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吃了飯,眼皮就有點澀,找個沒人的角落,摘了口罩準備打個瞌睡。這兩天小兒子浩晚上哭哭啼啼的,家裡幾個人都睡不好。
迷迷糊糊的,手機響了起來,我把手機放在耳朵上,依舊在桌上趴着:“喂?”
“老公,浩子發燒了!怎麼辦?”英麗帶着哭腔,我一下坐直了,心往下沉手機往下滑,還聽見她在那裡哭着問:“要去看醫生嗎?”
“當然要去,快點去,就近的診所。”我按耐住生氣和恐懼,盡量鎮靜地對她說。
怎麼辦?
肯定是肺炎,現在外面病例每天那麼多,症狀都差不多,先喉嚨痛再發燒,然後咳嗽,浩子那麼小。
要是真是肺炎怎麼辦?
憤怒!
你一個女人在家不上班,帶兩個孩子都帶出岔子來了!整天哭哭啼啼亂成一團。
清醒了,趕緊處理手裡的工作,說不定一會兒被通知隔離,現在都是試紙快速檢測,很快出結果的。
也許是感冒。
一分一秒都是煎熬,電話響了,标準的國語:“衛生局通知您……”
我狠狠地掐斷了,這裡沒有衛生局,也不會用國語打電話,何苦自己人騙自己人。
過了很久,英麗打電話了,哭着說:“浩子中了,是肺炎,在等車帶我們去隔離,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聽從安排!”
雖說有心理準備,還是當頭一棒,暈了,我坐在那裡半天沒有動,好像看見浩子咳嗽着喘不過氣來,報紙上那些可怕的圖檔一下子跳到眼前來了。
我也覺得有點憋悶了。
浩子怎麼樣了,也忘記了問,應該不要緊,回頭有人照顧他。
手機又滴了一下,這次是真的衛生部門的資訊,通知我居家隔離,并上報自己測試結果及有無症狀相關情況。
心慌意亂,打開電腦,上報、上報,然後回家。
回家一看,怒火又上來了。
冰箱裡沒有什麼吃的,連面包都沒有,我和慶含這幾天怎麼過?外賣?
隻有外賣了。可是,她天天在家都幹了什麼!
浩子怎麼樣了?平時一回家,浩子就奔過來抱住我的腿,坐在我的腳背上,像坐木馬一樣要我在客廳裡轉圈。
客廳裡散落着玩具,衣服随意搭在椅子上,桌子上還有中午沒有收拾的碗,房間裡也是亂糟糟的,好像賊來翻過東西一樣。我一路走着一路感覺頭皮上火星子直濺。
冷靜冷靜,浩子病了。
冷靜下來,想一想不知道他們安置好了沒有,還要什麼。
打電話過去,說安置在酒店裡,還算舒适。但是衣服手機充電器什麼都沒有帶,我說請人送過去,叫她列個清單發給我,我收拾東西請快遞送到酒店前台。
按照清單收拾了東西,打包了兩個人的衣服和一點日用品,在網上下單快遞,然後噴了幾次酒精,為了讓人家放心,我把酒精噴壺連同袋子一起放在了門口。
然後又下單我們自己的晚餐和一些必需品。
為了安全,我把慶含網課東西設定好,讓他獨占了一個房間,外面空間屬于我。
坐下來,偌大的客廳隻有我一個人,還有牆壁上的很大影子,虛虛的。不知道浩子睡得可安穩。
浩子不在家,夜太靜谧了,沒有人吵鬧沒有人呓語,我還是睡不好。
浩子在酒店,看來病情不厲害,心安一點。
2
過了兩天,英麗告訴我,浩子咳得厲害,有點胸疼了,他們轉去醫院了,她先前有點嗓子幹疼現在也開始發燒了。
她也染上了,我安慰她會很快好起來。
一籌莫展,還好,慶含沒有不舒服的感覺,我倒有點頭昏腦脹,晚上便早早睡了,這個晚上睡得很沉。
醒來時,有幾個未接電話,是英麗的,我心有點慌慌的,趕緊打過去。
英麗咳嗽聲先傳過來,然後是她焦急的聲音:“老公,你查查我們的銀行賬戶。”
銀行賬戶?
“浩子怎麼樣,還有你呢,怎麼咳得那樣厲害?”
“浩子咳嗽好些了,昨晚睡得安慰。你先看看賬戶,我剛收到一個轉賬資訊。”她的聲音很疲憊嘶啞。
我們的銀行賬戶是聯名戶頭,我登入進去,一看,小數點前面是零。
零!
我猛地站起來,頭暈。
零!
怎麼可能是零!
我擦擦眼睛,是零,我揪揪自己的臉,是零!
我手抖了起來,怎麼會是零!
我們賬戶上的錢應該是六位數的,夠我們買房子首付的,我們剛剛商量好買哪個地段的房子,我們在異鄉的第一個真正的家。
我口幹舌燥,打電話給英麗:“麗,賬戶怎麼了?”
