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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琦:回憶與蔡鴻生先生的交往

韓琦

2020年12月24日,從江滢河兄處得知蔡鴻生先生因胃穿孔已經在ICU救治,消息突如其來,令人擔憂。此前雖聽說先生腸胃不好,身體消瘦,但見到他時精神矍铄,談話總是滔滔不絕。接下來的幾天心中常常挂念,不時探問,唯願先生早日康複。然先生卻多日未能轉回普通病房,2021年2月15日滢河兄發來先生去世的噩耗,痛悼良久。蔡先生離世已一年有餘,音容笑貌,仿佛時時仍在眼前。今年5月17日(陰曆四月十七)是他的九十誕辰,重讀先生的論著,卻再不能緻電問學,近二十年來與先生的交往,點點滴滴都在心頭,唯有述諸筆端,聊表紀念。

韓琦:回憶與蔡鴻生先生的交往

蔡鴻生先生照片,2020年10月17日攝于家中。秦穎攝。

就我個人的學術經曆而言,在歐美和日本的訪學,打開了國際學術交流之網,開拓了我中西關系史研究的視野。而2001年在香港大學的通路以及此後在香港城市大學的經曆,則是我學術生涯的另一個重要轉折,身在嶺南,自然也對澳門史、香港史乃至廣州的曆史産生了濃厚的興趣。香港各高校收藏了大量近代中西交流史的論著和史料,特别是大航海以來至晚清有關澳門和香港的專著,而且可以館際互借,借閱十分友善。

2002年12月起,應香港城市大學張隆溪先生的邀請,在跨文化研究中心做了為期七個月的通路,有機會翻閱了廣州和澳門史研究的諸多論著,讀到了蔡鴻生先生主編的戴裔煊先生九十誕辰紀念文集《澳門史與中西交通研究》,其中收有多篇有關中西交流史的佳作,蔡先生的《王文诰荷蘭國貢使紀事詩釋證》一文和江滢河兄有關康熙年間葡萄牙貢獅的論文令我印象深刻。蔡先生的文章寫得好,字斟句酌,凝練精要,立論高遠,無浮詞廢話,頗有一番文學的匠心,令人手不釋卷,回味無窮,故而萌生了到廣州拜訪先生的想法。

香港是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場所,學人經常到訪,學術活動頻繁。城市大學位于九龍塘,交通便利。在港期間,得到區志堅博士的熱情引見和介紹,時常步行到浸會大學參加學術活動,并結識了多位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先生。2003年2月17日,我到那裡旁聽近代史研究的講座,巧合的是,會後聚餐,同桌的還有中山大學的趙立彬博士,他特别提到蔡先生教書育人的風采,如何深受學生的愛戴和歡迎,更是平添了我對蔡先生的景仰之情。

當年6月23日,我應邀到廣州演講,首次順訪中山大學,哲學系的張賢勇博士專門接我到曆史系永芳堂見立彬兄,在那裡初遇蔡先生的高足江滢河博士,便冒昧地請他聯系蔡先生,希望有機會向先生當面請益。第二天下午,即專程到永芳堂拜見先生,章文欽先生和江滢河博士陪同。首次見到蔡先生,不免有點緊張,就像趕考的學生,心裡十分忐忑。但先生即至如溫,幾句寒暄,如沐春風,緊張的氣氛随之消失。先生侃侃而談,從三點多鐘開始,一直聊了三個多小時。先談到了他研究《尼姑譚》“三姑六婆”的起因,随後的話題多集中在陳寅恪先生,特别是陳先生在唐代政治史和制度史方面的貢獻,陳先生與Arthur Waley的交往,以及陳先生被批判的前因後果。蔡先生思路靈活、邏輯清晰,極其睿智、淵博和幽默,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頓生無限敬仰之意,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之後蔡先生送我他所編的《廣州與海洋文明》《澳門史與中西交通研究》等三種著作,正是我一直求之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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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鴻生先生著作

此後我就與蔡先生、章先生、滢河兄以及中山大學的許多朋友建立起良好的關系,能得以時時叨擾先生,請益求教,實是我一生之大幸。

同年10月28日,我和台灣清華大學周維強博士趁到澳門開中西關系史會議之機,途徑廣州。第二天下午應章文欽先生之邀在中山大學演講,題目是“奉教天文學家和禮儀之争”,講座由章先生主持,蔡鴻生、林悟殊、林中澤諸先生還特意來捧場,讓我頗為驚喜和緊張,聽講的還有蔡先生的弟子周湘博士,以及研究所學生三十餘人。演講結束後,蔡先生作了認真的點評,對我的研究給予了諸多鼓勵。沒想到的是,蔡先生還專門把他的評論寫成文字,以“關于立論的分寸感”為題,發表在他的《讀史求識錄》上,這也是蔡先生文字當中唯一提到我的地方了,與有榮焉。蔡先生還送我《唐代九姓胡與突厥文化》《清初嶺南佛門事略》兩書,讓我日後的中西關系史學術視野,從明清延伸到唐代。最令我難忘的是,蔡、章兩位先生,還特意陪同我和周維強博士瞻仰陳寅恪先生故居金明館,此情此景,仍曆曆在目。蔡先生向我們生動講述了他當年聽陳先生講授《元白詩箋證》之故事,陳先生如何在衰殘老病中在學海“夜航”,創造出精神生産的奇迹,以及“文革”期間狂熱的紅衛兵小将在樓下敲鑼打鼓,隔空批判陳先生的場景,讓晚輩對陳先生晚年境遇有了真切的了解。晚上章文欽先生請客,蔡先生、周維強、博士生董少新等人在座,相談甚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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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與蔡鴻生、章文欽先生在中山大學陳寅恪先生故居金明館前合影。2003年10月29日,周維強博士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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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九姓胡與突厥文化》

