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斷·橋》:半把鋒利的剪刀

曾于裡

注:本文有嚴重劇透

《斷·橋》首先讓人覺得特别牛的,是它的攝影。電影的攝影指導曾劍,是婁烨的禦用攝影師,也曾跟李玉導演合作過《觀音山》。曾劍擔任攝影的電影作品,能夠很精準地展現一座城市的氛圍與品性。《斷·橋》的故事發生在巴蜀之地,低飽和度的畫面,晦暗的色調,連同連綿的雨天、朦胧的霧氣,讓觀衆很快融入這個破敗的小鎮,感受到某種迷惘、無常與壓抑。《斷·橋》保留了曾劍攝影的一貫特色,比如偏愛自然光、手持攝影、注重制場感和抓拍;一些相對新穎的鏡頭使用,比如畸變的魚眼鏡頭、故意使臉型扭曲變形的特寫,都讓人印象深刻。是以,暫且不論這個故事講得怎麼樣,攝影本身就提供了足夠強悍的沉浸感。

《斷·橋》:半把鋒利的剪刀

《斷·橋》海報

電影以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死亡為開端。更确切地說,是他死亡長達8年後被發現為開端。

他叫聞亮(這個名字可能會讓人聯想到一些什麼),是聞曉雨(馬思純 飾)的父親。8年前,他是當地興建的一座跨海大橋的工程師,因為發現工程偷工減料,寫了舉報信,結果被他的老同學、一名負責城建的官員朱方正(範偉 飾)殺害。聞亮被活埋在大橋的橋墩裡。之後,朱方正到處宣稱聞亮是跟别的女人私奔了,這導緻聞亮的妻子(劉琳 飾)另嫁,聞曉雨成了朱方正的幹女兒。聞曉雨既懷念父親,又對父親的抛棄妻女帶有憎恨。

《斷·橋》:半把鋒利的剪刀

聞曉雨(馬思純 飾)

8年後,豆腐渣的大橋果然坍塌了,勞工意外挖出聞亮的屍體。作為一個吹哨人,一個耿直正義的理想主義者,他的下場凄慘。他的肉體已經與水泥粘合在一塊,根本無法拆解,他死亡時保持着掙紮下跪的姿勢,手裡仍然緊緊攥着舉報信。他就像是一尊沉思者的雕塑。

《斷·橋》:半把鋒利的剪刀

聞亮的遺體

種種障眼法下,聞亮被認為是被建築公司的負責人殺害的,而該負責人已經畏罪自殺,事情好像就這麼完結了。可這時,一個渾身髒兮兮的落魄少年孟超(王俊凱 飾)告訴聞曉雨:聞亮消失的那天晚上,是跟朱方正在一塊的,并且他們發生了争執。聞曉雨遂與孟超聯手展開調查,終于發現了真相。

《斷·橋》:半把鋒利的剪刀

孟超(王俊凱 飾)

雖然《斷·橋》上映前,焦點更多在馬思純和王俊凱身上,可真正看了電影,才發現這部電影的支撐點都在範偉身上。範偉又一次貢獻了神一般的演技,這讓已經慢慢恢複到最佳狀态的馬思純都望塵莫及,更不用說其他人了。

《斷·橋》:半把鋒利的剪刀

朱方正(範偉 飾)

如果說聞亮的死亡、大橋的斷裂,是理想主義死亡的隐喻,那麼朱方正則是戕害理想主義者的劊子手。正是因為這類人的存在,理想主義者最終死去,世界陷入道德崩解、交相欺害、弱肉強食、醉生夢死的狀态。

朱方正的可怕,一方面是他自私、貪婪、兇殘,誰擋了他的道,他會不擇手段地把對方除掉;另一方面是他太虛僞、太會僞裝了。真小人,人人都看得見,大家反而有更多提防之心,可是挂着君子面孔的真小人,會讓周邊人對他卸下防備,冷不防就陷入他布置的陷阱,然後他露出猙獰的面孔将人吞噬。朱方正剛出場時,他對聞曉雨是那麼得和風細雨、無微不至,讓人誤以為這是一個溫柔善良的長輩;當事情敗露,譬如當聞曉雨、孟超發現他殺人的真相那一刻,他那兇光乍現又驚詫不已的僵死表情,令人膽戰心驚。

《斷·橋》:半把鋒利的剪刀

朱方正太會僞裝了

可很難說,朱方正就是天生如此,或許他也曾經跟聞亮一樣。他滅亡之前,對着孟超喊出那句“我們都是窮小子”,這背後有不為人道的心路曆程,他也并非自己命運的主宰者。他在對敲詐他的甘小漾(曾美慧孜 飾)下狠手之前,請示了唐副市長(方勵 飾),他想答應甘小漾給她300萬封口費,但唐副市長不同意,唐副市長沒明說,但态度很堅決:朱方正必須殺了她。

這麼講,當然不是為朱方正辯解——他無可原諒,畢竟多少小人物受挫受難,并沒有像他那樣變成惡魔,人不應該丢棄向上的主觀能動性。但《斷·橋》還是彰顯出極其強烈的批判現實主義色彩:它不同情朱方正,卻也試圖去思索什麼樣的運作機制下催生出惡魔。

