜愛改霞的聰明、有志氣和愛勞動。并不是他有意瞧不起一般的女青年群衆,實在說,改霞堅持解除婚約的堅定性,她在農忙時節和來幫忙的姐夫們一塊下地的吃苦精神,她對公衆事務的熱心,和她大姑娘在國小生娃們中間上學求知識的落落大方,是閨女裡頭少有的!正是她的這種意志、精神和上進心,合乎生寶所從事的社會主義革命的要求!他覺得:他要是和改霞結親,他倆就變成了合股繩,力量更大了。

現在,改霞既然有意思去參加祖國的工業化,生寶怎麼能夠那樣無聊?——竟然設法去改變改霞的良好願望,來達到個人的目的!為了祖國建設,他應該贊助她進工廠。想到這裡,生寶就努力克制心中的不暢快!但每個人精神上都有幾根感情的支柱——對父母的、對信仰的、對理想的、對知友和對愛情的感情支柱。無論哪一根斷了,都要心痛的。在生寶對另一個女人發生興趣以前,隻要一想到這件事,他就不會暢快的。

生寶帶着愛情上失意的心情,踏進挂着中共黃堡區委會和區公所招牌的街門。

噫!區公所占的前院,在有幾棵正發芽的刺槐的土院子裡,莊稼人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裡三層外三層,擠成一大團。有的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往人群中間瞅;有的歪轉標頭巾的腦袋,把耳朵對準人群中間細聽哩……

生寶想:“看啥熱鬧呢?出了啥事情呢?”

他也走到人群邊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從人頭上邊往中間看。看不見。他也歪轉標頭巾的頭,聽人群中間說什麼。聽不出頭緒。他隻聽見——

一個聲音說:“你看!你看!這是傷!這!”

另一個聲音說:“你就說我把你打死了來,你還在這裡說話?說的不算!哎!”

生寶在人群的外圈兒,聽得中劉村的莊稼人,談論所發生的事情。

這是黃堡區東原上中劉村的哥倆——老二和老三——在鬧事。老大是今早去世的,屍首還停在腳地,沒裝進棺材哩。兩兄弟不忙着大哥的喪事,卻忙着打官司,因為老大沒兒子,兩兄弟都争着要把自己的兒子過繼給亡兄。老二的理由是:按順序,挨他的兒子、挨不到老三的兒子。老三的理由是:他三個兒子,而二哥隻有兩個兒子,應當講公道,不能光講順序!親戚、鄰居、門中人,擠滿當事人的院子,說了一早晨,沒說倒,才來到區上,因為必須立刻決定誰是孝子,好辦喪事。當他們在這裡說理的時候,他們的婆娘們和娃子們,在家裡大哭死者,盡嗓子哭,簡直是嚎叫,表示他們對死者有感情。其實,他們都是對死者名下的十來畝田地有感情……

生寶聽了挖心地難受。他在整黨學習中,聽了區委王書記社會發展史的通俗報告。他現在又在痛恨一個可憎的名詞——私有财産。

私有财産——一切罪惡的源泉!使繼父和他别扭,使這兩弟兄不相親,使有能力的郭振山沒有積極性,使蛤蟆灘的土地不能盡量發揮作用。快!快!快!盡快地革掉這私有财産制度的命吧!共産黨人是世界上最有人類自尊心的人,生寶要把這當做崇高的責任。

生寶不喜看這幕醜劇。這是人類的醜劇!生寶怏怏不樂地離開這個場合,他勸大夥都不要看。他說這弟兄倆太沒意思了。

當生寶進到後院區委會院子裡的時候,對私有财産制度的憎恨,在他心情上控制了失戀情緒。對于正直的共産黨人,不管是軍人、勞工、幹部、莊稼人、學者……社會問題永久地抑制着個人問題!生寶不是那号沒出息的家夥:成天泡在個人情緒裡頭,唉聲歎氣,怨天尤人;而對于社會問題、革命事業和黨所面臨的形勢,倒沒有強烈的反映!

“王書記在家嗎?”生寶站在區委會院子裡,帶着戰鬥者的情緒,精神振奮地喊叫。

聽見從裡頭開門的聲音。一隻手從裡頭挑起了白布門簾。王書記胖胖的臉帶着歡迎的笑容,站在門外的磚台階上了。區委書記身量并不高大,但卻敦實,離着多遠就伸出胳膊,好像要把生寶拉進屋裡去:

“來來來……”

生寶帶着兄弟看見親哥似的情感,急走幾步,把莊稼人粗硬的大手,交到黨書記手裡。

如像某種物質的東西一樣,這位中共預備黨員的精神,立刻和中共區委書記的精神,融在一起去了。弟兄之間,有時有這個現象,有時并不是這樣而像中劉村那兩兄弟一樣。就是這位外表似乎很笨,而内心雪亮的區委書記,去冬在下堡鄉重試辦整黨,給生寶平凡的莊稼人身體,注入了偉大的精神力量。入黨以後,生寶隐約覺得,生命似乎獲得了新的意義。簡直變了性質——從直接為自己間接為社會的人,變成直接為社會間接為自己的人了。他感謝他的啟蒙人王書記。他樂得大張着嘴巴,笑呵呵的。這時對改霞的不暢快,和對中劉村那哥倆的厭惡,已經從他精神上消退掉了。

王書記拉住生寶的莊稼人硬手,笑盈盈地說:

“你來得正好!你看屋裡坐個誰?”

