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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陽:燃起濃郁的人間煙火

作者:文學陝軍
孫陽:燃起濃郁的人間煙火

賣白菜的

“無論冬夏,為哈爾濱這座城市破曉的,不是日頭,而是大地上卑微的生靈。”這是遲子建最新長篇小說《煙火漫卷》開篇的第一句。

同樣,在這仲冬時節,為銅川這座小城破曉的,也不是日頭,而是頭頂白霜蹬着三輪賣菜的男人喊出的第一句清脆有力的吆喝聲。賣菜的男人精瘦、個矮,幹巴巴的身體包裹在寬大、髒污的軍大衣裡,戴着深綠色的耳套和灰黑色的圍巾,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他那輛破舊的三輪車一樣,一輛會叫喊的三輪車。

孫陽:燃起濃郁的人間煙火

男人腳蹬三輪,吃力地爬着大坡,車子發出哼哼哧哧的響聲,七八個減速帶和小台階,使車子和車裡的白菜一同蹦跳起來。車子停到小區門口,男人從車座底下抽出一張紙闆,上邊寫有大字:自家白菜,新鮮無害!他把紙闆立到地上,斜靠住車輪,自己又坐回車上,裹緊大衣,歪着頭望向小區裡,不時吸溜下鼻涕,用手背揩掉,再用手掌搓了一陣兒,扯開嗓子喊:“新鮮大白菜——真正無公害——”過一陣兒,又繼續喊着。濕漉漉的喊聲在濕漉漉的空氣裡,濕漉漉地傳進了居民的耳朵裡。

“賣白菜的,多錢一斤?”一個聲音從大門裡傳了出來,緊接着就閃現一個身穿睡衣滿眼惺忪的女人。“六毛五,要得多了還能便宜!你要多少?”賣菜的男人從大衣裡抽出手,甩開衣襟,一個轉身從車上跨了下來。“你要能便宜,我就多要。”女人說。“那沒問題,你要得多肯定便宜嘛。”男人說。

買菜的女人還是嫌貴,從總價上一毛一毛往下壓。他們的聲音,仿佛是這黎明前唯一的喧鬧。賣菜的男人給抹去了零頭,無奈又自我調侃地說笑,“不磨嘴皮子了,還沒咋喊哩,嘴唇幹得都快要裂開了,更何況是開張生意,讨個好彩頭,這四個白菜掙不掙錢不打緊!”說着就另取一個大袋子套上了,雙層袋子雙保險,也好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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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菜的女人先要去給孩子買早餐,随後回來拿。賣菜的男人裹緊衣襟,又回到了車座上。一根煙的工夫,女人便提着早餐走上了大坡,右手搓了搓耳朵,扭着身子,笑着說:“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多加兩塊錢,你給我把菜提到電梯口。”賣菜的男人有些猶豫,說:“你看我這滿滿一車白菜,沒人給我看着啊,給你送上去,要是車裡的丢上幾個,我可就虧大了。”

“放心吧,我找人幫你看着。”買菜的女人說着就跑到隔壁商店裡去了。轉眼間,走出來一個挺着大肚子的男人,是買菜的女人的朋友。賣菜的男人一看是熟人,經常在這兒擺攤,都熟悉,于是收了錢,咧嘴笑着掄起袋子。買菜的女人前頭走着,一邊和打照面的熟人聊菜價,一邊指着最頭處的單元樓,讓賣菜的男人先去放到電梯口。

等賣菜的男人回來時,旁邊已經擺出了兩個攤子,一個是賣蘿蔔的,另一個是賣梨的。他們在這小區門口守了好些日子,沒有人在意,隻有那兩個幹癟的保安,耷拉着帽子,歪着腦袋,時常會雙手插兜,帶着執法者的驕橫和傲慢,走過來,給他們強調啥叫擺攤規矩。

沒過多久他們便坐到一塊聊開了。賣白菜的從蘿蔔車上拿了一根,雙手搓掉泥迹,又在大衣上蹭了蹭,塞進嘴裡,“咔嚓、咔嚓”吃了起來。

賣蘿蔔的笑着說:“你吃我一個蘿蔔,我今天又要賠錢了。”

“小夥子,甭害怕!”賣白菜的一邊吸溜鼻涕,一邊吃着蘿蔔說,“下午走的時候,給你留兩個白菜。”

賣梨的趕忙插嘴:“白菜幫硬邦邦,白蘿蔔吃起來辣哇哇,嘗我的梨,讓你們知道啥叫脆甜!”說着就取出三個梨。

三個人吃着梨,嘩嘩笑開了。

孫陽:燃起濃郁的人間煙火

不一會兒,天邊就泛起了點點白光,來來往往的人也多了,私家車、機車、自行車,上班的、上學的、送孩子的,馬路對面一排早點攤,早已彌漫着熱乎乎的白氣,各自的攤位就擺在各自的位置上,不存在搶占。包子、油條、胡辣湯、豆腐腦,各樣式的吃食,飄散着濃濃的香味兒,人車雜沓,叫叫嚷嚷。被白氣籠罩的小城,顯得虛幻、緊湊。似乎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人,都在夢境裡飄着,飄在人間煙火的生息裡,飄在了陳事蒼茫的記憶裡,遲遲不願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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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花椒的

