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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學霸的愛情與文學:朱彜尊

作者:風花雪月元明清

第一章、海内第一讀書人

一、相國門蔭高

公元1678年,清政府決定舉辦一次“國家公務員考試”,叫做博學鴻儒科,破格收錄天下的高人。當時的一些高官舉薦了朱彜尊。在入都應試前,朱彜尊和叔父朱茂晭一同拜訪了朱鶴齡。朱彜尊此行心裡多少有向老遺民讨個說法的小九九,畢竟由抗清到仕清是一種喪失民族立場的行為,來這麼一個“華麗”的轉身,能否見諒于遺民群體,朱彜尊心中是有些忐忑不安的。朱鶴齡是顧炎武的好朋友,這時候已經73歲了。他為朱氏叔侄寫了一首《朱錫鬯過訪時膺舉将入都》,對朱彜尊應試清廷的行為表示有限的諒解,其中開頭兩句是:“相國門蔭高,孫枝盛繁衍。”“相國門蔭高”一句是說朱氏叔侄出身于宰相門庭。朱彜尊的曾祖父朱國祚是以狀元出身而當上内閣大學士的高幹。

大學士在明朝是事實上的宰相。朱國祚憑着他在科舉仕途上的傑出表現,使“狀元宰相”這一讀書人學而優則仕的最高理想,在朱氏家族變成了現實,其光榮與夢想對這個家族有着經久不衰的感召力。

朱國祚,字兆隆,号養淳,别号介石。“介石”這個号來源于《易經》豫卦的爻辭“介于石”,意思是堅硬如石。朱國祚的詩集就叫《介石齋集》。

9歲時,朱國祚曾寄居在俸祿港舅舅家裡。他晚年回首往事的時候說:“我年紀還小,又早早死了生母,寄居在俸祿港舅舅家裡,喜歡遊戲打鬧,和平常小孩沒有什麼兩樣,舅舅經常教訓我。”天性活潑在古代中國可不是一個優點。看看那些古代牛人的傳記,他們孩童時個個都嚴肅得很。魯迅先生在《從孩子的照相說起》這篇文章中說:“中國一般的勢,卻隻在向馴良之類——‘靜’的一方面發展,低眉順眼,唯唯諾諾,才算一個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潑、健康、頑強,挺胸仰面……凡是屬于‘動’的,那就未免有人搖頭了。”可以想見,當朱國祚嬉鬧之時,他的舅父是怎樣搖頭歎息的。活潑的朱國祚在讀書上的天分,很早就表現出來了。否則,嘉靖朝的狀元申時行也不會對他格外青睐。

萬曆三年(1575),申時行請了一位名叫王國昌的金牌家教,讓他教自己的兒子申用懋、申用嘉,自己的外甥女婿李鴻以及朱國祚。由于有申時行的提攜,朱國祚沒有輸在人生的起跑線上。萬曆八年(1580),朱國祚以第一名考取廪生。廪生是“廪膳生員”的簡稱,能夠享有學校供給的生活補助。這一年四月,朱國祚長兄的大兒子朱大啟也考中了順天府的秀才。朱國祚、朱大啟的同學中還有後來也當上大學士的德清人方從哲。這三個傑出青年常常交換閱讀各自的文章,共同切磋揣摩。

朱國祚有方正醇雅、嚴謹自律的君子風範,平日裡很注重小節,非禮勿視。萬曆九年(1581),朱國祚到通州參加考試。考試結束後,有朋友請他坐船去遊山玩水。遊船到了張家灣,也就是梁山好漢赤發鬼劉唐的老家所在地,賓主一同上了岸。朋友把朱國祚拉入一家酒店。朱國祚看見酒店裡有個打扮得鮮豔亮麗的美女沖他抛媚眼,心想:不好,八成是妓女。他撒丫子就跑,一溜煙兒跑回了二十多裡外的通州住所。這不愛女色的優良品質,跟柳下惠有一拼。

萬曆十年(1582),朱國祚參加了順天府的鄉試,考了個第十九名。有位自以為很有才華的少年同學說:“朱兆隆也能成名嗎?”申時行很不高興地說:“兆隆将大魁天下,你們這些人怎麼看得出來?”第二年,朱國祚果然成了狀元。申時行看人的眼光真毒。那些以為朱國祚不會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少年該不爽了吧。

