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的文句中,草木蔬藥之名甚多。
□曾園
《楚辭》是《詩經》之後另一部傑作。《詩經》作用之一是讓讀者“多識草木蟲魚之名”,《楚辭》的作用可能類似。不過,現代人閱讀《詩經》《楚辭》,滿目皆是種類繁多且不認識的植物。這是閱讀的最大障礙。《楚辭》可能更甚。因為古代文化中心在北方。《楚辭》中出現的華中華南植物,當時就不被北方文化中心所知。随着時間推移,植物名稱變化,多數人就更不懂《楚辭》植物了。
《詩經》中的植物中,糧食與經濟作物比較多。植物學專家潘富俊認為,“黃河流域氣候幹燥,植物生長期短……糧食生産不易。”而南方楚地土壤肥沃,易于耕種。楚地由此特别富饒。今天的湖北博物館、荊州博物館中的精美繁多的餐具,比之歐洲皇室的堂皇餐具并不遜色。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楚辭》對植物的經濟屬性不太看重。《楚辭·天問》中“驚女采薇,鹿何佑”裡的“薇”指的是野豌豆,具浪漫性,而沒有《詩經》中提到農産品動辄會出現對皇天後土的感恩心态。
屈原所歌詠的楚地植物大緻分為兩類,王逸《楚辭章句》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楚辭》中出現次數最多的植物是“白芷”和“澤蘭”。著名詩句“蘭湯兮沐芳”裡,“蘭”指澤蘭,“芳”指白芷。經夏威夷大學農藝及土壤博士潘富俊在《楚辭植物圖鑒》一書中辨認,白芷在《楚辭》中有6個名字:芷、茝、藥、虈、白芷和莞,可見通讀《楚辭》之難。宋代黃伯思總結,《楚辭》衆多作者無論籍貫在哪裡,都“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楚地之廣,楚物之盛,楚聲之繁均展現在《楚辭》之中。經潘富俊先生的整理,《楚辭》才真的變得斐然可誦了。
人人皆知《橘頌》,屈原看重的是橘樹“受命不遷”“根固難徙”的忠臣品行。同樣,“女貞”(桢)可能是因為名字受到重視。這與北方孔子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理念不大相同。但我們也不能是以認定孔子不愛鄉土。孔子也曾贊歎過“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以及“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
《詩經》中無橘,但從《詩經》到《楚辭》,追求政治清明的理想從未變化。到了漢代,東方朔的《七谏·初放》中“斬伐橘柚,列樹苦桃”完全延續了屈原的思想。
柑橘在北方沒有得到歌詠,但并非所有南方植物春秋時代都與北方無緣。《詩經》中有“隰有苌楚,猗傩其枝。”“苌楚”即楚地特産猕猴桃。據紀錄片《影響世界的中國植物·水果》介紹,今天大放異彩的紐西蘭猕猴桃,種子來源于三峽地區。最初資訊來自于李明義先生的《洋人舊事》一書。
“淮橘為枳”,橘子到了北方味道不敢恭維。漢代以前,柑橘不分,以橘統稱。三峽地區保留了屈原歌詠過的柑橘原始品種。上世紀,愛爾蘭植物學家奧古斯丁·亨利(韓爾禮)(1856-1930)在三峽發現了“宜昌橙”,命名為Citrus ichangensis。在19世紀,宜昌尚不為全世界的普通人所知,但在全球植物學家看來,此地非常著名。屈原歌詠過的三峽植物,兩千年後被植物學家辨認之後,終于震驚了世界。
不僅是柑橘讓我們更熟悉屈原,屈原所佩戴的種種香草,今天頻頻在廚房裡當做調料使用。“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他攜帶的香草有江離、白芷、澤蘭。江離,我們今天聽到更接近的是“川芎”。植株有香氣。曹操也喜歡将之藏在衣袖中。白芷,孔子也曾佩戴。從周至秦漢,香草的功能恒久不變。“雜申椒與菌桂兮,豈惟紉夫蕙茝”,這幾種植物是肉桂、花椒、羅勒。
“蕙”又名薰草,曾被認為是“蕙蘭”,其實是羅勒,又名九層塔。味道類似八角茴香味。西餐中常見。在中國南方名為“金不換”,潮汕地區有名菜“金不換炒薄殼”。
“菌桂”是“桂”的古名,容易被誤解為“桂花”或“月桂”,但其實是“肉桂”,當然“桂皮”最為樸實。這個名字透露出它土特産的一面,但它也不乏洋氣的一面。“桂皮”在古埃及被制作成香水,還是制作木乃伊的香料之一。據奚密《香》一書介紹,埃及豔後克麗奧佩托拉為了迷惑恺撒(公元前100-前44),在自己的秀發中浸了肉桂的芳香。屈原比恺撒早一百年而已。在今天,香料時代衰落之後的西方人會将肉桂粉灑在紅茶與卡布奇諾裡飲用。
說到飲料,《招魂》裡有“胹鼈炮羔,有柘漿些。”紅燒甲魚烤全羊不在話下,“柘漿”即甘蔗汁。此後“挫糟凍飲,酎清涼些”的“凍飲”,指的是美酒,但甘蔗汁未必沒有經過冰鎮。可見楚國生活水準之高。《詩經》沒提過甘蔗,甘蔗是南方獨有的植物。
《詩經》将有刺或到處蔓生的植物象征不好的事物,《楚辭》繼承了這一習慣。今天我們最為熟悉的是蒼耳,在《楚辭》中叫“葹”。《楚辭·七谏》說:“江離棄于窮巷兮,蒺藜蔓乎東廂。”香草(忠臣良将)被朝廷棄用,而那些小人佞臣則充斥廟堂。小人佞臣往往用蔓生的荊棘蒺藜類植物指代。
有趣的是,世界著名的植物學家威爾遜曾經抱怨過楚地此類植物:“宜昌周圍地勢較低的丘陵地帶……大部分地區覆寫的是‘針茅’草……‘針茅’令外國運動員深惡痛絕,這種草頭上長着鋒利的倒鈎……這種倒鈎的穿透力真是不可思議……”屈原曾讴歌過的三峽地區植物既讓外國植物學家驚歎、陶醉,也給他們帶來不少煩惱。可見“東海西海,心理攸同”。
□曾園,作家、媒體人,出版有《詞的冒險》《有茶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