下雪了,冬天的第一場雪,似乎是具有某種特殊意義的,或洋洋灑灑或靜悄悄,總帶着人們的期盼,有了雪才算是真正入了冬。

今年渭北高原的雪,比往年來得更早了些天,剛入冬,便已經下了幾場像樣的雪了,厚厚的積雪漫過了冬青樹的腳踝。天氣愈發冷了,讓人從心底嘗到了寒冬臘月的滋味兒。雪水充足,莊稼人心裡踏實,也許豐年就有了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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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飄過屋檐,遮住青山,籠罩層林,覆寫原野。但無論怎樣,鄉下的冬天是清閑的。生一爐子炭火,三五個婦女坐在熱炕頭上,拉扯着家常,火爐上的水壺滋滋冒着白氣,老人盤起腿坐在炕邊窗子下,跟前放一筐針線、一碗糨糊、幾沓剪好的鞋樣,一針一線将窯院外的日頭磨得西移。針線在大雪紛飛的冬天,是不會閑下來的,老人的日月是納出來的,納在眼裡,納進心裡,納到遠行人足底的歲月裡。老人偶爾會說些連句押韻的闆數,惹得年輕人笑出聲來,不知不覺一個松軟的春天就到來了。

踩着黃昏,走過村頭,我沿着大坡向川道走去,山窪裡沒有一個人,太安靜了。料峭的寒風吹得兩旁的槐樹葉子沙沙作響,帶動着耳機裡民謠的熱情與躁動。被積雪覆寫的陽坡,曾經是放羊娃兒的天堂,那裡草旺,長得嫩,如今溝壑連着溝壑,再也沒有了羊,旺盛的雜草是永遠也不會懂他的心思的。太冷了,而我有限的行動力,隻能在大腦發出訊号延遲三秒後,把外套裹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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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來分鐘的路程,我上了六路車,找了個靠窗戶的位置,坐了下來。漸漸人多了,車也動了。記不清駛過了兩站還是三站,上來一位背着口袋的老人。他個頭不高,手裡拿着一個咬了一半的鍋盔,臉凍得通紅,身子骨看着卻十分硬朗。口袋很髒,老人的背上和腿上蹭了許多灰土。也許是太餓了,他把手裡的馍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挪步往我這邊走來。我趕忙伸手去扶他,示意旁邊有座位。老人坐了下來,将口袋夾到兩腿之間,朝我笑了笑,然後繼續咬了一口馍,馍太幹了,老人說話時嘴裡的馍渣子飛了出來。

我朝老人的麻袋裡看了一眼,裡頭是一杆秤、幾小袋分好的花椒。我同老人拉話,閑聊起心中的疑惑。老人說他是石坡人,拿了二十來斤花椒,一大早就到招商市場來賣,花椒的品種是“狗椒”,好得很,雖說務勞艱難,也沒大紅袍收益多,但是味兒好,吃起來香。想着快過年了,拿出來賣,一斤四十塊,在招商賣了二斤半,就再沒人過問了,又到十裡鋪村轉了轉,一兩都沒賣出去。曬花椒都不容易哩,便宜給人又舍不得,這不,日頭也快下山了,剩了這十七八斤就拿回去了,明兒再接着賣。

孫陽:燃起濃郁的人間煙火

我問,那往常花椒熟的時候都有人專門到村裡來收,濕的幹的都收,你咋沒賣哩?老人說,那時候價不美氣,老伴兒沒舍得賣完,留了這一點,想着過年了,城裡人肯定要買花椒,結果卻沒人要。今年入冬,老伴兒去西安兒子屋裡了,城裡有暖氣,不受苦,人家享福去了。

那你咋不去哩?我問老人。老人說他沒那享福的命,去不得,熱得受不了,整個人都是懵的,老是覺得頭上戴了個帽子,手一摸,啥都沒有,沒辦法,就是這下苦的命,還是屋裡的鐵爐子舒坦。這陣子太冷了,老伴兒不停地打電話催他,讓兒子過兩天就開車回來接他。

老人又指着他手裡的饦饦馍說,以前隻有臘月二十三祭拜竈王爺的時候,才能吃到這馍馍,平時誰還敢吃,都是稀茬,過去那些年,捋點花椒葉子拌到馍裡,滿村人都聞到了香味兒,後來花椒樹都捋得光秃秃的,現在不知道是這花椒不香了,還是人吃得太挑了,連味覺也麻木了。

孫陽:燃起濃郁的人間煙火

片刻工夫,車到水泥廠站了,老人背起口袋下了車,他咧開嘴笑着,隔着窗戶不停地向我招手。我看到了他滿頭白發,卻仍心中有花兒。

車繼續往前行駛着,轉過彎,路對面陽坡上的積雪,在日頭的照射下,跳着光芒。天氣預報說過兩天還要下大雪。這正如老人說的,日子就是一睜眼一閉眼的工夫,誰也擋不住。

原刊于《寶雞日報》2021年1月13日第5版

圖檔來源:網絡

設計制作@胡湫

 作家簡介 

孫陽:燃起濃郁的人間煙火

孫陽,男,1991年生于陝西銅川。陝西青年文學協會會員,銅川市作協副主席。有作品發表于《中國報告文學》《延河》《南方文學》《美文》等刊物。有小說入選中國作家網年度選本。獲“陝西青年文學之星”榮譽稱号,銅川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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