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千難萬險過草地——羅玉棋回憶長征途中草地上最難忘的一個人

每個人都有他珍貴的童年,童年的回憶總是最真摯感人的。在我的童年回憶中,最難忘的是紅軍長征,長征中最難忘的是過草地,草地上最難忘的一個人,是李副連長,雖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是在一九三五年秋天,我才十三歲,随着紅四方面軍四軍十師新劇團二次過草地。走了二十七天了,前面仍是茫茫一片。我的腳在黑水裡泡爛了,又被草尖劃破了口,沾上黑色泥漿立即發紅發腫,起初還能一瘸一拐地跟着部隊,但好幾天沒吃飯,禁不住頭暈、肚餓、腳傷的上下夾攻,支援不住,因為小便離開隊伍,距離便越拉越遠了。

“我掉隊了!”一個可怕的念頭襲擾着我,這意味着我離開了首長和同志們的撫愛,離開了革命大家庭的溫暖。不能想象一個人離開了集體還能怎樣生存……我越想越怕!一路上,掉隊的人越來越多了。兩個,六個,十幾個,有二十八團的,有二十九團的,有這個連那個連的,可就沒一個我認識的!他們的情況都和我差不多,有的傷勢病情比我還重,我本想趕上去招呼幾句,可是現在我們隻能互相投以親熱而又無可奈何的眼光。

在撐持着瞠過一條小河後,大家索性都躺下了,傷痛的呻吟随之而起。數數看,先後陸續趕到的,連我在内共有五十六個人。五十六個人,現在像五十六個斷了線的風筝,不知将墜向何地?太陽已經偏西了,接下去将是黃昏,黑夜;黑夜、黃昏……多變的草地将會發生什麼事情呢?五十六條生命,也許會被一陣大風刮得無影無蹤。我自己對着自己說:“革命到這裡算完了,不完怎麼辦?糧食沒有,傷口又疼,什麼時候能出草地也不知道?萬一遇上國民黨的騎兵隊,或藏人中的反動家夥,也是一樣沒命……”

一個人想呀想的,忍不住噙滿了淚水,傷口越發痛得刺心。正在這時,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瘦小個兒向他身旁的“小鬼”厲聲說:“不行!這兒怎能躺下……不走也得走……”

後來才知道,他原來是二十八團三連的副連長,姓李,安徽人,鄂豫皖邊區的老紅軍,那小鬼是他的通信員。他掉隊的原因,雖是有點輕傷,主要還是為了尋找掉隊的通信員,結果兩人都掉下來。這時他催着小通信員趕快上路,同時把聲音故意放大,好像是說給我們這些掉隊的戰士們聽:“快走!到那邊小山去,挨過今晚再說!”由于我在新劇團工作時間較長,對于首長向來是又尊敬又害怕。我生怕人家說我是膽小鬼,吃不起苦故意掉隊,聽見他這一号召,也強打起精神,順着他指的小山丘前進。其餘掉隊的人員也陸續跟上來了。我走得很慢,神情也很沮喪。

李副連長好像看透我心底似的,故意從其他人身邊向我一瘸一拐地走來,劈頭問:“小鬼,你是哪個機關的?為什麼掉隊?”然後,兩隻眼睛緊盯着我,“走快點!當心,再掉隊,我用棍子敲你!”我吓得縮了縮頸,身上冒出一股冷汗,他那對大眼真怕人,簡直像黑夜中突然出現的黑貓眼睛一樣。

我們順着小河向上走,走了三裡多路,好不容易進了山,山上一片松林,陰森森的。有一棵四五人合抱不住的大樹,中間都空了,大樹周圍有一塊較幹燥的地方,我們就在那兒休息,一個兩個斜倚着槍,伛着腰,蜷着腿,悶聲不響地坐了下來。聽不見往日的歌聲,看不見黃昏的營火,心裡沉甸甸的……看見我們這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李副連長發火地沖着我們說:“幹嗎這個模樣!紅軍戰士英雄漢,就是死也要死得痛快,怎能垂頭喪氣!我們要活,一定要想辦法活下去!”