據說:殿試成績出來的時候,朱國祚的同鄉盛萬年本來是第一名,朱國祚排名第二。萬曆皇帝閱覽試卷,看到朱國祚的卷子,不禁怦然心動: 朱國祚的姓氏與國姓相同,而且他的名字也像好兆頭。于是,萬曆皇帝用他那瘦硬的字型,在朱國祚卷子上寫下“第一甲第一名”,而将盛萬年定為榜眼。連讀這兩人的姓名就成了一句吉語“朱國祚,盛萬年”。其實,這是一個杜撰的故事。據《明清進士題名碑錄》記載,盛萬年在這一榜中是二甲第六名。不過,這個故事還是反映了萬曆年間這樣一種科場現象:好名字有助于金榜奪魁。沈德符《萬曆野獲編》說: 萬曆二十三年的狀元朱之蕃,也因為是國姓而獨占鳌頭。

中進士的感覺真好,做狀元的感覺自然更棒。金榜題名的這一天,朱國祚是大明王朝最幸福的人。這一龍虎榜中共有九位嘉興學子。方從哲也在這一榜中。這批健兒在考場奮力拼搏,為家鄉增了光,添了彩。什麼叫光宗耀祖,這就是。補充說一句,這一榜第三甲第二百十一名進士是江西臨川人,可能不少人都認識,他叫湯顯祖。

按幹部任用程式的慣例,朱國祚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一職。明代非翰林官出身即沒有入内閣的資格,入翰林等于讓朱國祚成了内閣大學士的後備人選。萬曆二十六年(1598),朱國祚被越級提拔為禮部右侍郎。禮部右侍郎相當于今天的教育部加外交部的副部長。這年八月,在抗倭援朝戰争中立下戰功的李如松遭到蒙古土黙特部落伏擊,不幸陣亡。朱國祚奉命前去祭奠。李如松的父親甯遠伯李成梁照例送紅包給朱國祚,朱國祚居然婉言謝絕了。李成梁不相信官場還有這樣不遵循潛規則的極品,又暗地裡贈以貂皮、人參,朱國祚還是不收禮。李成梁私下裡對人說:“真正清廉的官員,隻看到這一位。”從李成梁的這句話可以看出,當時絕大多數官員都是收紅包的。因為在那時即便收了紅包,也不用擔心檢察院請你去喝茶。

明代官員的俸祿低得不可思議。如果沒有灰色收入,想活得很滋潤,那比中國男足出線還難。朱國祚當了幾十年的官,清廉到骨頭裡。即使當了财政部副部長,可不會撈錢的死腦筋使他生活上捉襟見肘。等米下鍋的時候,不得不把衣物送到當鋪裡,換幾個銅錢,否則就餓死了。

萬曆二十七年(1599)六月,禮部尚書餘繼登因為生病辭去官職,由朱國祚代理禮部尚書。當時,萬曆皇帝偏愛他的第三個兒子朱常洵,而他的臣僚們堅守長幼有序的儒家倫理,推戴皇帝的長子朱常洛。魯迅翁在給曹聚仁的一封信裡說:“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在立誰為太子的事情上,萬曆皇帝的表現像無賴兒郎的真人秀。

皇帝高居于權利鍊的頂端,太子的位置也是國家的根本所系。萬曆十八年(公元1590年)元旦,萬曆皇帝召見内閣大學士,首輔申時行等人請求冊立太子,萬曆皇帝說:“長子身體還弱,要等他壯健以後,才放心。”禮部不久又上疏請立太子,萬曆皇帝派太監傳來一個賭氣的明谕:如果今後一年大臣們不啰裡啰唆,讓他耳根清靜,後年就冊立太子。否則,就要再拖六年。要命的是,這年八月,工部的一個小官張有德突然上疏請求預備冊立太子時要用的儀物,這在朝廷上掀起了波瀾,鬧得申時行辭去了首輔的職位。

内閣進入後申時行時代,出任内閣首輔的王錫爵,秘密請求舉行冊立太子的大典。萬曆皇帝派太監将自己的手谕送到王錫爵私邸,說是皇後年紀還輕,有可能生出嫡子。等幾年,皇後沒有兒子生,再行冊立。其實,萬曆皇帝對皇後很疏遠,讓長時間見不到皇帝的皇後生育嫡子,豈不是笑話。大臣們用腳趾頭也想得到,這是推托之辭。朱國祚代理尚書近二年,為了讓皇帝的長子盡早成為太子,先後上書七十多次。