此後的歲月,每逢春節或其他節日,我都會緻電問候蔡先生,或趁便向先生請教,或聽先生講述學界往事和治學心得,令我受益匪淺。蔡先生每次見到我,隻要有新作問世,都會贈送給我,并簽上名,寫上日期,它們現在已成了我藏書中的珍本。蔡先生知道我對明清中西關系史感興趣,有時還會找出舊作相贈。記得2004年10月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所五十周年所慶,國内史學家彙聚一堂,蔡先生應邀出席并做報告,我當時躬逢其盛,聆聽先生和其他學者的報告,那天他還專門帶來了《俄羅斯館紀事》贈與我,讓我感動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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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館紀事》

因為蔡先生和中山大學同仁的緣故,近二十年來,我到廣州的次數也多了。不僅能在永芳堂或寓所向他請益,也有機會多次在學術會議期間見到先生的身影,與先生對話,當面請益,總有茅塞頓開之感。2004年11月,福建師範大學林金水先生在武夷山主辦中西關系史會議,有幸見到蔡先生和林悟殊、章文欽兩先生,并一道暢遊武夷美景。2006年11月,香港曆史博物館召開羅香林先生百歲誕辰的會議,也有幸與蔡鴻生先生和黃時鑒、章文欽等先生再次相聚,蔡先生告以《俄羅斯館紀事》一書修訂本即将出版。2013年9月,廣州大學召開“廣州十三行文獻研究暨博物館建設”學術讨論會,蔡先生、章文欽先生也到會。最後一次在學術場合見到先生則是2018年10月,在中山大學嶺南堂召開的紀念戴裔煊先生的會議上,蔡先生聲情并茂地回憶了戴先生的為人和學術成就,在場的人無不動容。

蔡先生在金明館雖然求學隻有一年,但陳寅恪先生的熏陶和耳濡目染在蔡先生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陳先生“動人心弦”的講解給蔡先生留下了深刻的記憶,“所憾知識準備不足,領悟未深,有負師教。不過,細雨潤物,聽者是難免會被默化的。”(蔡先生文,載《中山大學學報》)陳先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隋唐史和明清史研究,蔡先生的研究領域之時代也頗為相近,橫跨中西一千多年的曆史。依我個人淺見,陳寅恪先生諸多學生中,最具靈氣并能得其學術真傳的,莫過于蔡先生了。

蔡先生在許多論文中,多次總結了陳寅恪先生的治學特點,而這些特點也完全反映在蔡先生的論著上。在《仰望陳寅恪》一書中,蔡先生指出陳先生在史學方面的“發覆”之功和史學魅力之所在,強調陳先生的“覃思妙想”。同樣,蔡先生的著作中也不乏哲理性的思考,并将之上升到學理的高度。和陳寅恪先生一樣,蔡先生的研究,通過紮實的案例研究,恢複了隋唐乃至明清時期中西文化交流的諸多面向,從中可以看出他對陳先生衣缽的繼承。他寫《尼姑譚》,受到陳先生治學方法的啟發,後來又寫《清初嶺南佛門事略》,也是依陳先生的路數,隻是人物對象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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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陳寅恪》

蔡先生特别強調治史要有世界眼光,他在《自選集》自序中特意引用了陳寅恪先生在《吾國學術學術之現狀及清華之職責》一文中語重心長的話:“今世治學以世界為範圍,重在知彼,絕非閉戶造車之比。”在蔡先生看來,唯有如此,才能克服“小農意識”,“安于一隅,不屑知彼,往往會淪為‘鄉曲之學’”。正是秉承陳先生的教導,蔡先生在諸多領域是“有所前進的”(借用蔡先生《自選集》中自謙語)。