接着他好像是回到了自己的連隊,大聲地指令着:還能動得到溪溝旁找軟草,用樹棍砸碎來當糧食;一步不能走的他也配置設定了任務:撿拾周圍的幹柴,聚攏來燒水、洗腳……我們拖着疲憊的身子,執行着指令。到底人多好辦事,一會兒就拔來一大堆草,拾來一大堆柴火,不由得一陣高興。可是,水燒滾了,草燒熱了,天正打麻子眼(黃昏)了,卻不見了副連長,連他通信員的影子也不見了,大家又焦躁起來,嘀嘀咕咕地亂估計,正在這時,在黑糊糊的天光中,看見他們兩人回來了,身上斜挂着槍,還拖着一隻死山羊。

大家一下樂開了,真是好多天來沒嘗過油腥味了。于是又忙得不亦樂乎,七手八腳地剝開皮就燒來吃。當大家興高采烈地吃着山羊肉的時候,李副連長卻一聲不響地躲在一邊光吃草,被我們一個同志發覺了,大家一定要他也來吃,他說:“讓傷重的同志多吃點吧,我還能動呢!”這下,更弄得大家也不吃了,後來還是通信員給他分了一塊羊肝,他接受了,我們才像如釋重負似的,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肚子飽了,精神也振作了,原來累得不能走的,也可以走動走動了。看見大家情緒有了恢複,李副連長又提議成立支部,我們共青團員也和黨員編在一起,我們都一緻選舉他為支部書記,并決定号召黨團員在艱苦時期要起模範作用,不動搖,不氣餒,不悲觀,堅持幹革命!李副連長還說:“我們雖然掉隊了,但有了黨就有了力量!現在我們五十六個人,像一根擰不斷的銅繩,這就是我們克服困難的力量!實在跟不上隊伍,仍可以打遊擊……”接着他又具體配置設定了任務:拾草的拾草,燒火的燒火,用洋瓷盆把明天早晨的食物儲存起來……

經過一連串工作,我們又鼓起了勇氣,重新下定戰勝困難的決心。

但,仍有二十三個同志傷勢太重,一點不能行動。當天晚上,我們圍聚在一起睡了。四周靜靜的,沒有風,我睡得也挺熟。到半夜時候,不知誰忽然叫了起來“打”“打”,接着又有人喊“殺!”一陣哄鬧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有人說是老虎來了,也有人說是熊來了……我突然想到老百姓關于草地裡有妖魔的傳說,吓得汗毛凜凜,連忙向人多的地方鑽。

人群也是亂哄哄的,互相找地方躲。最後,我鑽進了大樹窟窿身上還直打哆嗦,忽然聽到樹上清朗的安徽口音:“老虎怕火,我們把火燒起來就不怕了。”說着從樹上抛下很多幹樹枝。原來樹上是副連長,他這句話提醒了大家,連忙七手八腳地把樹枝在我們周圍圍成一個圈,點燃了火,人群也慢慢安靜了下來。

這一晚上,我老是睡不着,一會兒聽見遠處呼呼的松濤聲,心裡也像浪潮一樣翻騰起伏。這時,一陣腳步聲來到身邊,我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李副連長。

他低聲地問:“小鬼,怕嗎?”聲音格外的柔和。我壯了壯膽,本來想硬撐一句:怕,還能來當紅軍?但最後還是隻好承認:“嗯……有點!”“怕什麼呢?”“草地這樣大,哪一天走得盡昵?”“總有一天會走盡!”他笑了笑,摸着我的手,順勢坐下:“你是共青團員吧!你知道戰勝困難就是勝利這句話嗎?我們的革命才開始呢!你們小青年是有遠大前途的!”接着他告訴我到陝北會師後的光明前景,他說,到了陝北,就再也不會過草地了。

他又講故事給我聽,說什麼古時候有個飛毛腿,本事很大,一天能跑好多裡,在草地上疾步如飛,身上負了傷還和敵人作戰,終于打退了敵人……我想得入神,兩眼凝凝地望着他。熊熊的火光照得更亮,我才看清他的眼睛并不像貓眼那麼可怕,卻是和藹可親,他的頭顯得特别大是因為兩頰凹陷進去的緣故,說他瘦得像猴子是一點也不過分,在和我們共同生活的半天中,他也是吃草、走路,但精神卻如此飽滿。為了照顧同志們安心入睡,他一個晚上就這樣踱來踱去。

第二天早上,幾個支委同志帶着我們輕傷員分頭去拔草,溪溝邊的青草幾乎全給拔光了,又拔山上的灰灰菜,聚起來有兩大堆,昨天留下的山羊肉也堆在旁邊。副連長又叫我們把身上帶的用具像洋瓷盆、鍋瓢等也都取了下來,留下二十三支步槍,身邊帶的子彈除每人還留一闆(五發)外,其餘也都留下……