當時的朝廷内黨派林立。山東人結成齊黨,湖北人結成楚黨,安徽宣城人結成宣黨,江蘇昆山人結成昆黨,浙江人結成浙黨,他們與東林黨争權奪利,内鬥不休,搞得政府千瘡百孔。朱國祚對這種政治局面感到痛心疾首。忌憚他的人不想看到他入統朝政,居然唆使監察官員湯兆京,以酗酒等理由彈劾朱國祚這樣規行矩步的人,說他做出了超出禮法的事。這到哪裡說理去?朱國祚上疏辯解,萬曆皇帝說朱國祚品學兼優,要求他不要因為别人的話而自阻前程。朱國祚認為皇帝沒有為他澄清事實,于是連上十一疏,稱病請求辭官。萬曆皇帝同意給他放長假。從此,朱國祚在家閑居十九年。

宅在家裡的時候,朱國祚沒有寫一封信到官府中拉關系,走路子。即便有人來請求撰寫墓志銘,朱國祚也一概謝絕,堅決不掙為死人拍馬屁的錢。在晚明商品化浪潮的沖擊下,文人收取潤筆已是一個普遍現象。像海瑞、張居正、戚繼光等名臣名将的文集中都有不少用來換錢的應酬性文字。朱國祚堅持不違心寫文章,在那個時代簡直就是火星來的。

萬曆朝晚期,中央政府陷于半癱瘓狀态。内閣中僅有首輔方從哲一個人在戰鬥。萬曆四十七年(1619),明朝軍隊兵分四路,出師遼東,被後金軍隊打得滿地找牙。為了有人能分擔責任,方從哲迫切需要組團,需要有人給他搭班子。于是,他連上十道奏疏,哀求補充内閣輔臣,增加國家核心管理層的人員。但萬曆皇帝常常是不上班的,内閣首輔要見他也不容易。方從哲不惜在文華門外花六天時間,等皇帝下旨,終于使得萬曆皇帝在六七名候選人中,點用史繼偕、沈㴶為内閣大學士。第二天,又命朱國祚和前首輔葉向高入内閣。就這樣,朱國祚終于等來了鹹魚翻身的一天。

萬曆皇帝駕崩後,朱常洛當了皇帝,史稱明光宗。多年的媳婦終于熬成了婆。明光宗讓朱國祚改任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可惜的是,他僅僅坐了一個月的龍椅,由于性生活過于頻繁,又服用一種叫做紅丸的春藥,很快就駕鶴仙遊了。接着,熹宗即位。

朱國祚是有較高行政能力的“公仆”型好幹部。他一入内閣,便處理起大量邊疆事務來。這時明王朝的主要憂患是後金政權的威脅。朱國祚在内閣忙着搜求研究軍事情況,籌措安排邊防物資,常常頂着星星上班,批答檔案到三更時分。真是起得比雞還早,睡得比狗還晚。

明朝好幾位皇帝面對喜歡犯顔直谏的臣下,常常發飙,一發飙就對臣下施以廷杖。所謂廷杖,也就是在大庭廣衆面前,用棍子打屁股。從正德朝太監劉瑾掌權以後,還要剝去褲子、露出光腚來打。而一些大臣把這種屁股與棍子的親密接觸看作是特殊的榮譽,挨上幾下子就可以名垂千古了。大理寺卿鄒元标就受過廷杖。有一次,他為熹宗講授儒家經典,在走到皇帝面前時跌倒了。後來,朝廷大臣們推薦鄒元标擔任都察院左都禦史這一最高監察官職位,熹宗懷疑鄒元标疏慢衰老,派太監到内閣詢問情況,當時朱國祚值班,他回答說:“元标在先朝,因為直言受過廷杖,兩腿受傷,不能長久站立,至今走起路來還很艱難。上次隻是偶爾跌倒。他的精力還好,可以大用,并不是老朽不堪。”熹宗消除了疑慮,點用鄒元标為左都禦史。

朱國祚為人謙易,人稱長者,他能自覺管好身邊的家屬和子女。但“官二代”因為父輩地位高,很容易找不着北。有一個大暑天,朱國祚的一個兒子張傘走在街坊中,打傘的仆人不注意,損壞了一個小戶人家的店篷,還罵罵咧咧地,那小戶人家不敢抱怨。幾天後,鄰居将這件事告訴了朱國祚。朱國祚責罰了打傘的仆人,而且給那小戶人家以賠償。此後,他的這個兒子熱天出門,就不再打傘了。