生寶肥厚的莊稼人脊背,被王書記的一隻手親切地按摩着,他腳下很輕地走進王書記屋裡。他喜得簡直要像小孩子一樣跳起來了。

“啊呀!楊書記嘛,你啥時來?”

縣委副書記從屋子後窗前的一張木椅子裡,站了起來。他帶着喜出望外的笑容,大踏步走到門邊,用左手握住生寶的右手,把右手搭在生寶的白小衫肩膀上,老大哥對小兄弟似的親熱地說:

“我們正商量到你們蛤蟆灘去呢。”

“那麼咱們一塊走嘛!”容光閃閃的生寶高興極了。

楊書記說:“你來啦,我們就不去了。縣委上打電話,叫我今天回縣哩。我忙着哩。……”

三十歲上下的縣委副書記兩隻炯炯的眼睛,發射着智慧的光芒,賞識地盯着這個標頭巾的年輕莊稼人,直盯得生寶怪不好意思起來了。生寶從正月裡在縣委同陶、楊二位書記談話的時候,就開始有了一種感覺:似乎他這個莽莽撞撞的年輕莊稼漢,對黨實作一個偉大的計劃,有些用處。在當時,這種感覺還是模糊的,不敢肯定的;現在楊書記對他的這份親熱,這份喜歡,這份信任,就使他确信他感覺對了。

當楊書記左手握着他的右手,右手搭在他肩膀上的這一時間,生寶心中感到相當的不安。黨是不是把他看得太高了呢?他是不是真的對黨改造農民有很大的用處呢?他當然希望能實作他的豪言壯語。但願他能兢兢業業,不要讓黨錯寵愛了他吧!他的心情有緊張,他感到擔子的重量。但是這位相當活躍的陝北老同志,卻拍拍生寶的肩膀,笑眯了眼問:

“怎麼着哩?小光棍漢!尋下個對象哩沒?”

“還沒……”生寶怪不自然,他想起了剛才和改霞的決裂。

縣委副書記大不稱心地說:

“怎麼忸忸怩怩?這麼棒的小夥子,中共預備黨員,尋個對象有什麼難哩?又不要花錢?”楊書記轉向區委書記問,“還要花錢嗎?經過宣傳貫徹婚姻法運動,還要花錢嗎?”

區委王書記帶着下級的謙遜,笑說:

“不要花錢,恐怕要花些時間。”

“對!”生寶得到了啟發,“着重是忙得顧不上……”

“把它當成副業嘛!不要專門談戀愛嘛!哎哎,不要把事情看得那麼刻闆吧!我說可以公私兼顧,你說呢?佐民同志?”

楊書記和區委王佐民書記,兩人笑得呵呵的。生寶緊張的心情,被縣委副書記這一番笑談,一下子沖得煙消雲散了。同志間政治上的關系和勞動人中間感情上的關系,竟融合得這樣自然呀!生寶這個剛入黨的年輕莊稼人,不禁深有感觸。他覺得同志感情是世界上最崇高、最純潔的感情;而莊稼人之間的感情,在私有财産制度之下,不常常是反映人與人之間利害關系的庸俗人情嗎?鄰居間在利害一緻的時候,相好得那麼俗不堪言;一旦錯收了一顆雞蛋,拌幾句嘴,就該别扭多少日子了。

着楊書記招待的一支紙煙以後,極端興奮的生寶并顧不得吸。他莊稼人拿慣旱煙鍋的手,笨拙地拿着冒煙的紙煙,坐在楊書記旁邊的一個小凳上,隻顧向前傾着茁壯的身子,眼睛專注地望着穿一身灰制服的縣委副書記。這位楊書記外表很像下堡國小的體育教員:高大、結實,留着很精神的小平頭,臉上帶着一種健康的粗糙,給人的印象好像是在曠野裡長大的勞動人,不像是房子裡長大的知識分子那麼纖細、白淨和文雅。生寶看着看着,動了感情。他那麼親切地問:

“楊書記,你比正月裡我在縣上見你時,精神!”

楊書記說:“是嗎?也許是這麼個事情。我是個賤皮,宜跑!一下鄉,能吃能睡。一個月不下鄉,就萎靡不振,這塔也疼,那塔也疼。……”

“這是長期做農村工作的習慣。”區委書記王佐民尊敬地評論。

生寶曾經從區委書記嘴裡聽到過這位楊書記的一些身世。父親是一九三五年安塞戰役倒下去的英雄,母親被兇惡的地主領着殘酷的敵人,捉住淩遲死了。革命家的兒子靠同志們的撫育長大起來,在延安上保育國小。邊區中學畢業以後,烈士的遺孤,從鄉文書一直工作到擔任區委書記的職務。一九四九年南下到本縣的時候,他是縣委宣傳部長;現在,楊書記分工專管互助合作。……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