“老公,怎麼了,錢還在不在?你的聲音怎麼在抖?”
“你做了什麼?”我盡量像平時一樣說話。
“不知道,我接了一個銀行電話,然後點了一個連結,然後就收到一個轉錢的短信。”
“不是要輸入驗證碼嗎?”
“沒有驗證碼,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
我把手機夾在肩膀上,再次在電腦上進入銀行賬戶,提示我們的錢分三次轉走了。
完了。
頭昏目眩。
手機滑落,掉在地上,彈了一下,我聽見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還有英麗的哭聲。
我彎腰撿手機,裡面是英麗壓抑的哭聲還有浩子的呼喊。
我拿起手機,手機屏已經破了,我們幾個人的屏保臉花了,我把手機貼在臉上,感覺有濕濕的,我流淚了。
“老公,到底怎麼了呀,錢怎麼了?”
“爸爸!媽媽!”
“浩子,爸爸在這裡。”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很陌生。
“媽媽,你怎麼了,媽媽别哭。”
“英麗你先别急,我打電話到銀行問問怎麼回事。”我有點木,我們的錢沒了?
怎麼不用驗證碼就把錢轉走了?
我坐那裡,撥打銀行電話,裡面音樂響了很久才一個聲音提示一串資訊,按提示按了一個鍵又唱了很久,讓人咬牙切齒的音樂。
終于接通了人工服務熱線。
我心急如焚。
那邊是不緊不慢的禮貌的甜蜜女聲問先生我有什麼事情。
我說我老婆點了一個顯示來自銀行的連結,然後我們的錢沒有了。
她溫柔地問我姓名、身份證号碼,然後問我妻子的資訊,核對之後,說對不起,因為那是我們自己的操作所緻。
我說我們都沒有收到驗證碼怎麼轉走了,三次轉賬,隻有一次資訊告知,銀行這裡沒有漏洞沒有失誤嗎?
那邊像唱歌一樣說:“對不起,請稍候,我去請我們經理跟您解釋。”
又是漫長的等待,這次連音樂都沒有了。
等得手機屏都黑了,我挂了電話。
世界離我很遙遠,沒有聲音。
3
我挪動了一下,背靠着牆坐着,手在手機上亂劃,全世界都在我手指上變幻,按下鎖屏鍵,是我們一家四口的有裂痕的笑臉。
慶含的門開了,他遠遠地站着,大概我臉色不好,他吃驚地看着我問:“爸,你也病了嗎?”
我搖搖頭。
“午飯呢?我要上課了。”
午飯?他早飯肯定就吃了一點面包。
“泡面?”
他點點頭,又回到房間。
我扶牆站起來,機械地走進廚房燒水泡面。水從碗裡溢出來又從竈台上流下去,滴在我腳上我才發現水滿了。水一滴滴滾燙的,皮膚在燒在皺縮,心也是,面餅在冒着小泡泡在膨脹。
我拿抹布擦去碗邊的湯汁,端去給慶含。
我又開始打電話,打到銀行,無盡的音樂和沉默等待後,又是報身份證出生日期,老婆的身份證和出生日期,最後告訴我是我們自己的責任,和銀行無關。
錢在你們家被人轉走了!
那也是你們自己操作所緻,那邊始終彬彬有禮,愛莫能助。
報警。
又是身份資訊,家庭住址,事情經過,然後他們還要和英麗核對情況。
最後說,希望渺茫。網上詐騙這些事,騙子多數在境外,錢,早已轉走了,不知所蹤。
多少年的血汗。
我漂洋過海來掙的錢,漂洋過海走了。
沒有聲響,就她點了一下。
她都做了些什麼!
我憤怒我悲哀甚至怨恨,我十年的辛苦,她一個指頭輕輕碰掉了。我麻木地坐那裡查賬戶,查賬戶裡曆史資訊。
那一串串數字慢慢累積的歡喜和幸福,又随着數字歸零化為泡影。
昔日的辛苦要卷土重來。
我淚流滿面。
慶含的門又開了:“爸爸,我餓了。”
“嗯嗯。”我趕緊撇過頭擦了淚。
慶含睜着大眼看着我:“爸爸,你怎麼了,我說幾次餓了想吃飯,你就嗯嗯然後沒有了。有什麼吃的?”
“沒有,還有泡面。”
“你中午給我吃的泡面,我早餓了。”
“哦,我叫外賣你吃。”
給他叫了外賣,想起來自己也沒有吃,泡了一份面。
錢,頑固地占據了我的腦海,像夢幻一樣,我們又沒有錢了,都怪她!
英麗打電話來,我長吸一口氣才接了電話,說還在跟銀行、警方交涉,等消息。
英麗在啜泣,嗓音嘶啞伴着咳嗽:“咳咳,真的有用嗎?”