明天啟三年(1623),朱國祚當了戶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這時,太監魏忠賢勾結熹宗奶媽客氏,提督東廠,逐漸把持朝廷事務。朱國祚向熹宗密陳閹黨之害,魏忠賢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抱着明哲保身的念頭,加上患病漸重,朱國祚下定決心,要告老還鄉。可朝廷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還鄉得要皇帝準許。熹宗三番兩次特派官員到朱家,好言好語挽留朱國祚。雖然朱國祚被皇帝感動得眼淚與鼻涕齊下,但郁悶與隐憂同在,他堅決表示“我想回家”,好不容易使熹宗準許了他的請求。

朱國祚與葉向高在一生中有很多交集。他們是同齡人,同榜進士,同年進入翰林院,曾經一同主持應天府的鄉試,一同在内閣輔政。公元1624年10月,葉向高也告老回鄉,過訪朱氏“有容堂”,與朱國祚、朱大啟談論起國政。說着說着,葉向高就擦起眼淚來。葉向高辭去首輔前,太監氣焰已經非常嚣張。有一天,有個名叫林汝翥的監察官員巡視京師北城,将為非作歹的太監曹進痛打五十大棍。可太監是好惹的嗎?太監可不是省油的燈,何況是史上最牛的太監。魏忠賢當然得把太監掉地上的臉給撿起來。他立刻傳旨,廷杖林汝翥。林汝翥潛逃到遵化巡撫鄧渼那裡。有人說,林汝翥是葉向高的外甥。太監們于是懷疑葉向高将林汝翥藏匿起來。司禮監王體乾帶着一百多人沖進葉府,演出了很黃很暴力的一幕。他們不僅謾罵坐索,而且辱及婦女。太欺負人了,太傷自尊了,葉向高憤怒了,辭職了。他退休時,朝廷的禮貌遠不及朱國祚那會兒。

縱觀朱國祚的一生可知,他從小是好孩子,一路走來處處有大紅花,雖然仕途上也有挫折,但總體而言,稱得上好人一生平安。

本節開頭所引朱鶴齡詩的第二句是“孫枝盛繁衍”,意思說到了朱國祚的孫子輩,朱氏家族人丁興旺,文化鼎盛。在國家圖書館藏《秀水朱氏家譜》上,朱國祚的孫輩是朱氏的第八世,即“茂”字輩。我們根據這本家譜,作了一個統計,這一輩有男生26人,娶士紳女者18人;女生17人,嫁士紳者10人。26個男生中有進士1人,貢生1人,國學生6人,庠生7人,其中有4個人當了公務員。可以說,秀水朱氏的第八世處于人口和仕宦的繁盛期,也處于一個與官宦士紳家族聯姻的高峰期。

“茂”字輩中許多人有詩文集和學術著作,在詩文創作領域形成了規模效應。“茂”字輩人生活在明末清初,那是江南文人結社風氣最盛的時代。朱彜尊的嗣父朱茂晖、叔父朱茂旸是當時江南最大的文人團體——複社中的明星。複社第一集同盟,也就是第一次開大派對,奉朱茂晖為帶頭大哥。朱茂晖喜歡交朋友,一天能寫上百封信。有海内名流路過嘉興,朱茂晖一定會熱情款待,故而朱家成為南北文人在浙西聚會的重要場所。朱彜尊小時候親眼看見複社文士的車船往來于道途,絡繹不絕,他也由此見識了不少怪人奇士。

朱彜尊的生父朱茂曙娶妻唐氏。這位唐氏夫人是華亭狀元唐文獻的孫女、董其昌的外甥女。就朱彜尊而言,他的曾祖父是狀元,它的外曾祖父也是狀元。

朱茂曙具有“不治生産”的書生本色,但擅長寫文章,又是個書畫家,行楷寫得好。據朱彜尊說,他父親的楷法直追鐘繇、王羲之。朱茂曙繪畫上最拿手的是畫山水竹石,董其昌見到後,歎賞道:“不出十年,你的畫和我的畫放在一起,可以亂真。”

朱茂晭是朱彜尊的第十五叔。此人工于書法,擅長寫詩填詞。明亡後,甘為遺民,窮老湖山。朱茂晭隻比朱彜尊大三歲,論輩份,屬叔侄,論情意,像兄弟。

朱彜尊的其他伯叔也都是江南文苑的隽才。從這樣一個門庭中,走出朱彜尊這樣一位文壇巨匠,是必須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