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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樹新,被遺忘的網際網路教母

作者:尹高潔

張樹新,1963年,遼甯撫順人。

張樹新1981年考入中國科技大學應用化學系。對于一個化學系的女生來說,她最崇拜的人,就是偉大的居裡夫人。她大學時代的夢想,就是做中國的居裡夫人。

可是,要做一名像居裡夫人那樣偉大的化學家,就必須有極緻的耐心,受得了極緻的孤獨和寂寞。張樹新這個大大咧咧的東北姑娘,大學時代,成為了學校第一個學生會女主席,領袖群雄,幹的是風風火火與各色人等打交道的事。讓她靜下心來在實驗室裡搖瓶子,她發現自己根本幹不來。

畢業的時候,她詢問自己的内心:我這一生到底要幹什麼?

像一名哲學家一樣,拷問了自己的靈魂後,她忽然大徹大悟:我這一生,就是要獨立自主地去幹我喜歡幹的事,隻有放飛自己的心靈,讓心靈自由起來,這一生才不枉了。

不得不說,才二十幾歲的張樹新能想通這個許許多多人一輩子都想不通的人生哲學問題,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

她的人生,就此注定了精彩無比。因為,一個老老實實、按部就班地工作的人,人生是怎麼也沒法精彩得起來的。

張樹新畢業後,去了《中國科學報》當了一名記者。作為曾經大學學生會的主席,社交能力超強,幹記者這份有前途的工作,真是如魚得水。她用實力證明了,她是報社最好的記者。

在報社證明了自己的價值之後,不安分的她,又跳槽去了中國科學院高新技術企業局,從事企業政策研究工作。在工作當中,她親眼目睹了中關村裡無數的企業神話,許許多多一無所有的年輕人,通過奮鬥,變成了百萬富翁。

張樹新再也坐不住了。她知道,她必須走出去,在時代的大浪裡,做一個最勇敢的弄潮兒。

1991年,張樹新開了一家叫天樹的策劃公司。她大學時代當學生會主席,就成功策劃過多起活動,倍受師生的贊歎。開策劃公司,張樹新再次把大學時代培養起來的特長發揮到了極緻。

她最成功的策劃案例,就是聯合中國癌症基金會邀請崔健義演。崔健,中國第一代搖滾音樂人,一首《一無所有》,讓他爆得大名。但後來被禁演三年。而那一次受癌症基金會的邀請參加的義演,讓他再次紅遍中國。此次活動極為成功。

張樹新通過多起成功的策劃活動,賺到了第一桶金。

張樹新總能走在時代的最前沿,抓住商機。

不久之後,她發現尋呼行業剛剛開始,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立馬果斷進入。

那時,尋呼行業是一個暴利行業,張樹新一口氣在山東做了7家尋呼台,這讓她在很短的時間内,就賺到了幾百萬。

而當她發現尋呼行業由暴利行業轉為微利行業的時候,又果斷地退出。

她就像一個身負絕世武功的劍客,殺入人群,劍光閃動,全身而退,潇灑飄逸。

跟馬雲一樣,張樹新接觸網際網路,也是去了一趟美國。

1994年年底,張樹新和丈夫姜作賢一起去了美國遊學。

有一天,她在一位同學家裡,看到了一份印有E-mail位址的通訊錄,由此了解了美國一家叫AOL的網際網路接入公司。這是張樹新第一次接觸到網際網路。她朦朦胧胧地覺得,網際網路是一個機會。

在美國玩了三四個月。那時,楊緻遠與大衛·費羅已經創辦了雅虎,成為美國最大的門戶網站。所有的人都在談論網際網路。

最終讓她下定決心回國幹網際網路的,是在一個晚上,她陸陸續續接到30多個同學的電話,一問才知道,這些同學是在班裡的一個BBS上找到她的。那天晚上的電話轟炸,改變了張樹新的一生。

1995年初,張樹新回國,拿出了自己700萬的現金積蓄。為了快速搶占中國網際網路的高地,她又從銀行貸了800萬。

跟馬雲中國黃頁區區10萬元創業資金相比起來,張樹新1500萬元的啟動資金,的确是大手筆。如果說馬雲是隻小蝦米,那張樹新就是頭大鲨魚。

她很快注冊了一家公司,這家公司的名字,對于當時的網際網路老兵來說,至今聽來,還是振聾發聩。

它就是瀛海威。

我以前一直弄不清為什麼叫“瀛海威”,後來才知道,是Information Highway的音譯名,意思就是資訊高速公路。

張樹新繼續發揮她的策劃特長,策劃了一系列的活動,很快讓瀛海威獲得了極大的知名度。她迅速成為了國内早期網際網路的領軍人物,所有的人都跟在她後面。

她做了一系列的動作,來引領着這個全新的時代:

