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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上最小的小道具,寫出了今年中國最好的愛情戲|郝建專欄

作者:槍稿
史上最小的小道具,寫出了今年中國最好的愛情戲|郝建專欄

開腔▻▻▻

年初,我受邀去電影資料館觀禮了《隐入塵煙》的首映式。

影片很動人,視聽有了一種大師氣象。

導演和兩位主演在映後聊了很久,我們這才知道,這是一個真正按照四季流轉而拍的精湛手工活兒。

猶記得我十多年前采訪李行導演,他說自己平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按照四季變化拍出自己最想拍的那部電影。沒想到,這位本家後生替他還了願。

無疑,《隐入》是目前為止,中國電影在2022最亮眼的成績,導演李睿珺借一對可憐人的人生,寫出了極其豐厚的意蘊。

——槍稿主編 徐元

史上最小小道具,寫出黃土地上浪漫又堅硬的愛情

文/郝建

作者介紹:北京電影學院教授,現任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通路學者。

史上最小的小道具,寫出了今年中國最好的愛情戲|郝建專欄
史上最小的小道具,寫出了今年中國最好的愛情戲|郝建專欄

銜泥築巢:

情感小窩能否遮擋風雨?

《隐入塵煙》講說中國西部的故事。

黃土坡和荒土坡上,有被家人嫌棄、抛棄的一對,他們是苦命男女、甜蜜夫妻。曹貴英和馬有鐵是被擠出家庭,壓在社會底層的兩個有情人。兩人都是卑微、順服的,他們互相依賴,彼此送出可憐的呵護、微弱的溫暖。

但兩位主角是中國西部大地上的英雄。他們一起耕耘種地,養驢養雞養豬;結婚沒房子,他們自己做土坯蓋新房,築起一個窩。

兩人的相處極為樸實,但那許多愛情的高光時刻突然就狠狠擊中我們的淚腺:

有鐵進城拉東西,貴英帶着一大瓶熱開水來到村頭等候,怕水涼了,貴英把瓶子包裹在胸口衣服裡。她說:“熱一回(你)沒回來,熱一回(你)沒回來”,好似幹巴巴的抱怨,卻是滿滿的期盼和深情。有鐵接過裝滿熱水的大玻璃瓶,卻趕緊拿過貴英的手給她捂暖。

他們用電燈照射孵化小雞。電燈穿過紙箱的洞眼射出斑駁星光。有鐵用電燈晃動光影在貴英臉上搖曳,那是他們的淡雅素色的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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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透過紙箱照在兩人臉上,這是他們“生活的光”

深夜,暴雨來到,他們從床上跳起來搶救蓋房的土磚。兩人在雨中滑倒,貴英拉起有鐵,但是他突然笑了,然後故意把貴英拉倒,兩人一起在泥水裡笑鬧。

貴英皮膚過敏,有鐵心疼,帶貴英去水渠洗澡:“我給你好好搓着洗洗,麥疹子就不癢了。”

有鐵讓貴英幫忙把麥捆子叉上車,貴英卻是幾次失敗摔倒。有鐵罵了貴英,那言詞傷透人心。貴英生氣徑自走掉。有鐵趕着驢車追上她:“别生氣了嘛。”有鐵把貴英抱上驢車,他在麥堆頂上給貴英做了個窩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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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仰拍的鏡頭裡,黃土坡上的愛情中,有鐵有了英雄的身形

有鐵給村裡的有錢人輸血治病,看着抽血的膠管,貴英的臉孔和心都揪起來:“大夫你抽我的吧,你讓他緩緩。”

麥粒是李睿珺創造的史上最小小道具。有鐵用小麥在貴英的手背上印下梅花,貴英笑盈盈地看着這壓在自己皮膚上的花瓣印痕。

但是,兩人營造的溫存日子終究不是他們靠辛苦和廉價的勤勞就能掌握。貴英意外落水,盎然的生命和溫暖的愛情被偶然的命運巨掌突然打斷。

最後一次,有鐵用五顆麥粒在已經去世的貴英手上印上梅花。他沒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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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注:麥稭堆旁,馬有鐵用麥粒在貴英手背上印下一朵梅花。貴英用草杆編織一個小毛驢給了有鐵。貴英去世後,有鐵還擺弄着那個毛驢,草編的枝葉已經枯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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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景觀:

張藝謀的高粱和李睿珺的玉米

導演把故事紮根在黃土地上,他寫的浪漫非常堅硬。

在這塊黃土地上,有玉米地、麥田、小毛驢和雞,兩個人徒手蓋起土坯房。

要蓋房子,他們得自己做出一塊塊土坯磚來壘砌。看到那擺放一地的磚坯,我的腰酸痛起來。中學時,我家附近有個小夥伴幫家裡做土坯蓋廚房,我幫過他幾天,那是大苦力。

父親被下放農村時,我跟父親一起種過玉米。貴英和有鐵種的那一地玉米,長得太給力,太喜慶。那得下足了肥料。

那片玉米地,綠得濃郁熱烈,讓我想起《紅高粱》裡的高粱地。在張藝謀那裡,那高粱地是特地營造的詩意場地,是慢動作鏡頭強化渲染的詩意;那正與全片呼喚的個性覺醒、力比多迸發和視覺的雜耍蒙太奇合拍。在李睿珺這裡,是主人公的平淡日子,是他們向土地讨口糧的日常。