孟超的經曆,也在佐證着機制之弊。隻活在孟超講述中的姐姐,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吧?她很喜歡讀詩,應該也很漂亮,卻被村裡的惡霸強奸了,并且已經死去。孟超捅死村霸,在外面一逃就是8年,隐姓埋名,沒有身份,打零工過活,像蝼蟻一樣藏在爛尾樓裡生活。從孟超最後的抉擇來看,他同樣是理想主義者,哪怕深陷泥淖,他仍要肩起黑暗的閘門,送聞曉雨到光明的地方去。

可悲的是,電影中的理想主義者,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當理想主義者消失,這個世界裡更多的,要麼是朱方正,要麼是聞曉雨。聞曉雨雖然是第一主人公,但這不意味着她是完美的。她一直處在某種“失神”的狀态裡,有點行屍走肉、随波逐流;她沒有什麼明确的價值觀,稱不上理想,卻也不是壞人。可一旦她被欲望虜獲,很難說她不會是另一個朱方正,而她也的确在複仇的沖動下,差點成為朱方正。

可以了解編劇的意圖,想以聞曉雨警示衆人:哪怕不能成為理想主義者,也不要與惡魔為伍,不要成為欲望的奴仆,不要成為下一個朱方正;同時,編劇想以孟超的決絕赴死、聞曉雨的懸崖勒馬,為電影提供一個光明溫暖的結局,并以這對“姐弟”的救贖情感豐富電影的商業元素。

《斷·橋》:半把鋒利的剪刀

聞曉雨和孟超互相救贖

問題恰恰也出在這裡:劇情後半程的邏輯,為了回避雷區、強行溫暖、硬拗救贖(所謂“黑夜給我,黎明給你”),而失去信服力。比如一個顯而易見的質問是:明明聞曉雨已經拿到朱方正陷害父親的監控視訊,為何她不報警?為何她明明已經要走進警察局報警了,朱方正一個邀請她去給他過生日的電話,她就放棄報警了?警方差點逮到孟超,孟超為何不直接把監控視訊交給警方?當孟超得知朱方正綁架了聞曉雨,他為何還是不報警,而選擇單槍匹馬去解救?朱方正明明如此怕死,又為何在最後關頭選擇如此危險的對峙方式?

電影公映首日,“斷橋 劇情降智”一度登上熱搜第一名。“降智”這個說法的确過于嚴厲,但觀衆的這些質疑并非無理取鬧。我們當然可以給出合理的解釋:比如故事背景是2011年,那會兒掃黑除惡力度不及當下,唐副市長一手遮天,警方可能也是唐市長的人,是以不能報警;比如孟超逃了8年,警方都抓不到人,結果隻看過他一眼的朱方正幾天時間就能查到孟超的詳細資料(挺誇張的),說明他動用了某方面的勢力,雲雲。

可惜的是,《斷·橋》并沒有在明确有效的細節裡把這一切鋪墊到位,隻能靠觀衆去自我腦補和想象。粉絲可以說,朱方正神通廣大,是以調查得到孟超的資訊;觀衆也可以說,這是劇情bug,8年抓不到的人,朱方正看了一眼就記得?兩邊的解釋都說得通,因為劇情沒有給出其他輔助資訊了。

是以,很多非粉絲觀衆對于劇情的走向感到納悶,他們很難共情聞曉雨的複仇舉動,一旦無法共情,複仇橋段後的一系列情節就陷入崩塌的狀态。總不能把責任都推到觀衆頭上,怪觀衆看不懂吧?作為一部商業片,當很大一部分人都對劇情表示不了解時,多少說明了編劇的處理不到位。

《斷·橋》更像是半出好戲。範偉、馬思純、王俊凱等人一同撐起了前半程,可後半程不選擇報警的一系列糾纏,叙事根基不穩,起承轉合鋪墊得不夠紮實到位、說服力欠缺。在“腦補”後,幾個主要角色的動機都可以自圓其說,粉絲誇可以了解;但普通觀衆注重的是影院裡即刻的觀影感受,而非看了一部電影還要去微網誌翻看主創者和粉絲的解釋,是以觀衆的批評亦合情合理。

無論如何,《斷·橋》仍舊是當下中國影壇裡相當生猛的作品,這樣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品是相對少見的。《斷·橋》在核心表達上尺度很大,無論是理想主義者的滅亡,還是有關“魚”的那個精彩讨論(你以為海裡的魚自由自在了,最終還是上了飯桌),都足以看出在一個殘酷的現實世界裡,小人物如蝼蟻、如草芥的生存之難。

《斷·橋》:半把鋒利的剪刀

是說魚,也是說人

李玉的電影一向有着濃烈的女性特色,《斷·橋》中也以寥寥數筆建構了女性群像,以管窺豹折射了女性被侮辱、被損害、被忽略的普遍境遇。比如昔日女同學“萬茜”如今去成了歌舞女,而歌舞女“曾美慧孜”未曾逃脫被欺辱的命運,她們一并構成這個不完美的世界的縮影。

《斷·橋》:半把鋒利的剪刀

精彩的女性群像

但也因為衆所周知的原因,電影呈現了一系列問題,可在揭示問題的根源時,不免要遮遮掩掩虛虛實實,甚至導緻後半程劇情脫軌,缺乏一個核心而有力的落腳點。也不知道是編劇的責任更大,還是環境的責任更大。

總之,《斷·橋》仍舊可以一看,它就像失去中心點的半把剪刀,固然隻有一半,但刀鋒上的光,依然令人不寒而栗。

本期進階編輯 周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