她在媒體上一遍遍告訴大家:資訊産業是中華民族崛起于世界的一個重要機會;

她開辦了第一家民營科教館,所有人都可以免費使用瀛海威網絡,免費學習網絡知識;

她向中國科學技術館無償提供“中國大衆化資訊高速公路”展區;

她同北京圖書館合作,在瀛海威網站上提供北京圖書館書目查詢;

在亞特蘭大奧運會期間,她為新聞機關開通亞特蘭大到北京的新聞資訊通道;

……

瀛海威作為中國第一家ISP(網絡服務提供商)公司,對當時的國人進行了一番轟炸式的網絡普及。可以說,張樹新是一個傑出的網際網路啟蒙家。

國内網際網路剛剛興起的時候,很多的網際網路企業從一開始就高舉“免費”的大旗,至于怎麼去賺錢,什麼時候去賺錢,根本不在考慮範圍之内。

而張樹新不同,她是一個極其高明的商人,從一開始,瀛海威網站就開始收費:每個登陸網站的使用者在注冊的時候,就必須繳納一筆入網費。這是借鑒了“美國線上”的盈利模式。

這就保證了網站有源源不斷的現金流進來。是以,在營運了一年多之後,即使營運開銷非常龐大,公司仍然盈利了。這是想當了不起的。

如果一直用張樹新的自有資金滾動發展下去,瀛海威很有可能會活得更長久。

但是,張樹新有一個夢想,她想用更大的資金,建立一個跟中國電信并列的實體網。

于是,1996年10月,她接受了中興發集團與北京信托的5000萬風險投資,投資股權占比60%,中興發控股。而張樹新夫婦的股權迅速被稀釋,隻占26%。

兩年後的一場巨大的人事地震的隐患,就此埋下。

張樹新很明顯沒有意識到那個隐患的存在。

相反,她很興奮。因為,她有了更多的資金,可以放開手去施展自己的抱負。

張樹新就是張樹新,魄力非凡。拿到巨額投資後,她做出的第一個大手筆,就是在北京中關村白頤路南端的的街角處,以18萬元的投入,樹立了一塊巨大的廣告牌:

“中國人離資訊高速公路有多遠——向北1500米。”

可以毫不客氣地說:張樹新和瀛海威之是以直到如今還能被中國第一代網際網路從業者傳頌與尊重,最重要的,就是張樹新打出的這個廣告。

這是天才式的廣告!它的氣魄如同天空滾過的春雷,如同大海航行的航母,如同珠峰上獵獵飄揚的紅旗,如同莽原上汽笛長鳴的列車。

它就像一道閃電,照亮了中國網際網路的天空,在當初每一個網際網路從業者心裡留下了震撼人心的共鳴。

張樹新的網際網路教母地位,從此确立。

她成為所有網際網路人崇拜的領袖。

張樹新繼續攀登着一座座的高峰。

尼葛洛龐帝的訪華,讓張樹新的聲望達到了從所未有的高度。

尼葛洛龐帝,1943年生,美國人,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教授,多年以來倡導利用數字化技術促進社會生活的轉型。他的一本著作《數字化生存》,在美國《紐約時報》圖書排行榜上連續幾周排名第一。也正是這本書,奠定了尼葛洛龐帝在國際上電腦和傳播科技領域的大師地位。而在中國,他被譽為“未來學家”。