更多的時候,李睿珺的鏡頭裡是幹涸、沙漠化的黃土高坡,那裡沒有一棵樹。

與美國西部片一樣,大地景觀是重要的視覺趣味,更是文化的念想。着力營造大地景觀,是導演要說話。他們的鏡頭聚焦于自然環境,總是在琢磨這塊土地上人的活法。本片中西部地平線的自然景觀和對人們生存狀态的呈現接續了1980年代中國電影人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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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注:1983年出生的導演李睿珺偏愛将鏡頭對準自己的家鄉,《路過未來》《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老驢頭》都在甘肅取景,《隐入塵煙》拍攝地就在他的老家甘肅高台)

《黃土地》《人生》《老井》《黃河謠》中,我們看到夕陽西下或朝陽中的暖色。《黃土地》中有西部山巒的蒼涼,《人生》《老井》中有黃土高坡的暖色調,這些總是與劇中人物“走”和“留”的艱難抉擇糾纏着。

第五代寫的是寓言,筆下是集體的中國人,《一個和八個》中有一句台詞當時博得滿堂彩:“老子,中國人”。在李睿珺這裡,卻是“這一個”,是個體的貴英和有鐵。

黃土高坡在歌裡唱着有豪情,可是這裡的日子不好過。本片的故事蘊涵着強大有力的村鎮行政以及這塊黃土地上市儈的人情和幹枯的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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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注:與《人生》和《老井》等作品相比,李睿珺的西部大地景觀色調不那麼溫暖,絕大多數是蒼涼、幹涸的。這就使得作品的視覺環境更為寫實而不像1980年代的許多表現中國西部的電影那樣帶有某種抒情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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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雞和驢住哪裡?

本片不是抽空現實的純愛片,這個黃土高坡上浪漫而又悲怆的愛情故事營造了堅實的現實感。

這裡有愛情的浪漫,也有着現實主義的質感和堅硬、逼人的社會關系筆觸。它也是一部鄉土政治經濟學電影。如果把這故事當做中國社會的田野調查報告,貴英和有鐵的浪漫愛情又是堅實的。中國社會的現實,穿透黃土地上的沙土顯露出來。溫馨的愛情故事與殘酷的現實感既是感動我們的力量,又在撕扯我們的情感,撕裂了人們的觀影反應。

這也許就決定了作者要在全片演職員字幕的最後加那麼一句馬友鐵住進了新房的主旋律告白。那個字幕末尾的彩蛋放在那裡,很有點幽默感。

他們的勤勞和悲苦背後,處處都展現了今日農村的政治、經濟微妙格局。黃土高坡上的政治經濟圖表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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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注:有鐵的扮演者是導演的姨夫,電影配角也是他的父老鄉親,李睿珺想拍出這群人是怎麼生活的,他們在想什麼)

貴英如果不結婚,将會一直成為哥嫂的“拖油瓶”,她沒有任何地位隻是巨大累贅。結婚不是她的選擇,隻是接受命運,她遇到有鐵,婚後得到幸福大半是幸運。貴英可能落到别處的村莊,遇到别的“丈夫”,命運可能大不同。

馬有鐵住進村裡的無主房寫出了村落的凋敝和空心化。他哥哥自掏腰包拿出一萬塊錢為馬有鐵申請八十平米樓房,不是良心發現,是哥哥想給剛結婚的兒子。

看到到這種揠苗助長式的村鎮新樓房,貴英不想接受,她關心的是:我的雞呀、豬啊、驢啊住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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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的無處可去象征着貴英内心的不安

行政權力在李睿珺的西部鄉村圖景中是個強大的存在。有鐵和貴英辛辛苦苦蓋起的土坯房最終又在鄉村建設計劃中被推平。在《老驢頭》中,縣政府強力推動土地集中連片機械化作業;無耕種能力的人拿土地轉包金,或者替别人打工。村裡的首富張永福就趁機霸占老驢頭的兩畝地。

而所謂人情世故也是強大的缰繩,這些有聲無聲的氛圍逼迫有鐵成為一個肉身的造血機器。為了村裡的能幹人能夠康複給大家發工錢,他被大家叫做國寶。鄉親們用目光和笑聲逼迫他去貢獻自己那罕見血型的“熊貓血”。馬有鐵無怨無悔,這是屬靈的悲憫還是習慣性的卑微與生活的無奈?他跟貴英念叨:“啥人有啥人的命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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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結尾,我們親眼看着這兩人用一塊塊土坯蓋起的房子被推倒了。推土機轟鳴中,塵土飛揚

貴英死了,有鐵的靈魂再也無處安放。他歸還了所有借款和欠别人的雞蛋、洋芋,放走了相依為命的毛驢。有鐵必将追随貴英的倩影而去。

他們的愛情無比艱難,他們的浪漫被土地和周遭現實、偶然的厄運耗盡。他們費盡力氣築起的泥土房屋,終究被金屬的機器推倒;他們的生命和那點艱辛、浪漫的愛情最終隐入塵煙。

史上最小的小道具,寫出了今年中國最好的愛情戲|郝建專欄

編輯/徐元

排版/青檸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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