蔡先生不僅注重原始資料的研讀,也非常關注國外研究和最新動态。大學期間,學習了三年俄文,留校初期教授中世紀世界史。對俄文的熟練掌握,使得先生能夠借此從事突厥史的研究。先生不時通過館際互借和朋友的幫助,吸收外國學者的成果和最新動态。先生在學而優書店背影的照片,同樣讓我們看到一位長者對學術新知如饑似渴、锲而不舍、孜孜以求的精神。蔡先生對曆史的學理化也傾注了許多心血,他十分關注西方學術名著的研讀,并化為自己的學問,在他所引文獻中,我們可以看到黑格爾、維特根斯坦等人的著作都在他參考之列。先生還向我道及,他曾和法國著名學者謝和耐、勒高夫有一面之交,對法國年鑒學派也十分關注,還和學生一起研讀布羅代爾的著作,對中外史學理論的借鑒,無疑是蔡先生學術出神入化的關鍵所在。

衆所周知,陳寅恪的唐史諸“稿”,内含有待修正補充之意。同樣,蔡先生也頗為自謙,并追随陳先生的榜樣,在《清初嶺南佛門事略》一書後記中他這樣寫道:“作者無力為它作全景式的記述,僅就所知所感,片段立言,無甚高論。書名《事略》,寓有略其所不知之意,無非是一種藏拙的政策罷了。”蔡先生無論在書中,還是在與我見面時,都強調要多讀二陳一錢的著作,他的這部論述嶺南佛事的書,探讨明清之際宗教、文化地理,無疑也受到陳垣先生《明季滇黔佛教考》的影響。

蔡先生治學領域十分廣泛,涵蓋唐代蕃胡的曆史文化、市舶時代的南海文明、清代廣州與海洋文明、俄羅斯館與中俄關系,以及嶺南僧史和尼史;不僅關注“兩道二西”(“西域道”“南海道”“西域”“西洋”),而且融會貫通,從事胡商蕃客異同之比較。他注重人的曆史,兼顧精神文化史和物質文化史。認為隻有通,才能識。要有整體觀,“要堅持全景式的思維,把曆史過程化。”蔡先生認為自己的學術領域“不今不古,非洋非土,其客觀的規定性就是要立足中國,放眼世界,考察不同時期雙邊互動的曆史情景,尤其是兩種異質文化從接觸到交融的情景。略人所詳,詳人所略,是我一貫堅持的著述原則。”他還自謙地寫道:“可惜悟性不高,一直未能深入學境的腹地,至今仍然是一個碌碌的‘邊民’,無任何前沿意識可言。”(《自選集》學術自傳)蔡先生“甘于寂寞”,承繼陳寅恪先生的學術志業,沿襲陳先生的治學範圍,踐行陳先生的治學方法,在諸多領域做出了開創性的貢獻。不僅如此,蔡先生勤于教書育人,獎掖後進,在中外關系史諸領域,造就了一批出色的人材,薪火相傳,綿延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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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鴻生先生照片,家屬提供

蔡先生尊師重教、誨人不倦,也許是因為他“按個人治學的習性,慣于進窄門,走小路,找陌生人交朋友。”(《自選集》學術自傳)才樂于提攜像我這樣在跨學科邊緣徘徊的後進。先生是一位十分謙虛的學者,每當我向他彙報讀書心得,或是國外遊學新見之時,先生總是鼓勵有加。2008年上半年,我作為Mellon基金通路學者,在劍橋大學李約瑟研究所訪學,在英國意外發現了倫敦皇家學會主席Joseph Banks與十三行行商潘啟官二世的往來書信,這段往事正好可與先生所寫《清代廣州行商的西洋觀》互為補充。先生此文談到了十三行行商潘有度的《西洋雜詠》,特别提到了千裡鏡等西洋物品,為研究鴉片戰争前夕國人對西洋物質文化的認識獨辟了蹊徑,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回國後,我馬上向蔡先生做了彙報,蔡先生聽後對這一新發現十分欣喜,并補充說早在康熙時代就有和尚吟詠望遠鏡的詩歌,讓我有耳目一新之感。蔡先生還特意叮囑我以後要多多聯系,互通資訊,充分展現一位長者對晚輩的厚愛與期望。

蔡先生對晚輩一向十分關愛,2005年1月,當我們全家到廣州,蔡先生得知後專門設宴招待,并邀請林悟殊、章文欽兩先生陪同。前年9月,當我決定要調到浙江大學工作,需要兩封推薦信,我馬上想到了蔡先生,并請滢河兄代為面請。蔡先生當即答應,并在三天之内寫就,請滢河兄快遞給我,信中對我多有溢美之詞,讀後令我既慚愧又感動。我在第一時間向蔡先生緻電表示感謝,沒想到這次長談之後,我竟再也未能向蔡先生請益。

蔡先生長逝,一位傑出的學者和史學家從此隕落,我也是以失去了一位和藹可親、可以時時請益的尊敬長者,每念及此,辄怅然歎息。我此生雖然未能忝列蔡先生門牆,但一直執私淑弟子之禮,真心感念先生的諄諄教誨和提攜之恩,并以先生的為人、治學為楷模。願先生的著述,能曆久而彌新,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注:原文撰寫于去年夏天,将刊載于林悟殊主編:《脫俗求真:蔡鴻生教授九十誕辰紀念文集》,廣東人民出版社即出,有修改。)

責任編輯:彭珊珊

校對:栾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