對于這樣一位擁有巨大國際聲譽的大師的來訪,中國政府極其重視。而負責接待尼葛洛龐帝中國行的,正是瀛海威。

瀛海威花了三個月的時間來籌備尼葛洛龐帝的訪華活動。

1997年2月28日,尼葛洛龐帝正式訪華,并出席了為他組織的一場資訊革命的報告會,尼葛洛龐帝做主講嘉賓。

報告會就安排在瀛海威公司旁邊。

這次報告會邀請了8位部長級的官員親臨現場,可見規格之高。

如此高規格的資訊革命報告會,自然吸引了中國數百家媒體的關注。

作為主辦方瀛海威公司的總裁,張樹新是那次報告會上除了尼葛洛龐帝外,最為星光熠熠的明星。

所有的媒體報道,都毫無例外地提到兩個關鍵詞:瀛海威,張樹新。

人生得意須盡歡。

春風得意馬蹄疾。

無限風光在眼前。

如果說國内網際網路早期必須評選出一個“寵兒”出來,那必須是張樹新。

誰也沒想到,在尼葛洛龐帝報告會上,除了張樹新外,另外一個人,一毛錢沒花,同樣搶占了媒體閃光燈的關注。

他巧妙地借了尼葛洛龐帝和張樹新的力,把自己推向了中國網際網路的前台,成為了新一代網際網路的領軍人物之一。

他就是張朝陽,搜狐的創始人。

關于張朝陽的故事,我們後面還會有詳細的講述。在張樹新的列傳裡,張朝陽隻能客串一下,先露個臉熟。

珠穆朗瑪峰是世界上最高峰,許多年來,吸引着無數的登山者去征服它。

2019年9月30日,一部吳京領銜主演的電影《攀登者》,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的前一天上映了。我去看了。雖然我之前也看過一些攀登珠穆朗瑪峰的登山人員的相片,但當我第一次在電影裡看到那些登山人員的場景,還是深深地震撼了。

每個登山人員,都要耗費十幾個小時,曆經千辛萬苦、千難萬險,冒着随時失去生命的風險,一步步登上珠穆朗瑪峰。而據說,當真的登上珠穆朗瑪峰後,在峰頂隻可以停留短短的幾分鐘。然後,就開始下坡。

對于很多的人來說,他曾經達到了他人生的頂峰,之後,就開始快速地下坡。

不是人力可以挽回。那是一個人注定的“命運”。

命運這個東西,老實說,很虛;但是,它就那麼冷冷地站在那裡,你隻能服從。

張樹新的命運,在2017年達到人生頂峰的時候,就開始以降落傘的速度,急遽墜落。沒有人能夠拯救她。

很多網際網路從業者,沒拿到風險投資以前,還能掰着手指,精打細算地過日子。而一旦拿到風險投資,立刻膨脹。為了實作他們宏大的網際網路夢想,就開始燒錢。

張樹新作為中國網際網路第一人,也逃不開這個注定的“魔咒”。一旦陷入這個魔咒,其結果99.99%的歸路,就是死路一條。

張樹新拿到錢以後,夢想着做一個獨立于中國電信之外的百姓網。而這個需要龐大的資金來燒。

你可以想像一下這樣一個場景:前面有一個火爐,本來隻能用柴火來燒,但是有一個人大把大把的鈔票往裡面扔。火苗高高地飛舞,吐着藍色的火焰。你在一旁萬分心疼,而那個人邊燒邊哈哈大笑。笑完之後,你看到他開始哭了。因為,錢燒沒了,火爐也熄滅了。

1997年底,高歌猛進的瀛海威,忽然就慢下了腳步。它的腳瘸了,好像被人砍了幾刀,血流如注。因為就在6月,全國範圍的入網價格大幅度下跌,随之,瀛海威月收入暴跌到30萬元。對于每月燒錢數百萬的瀛海威來說,這點錢還不夠塞牙縫的。

張樹新真正感受到了寒冬的到來。

從狂熱的夏天,到凜冽的冬天,好像就是那麼一眨眼的事兒。

在聖誕節的日記裡,張樹新寫下了一段頗有文學色彩的文字:

“……深夜,我們剛剛從郊外回到家中,窗外大霧彌漫。在我們開車回家的路上,由于霧太大,所有的車子都在減速慢行。前車的尾燈以微弱的穿透力映照着後車的方向。偶遇岔路,前車拐彎,我們的車走在了最前面,視野裡一片迷茫,我們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後面是一列随行的車隊。

“我不禁想:這種情景不正是今天的瀛海威嗎?”