“等等看,别急。”挂了電話,我心灰意冷。
等,對英麗是一個有希望的詞,對我是一個絕望的詞。
夜降臨了,夜色是苦澀的陰影一點點地把客廳占駐了,兒子房間門下有了光,外面有人吆喝一聲,兒子的外賣來了,我起身拿了挂在兒子門上,敲了一下門,又在客廳坐下。
兒子開了門,拿了外賣,進去了又伸頭:“爸爸,媽媽病了是不是很難過?我想媽媽和弟弟。”
“我等會要打電話。”
“我真的想他們回來。”慶含低頭進去了。
英麗一定很難過,那些錢,也是她幸福的希望。
我手指在手機上滑了一下,英麗抱着孩子站在我旁邊笑着,我們的笑容是破碎的。
現在她一定在哭泣。
打電話怎麼說?錢回不來?是她的錯?
我坐那裡,看着窗外,外面燈一盞盞熄滅了。我們曾經多麼希望有一窗燈火是屬于我們自己的。
4
我決定出來拼搏時,英麗也辭了職和我一起來的,我是找好工作來的,她來了找工作四處碰壁,隻好放棄了專業從售貨員做起。
我們沒有錢辦婚禮,說以後存了錢補上,沒有房子,以後存錢買。後來她懷孕了,她說再辛苦我們也可以撐起一個家,我們租了間小房子,她挺着肚子照樣工作。
生慶含的時候,我說太疼了做無痛分娩吧,她咬牙挺着,滿臉汗水對我笑着搖頭。
聽到那一聲清亮的啼哭,我們都哭了。
孩子生了,家人的簽證隻有一個月,然後她自己扛着,孩子十個月就去上班,人像陀螺一樣轉着,我開始晚上兼職,想存錢撐起一個真正的家。
然後,第二個孩子來了,她隻好暫時停下了工作,圍着我們轉。
孩子睜眼黑夜也是白天,她輕手輕腳起來沖奶粉換尿不濕。
她為我們做好每一頓飯,倒好果汁和牛奶。
她看着存折裡數字從無到有,然後漸漸變長,眼裡是幸福的光芒,親着我疲憊的臉說愛我。
即使病了,她也起來為我們準備吃喝,她說我更辛苦。
此刻,她是不是也睜着眼睛看着無盡黑夜。
怨恨不會讓錢回來,隻會讓我們更傷心。
這個晚上,我腦海裡都是錢和從前,從前的我們一無所有也很快樂,那時候我們相信彼此,信心滿滿。
我還欠她一個浪漫的婚禮和一所房子,她從不介意等待。
我拿起手機流着淚編輯了一條資訊:親愛的麗,我一直想告訴你的事情是:我愛你。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一切有我,永遠有我。
愛你。
一會兒,電話響了,是她,在那裡哭着:“你怎麼沒有睡?錢被騙了是不是?回不來了是不是?我就知道。”
“不要緊,我會再掙,你是不是難受沒有睡?我愛你,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們三個人需要你。”
英麗哽咽着,好像捂住了嘴:“我也愛你,愛你們。”
“好好睡一覺吧,還有孩子和我需要你照顧,快點好起來。”
“嗯。”
我坐在那裡,透過淚光看見晨曦一絲絲進入了我們的客廳,此刻,這也是我們的家。
我異常清醒,決定把我們的經曆寫出來,提醒别人别上當,以免給家庭造成困擾讓夫妻流淚。
我把從踏上這塊土地的經曆、我們的奮鬥、我們的夢想、我們的煎熬都寫了,發給了早報讀者來信專欄。
然後我訂了兒子的外賣,叫他自己到時候在門口拿。放下手機,我睡了。
這個家也需要我,英麗需要我,我也要好好的。
醒來看看外面有點昏暗,看看手機,又是晚上了。
我打電話給英麗,再次告訴她我愛她,浩子已經開始好轉了,她還是咳嗽。告訴她我和慶含沒有事,希望他們早點回家。
第二天中午我的電話響了,是報社的,說有一位有影響力的大人物夫人在網絡上轉發了我的信。
然後銀行打電話、警方打電話、報社記者打電話。
那一天,我頭昏腦脹在接電話,英麗說,還有記者去采訪她。
我們的故事登上了報紙,标題是《我一直想告訴你的事是我愛你》,不是我寫的,其實很平常的故事,我讀着竟然也流淚了。
英麗對記者說了我們的故事,她說她想告訴我的事情是:她從不懷疑我的愛和能力,一切都會有的。她愛我。
我知道。
晚報也刊登了我的信和這篇文章。
過幾天報紙登了銀行的公告:他們将提高網絡安全級别,出于人道主義精神,他們準備全額賠償英麗及同期另外六個人的經濟損失。
随後我們倆都接到了銀行的電話,我們的銀行賬戶裡餘額還原成那個幸福的數字。
那天,我們隔空流淚相擁。我們反複說着一件我們一直都知道的事情。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