然後,李副連長帶着沉重的聲音,對實在不能行動的二十三個重傷病員同志說:“為了北上抗日,我們要先走一步了,希望你們好好養傷,這一堆糧食和山羊肉,給你們養傷時食用,也算是同志們的禮品。這一些武器和子彈留着自衛或獵食用,傷好後,希望能早點回來,隻要一心向着陝北,有決心……”

他停了一下,又拿出一塊羊肝(就是昨晚通信員分給他的)和自己包袱中儲存的三雙牛皮草鞋送了過去,又補充說完他那句話,“隻要有決心,就一定能見面!”

留下的二十三個同志強忍不住,哇的一聲都哭了起來,我們也滿眼噙着淚水。好一會兒,隻聽見一個粗啞的聲音說:“我們不行了,不能拖累你們,希望你們能早日安全回到部隊,武器食物還是你們帶去,遇上白匪多替我們消滅幾個……現在,你們先給我一槍吧!”聽了他的話,大家哭得更厲害了,五十幾個人哭作一團,天好像也陰暗了半邊。“不能這樣想!”李副連長突然擡起了頭,“這是黨的決定,你們無論如何要想法活下去,養好傷找着人家就好辦了。”大家心裡都明白:走的一路是否能生?留下的一路是否能堅持?誰也沒有把握。

但都有一個信念:要堅持下去!一天來的同甘共苦,使我們彼此的友愛更加深了,實在是難舍難分,結果還是由副連長狠心地下了指令:“輕傷員集合,開步走!”我們隻好慢慢走下山坡。邊走邊回頭,好遠好遠,還看見他們在坡上向我們揮手……

我們找着大部隊的足迹,向着茫茫無邊的草地邊沿繼續前進。由于大家都是傷員,又有三十多個人,也不急于趕上大部隊,加上有些東西留在山上,行動起來也輕松多了,在隊伍前面是副連長和幾個支委,他們尋找着部隊的足迹,在懸浮的草堆中試探着安全通行的道路。我們大多在後面跟着,每人拄着一根棍子,互相呼應着,拉扯着。

走了一裡多路,肚子又餓了,我看見副連長不時緊擰自己肚子,他又認真又開玩笑地告訴我們防餓的“辦法”:第一,把褲帶勒緊些;第二,吃些野草;第三,用棍子将肚子頂一頂。他還故意誇張地給我們講故事:“三國時,有個曹操帶領軍隊夏天行軍,口渴了,他說前面有梅子,嘴裡口水就來了,也不渴了。我一想到過了草地就會有牛羊肉等着我,哎呀呀,真香……”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又走了五六裡,看見左側山頭上有一隻野獸,像牛不是牛,像野豬不是野豬,大家高興極了,都說打來吃了再走。我們去了個神槍手,果然給他打中,拖回來一看又是一隻山羊,雖然沒有野豬那樣大,可也夠滿足了。

大家歡天喜地的就想動手。正在這時,李副連長制止了大家:“同志們!現在我們還能行動,想想我們後面那二十三個同志,他們哪個腿不爛個大窟窿?行動不友善,找吃的東西更困難。

現在我的意見,把這隻山羊給他們送去!同意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視線都集中在死山羊身上。終于,咽下了流到口邊的饞涎,高聲地喊出:“同意!”這種吃草的生活又過了三天,我們終于在李副連長的率領下走出了草地。

更令人高興的是,部隊正好也在就地休整,也許是專門等待我們掉隊人員回來吧!我們很快找到各自的機關,患難相逢的三十三個人又各自分手了。我們都舍不得離開李副連長,五天的工夫,他成了我們最親密的同志,他引導我們離開了死亡的陷阱,五天的時間,他在我幼小的心裡刻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

找到新劇團之後我站在他面前,又是感激,又是依戀,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可又無從說起,甚至連他的名字都忘了問問。我們就這樣拉着手,他摸着我的頭,很久很久……

羅玉琪,四川省阆中市人,1920年出生,1933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紅四方面軍10師新劇團戰士,參加了川陝革命根據地反六路圍攻和紅四方面軍長征。曆任上海警備區防化處副處長、處長,浙江生産建設兵團後勤部部長,上海警備區後勤部部長、上海警備區顧問。1955年被授予中校軍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