短短一年多,張樹新把5000多萬的投資款燒得幹幹淨淨,還倒虧一兩千萬。

大股東中興發憤怒了。

投錢給你,是讓你賺錢的,不是讓你虧錢的。

而直到此時,自負自大的張樹新還沒有意識到她的危險。

一切,都在秘密進行當中。表面風平浪靜,下面潛流暗湧。

1998年6月22日,那個張樹新一輩子都難忘的日子。

上午10點,瀛海威第一屆董事會第九次會議在興發大廈舉行。

按慣例,張樹新介紹公司近期營運情況。

12點,瀛海威控股股東中興發突然提出債權變股權,持股比例上升到75%。随即中興發的董事名額新增3個。

而公司章程裡明确規定:公司總經理人選應由三分之二以上的董事決定。

也就是說,此時,董事會成員三分之二已經是中興發的。它可以随時任免總經理。

等待張樹新的,隻有一個結果:辭職。

而在上午做報告的時候,她還信心滿滿,提出公司下一步的發展動作。

人生就是這麼充滿了意外。

下午3點,張樹新走出了她一手建立的瀛海威。她回頭望了一眼公司,眼神裡充滿了悲痛、憤怒、傷心和委屈。

——我是瀛海威的創始人,可是我卻被踢出了公司。為什麼會這樣?

張樹新也許從來都沒有想過,作為創始人,居然會被自己一手建立的公司踢出局。

不過,這就是殘酷的商業社會。

當你接受了風險投資,享受風險投資帶來的快感的同時,你也必須做好有一天資本對你進行驅逐的心理準備。

即使你精通股權設計,卻又如何?時勢把你逼迫到了牆角,再好的股權設計,也得讓路于整體的利益。

當然,張樹新離開瀛海威之後,并非人生從此一蹶不振。她剽悍的人生一如既往。她繼續創立了新的公司,進入了風投和房地産行業。她用她的聰明才智,仍然賺着大把大把的鈔票,她的事業仍然很成功。

隻是,瀛海威這篇,從她的生命中,算是翻篇了。

她也從此告别了網際網路。

網際網路是一個疊代更新最快的行業,在很短的時間裡,湧現出了一批新的網際網路英雄,比如張志東、張朝陽、丁磊、李彥宏、馬化騰、陳天橋、周鴻祎、馬雲。他們一個個像彗星一樣,閃爍着耀眼的光芒。人們的眼光,也漸漸被他們吸引了。

張樹新,慢慢地從人們的腦海裡消失了。

對于90後或00後這一代新的中國網民,他們每一個人都知道馬雲、馬化騰、李彥宏。而提到張樹新,他們的眼睛會顯得迷茫。這是一個極其陌生的名字。

她真的消失了。

但是,她和她的瀛海威給中國早期網際網路撒播下的啟蒙的種子,永遠在網際網路史冊上,常開不敗。讓我們感謝張樹新。

時間再次回到1995年寒冬時節。

馬雲、何一兵在瀛海威拜見了張樹新。張樹新坐在豪華的辦公室的大班桌後面,與馬雲、何一兵交談了半個小時。馬雲本想與張樹新洽談一些合作。但是,對于這位來自杭州的矮個子男人,張樹新絲毫提不起興趣。她略略講了她對于網際網路發展的一些想法。但是,馬雲根本聽不懂。

由于張樹新太忙(可以了解),馬雲隻是跟張樹新粗粗地交談了一會,就告辭了。

走出瀛海威,馬雲對何一兵說:“如果說網際網路上一定有人要死的話,她張樹新肯定比我死得更早。”

一語成谶。

那時候的張樹新,在思維和戰略上,遠遠地走在了大多數人的前面。包括她的核心團隊、員工,以及投資人,都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麼。她就像一個哲學家一樣,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都讓人感到深不可測。

網際網路的先烈,就成為不可避免的結局。

幹網際網路,不是飄到天上去,而是要落到地上來。

多年以後,兩個網際網路的失意人,聚在了一起。

其中一個當然是張樹新。而另一個人,我說出來,你可能會驚訝。

這個人,是中國黃頁的聯合創始人何一兵,馬雲曾經最重要的合夥人。

何一兵,是曾經離偉大的成功最近的那個人。如果他不與馬雲分手,他現在毫無疑問會是阿裡巴巴的第二把手。連蔡崇信也要排在他後面。他将擁有千億财富。

可是,他現在卻是一個落寞的人。

張樹新是阿拉善的創始會員之一。在阿拉善浙江中心創立的時候,張樹新與何一兵相遇了。

這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

何一兵提起了1995年的那個寒冬時節,他與馬雲在瀛海威拜見張樹新時的情景。

可是張樹新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這也難怪,那個時候的馬雲、何一兵隻是無名小卒,張樹新平常會見的都是大佬級别的人物,沒有印象也情有可原。

兩個人聊了很多,主要是聊那些年的網際網路往事,都是非常感慨。

他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好像在這個時候、這個場景下,唯有酒,才能表達他們所有悲涼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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