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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王軍:元大都的時空之軸(下)

作者:經濟觀察報
對話|王軍:元大都的時空之軸(下)

王 軍/口述

宋馥李/訪&文

王軍一直焦慮。

寫作《城記》時,他眼見着老胡同一個一個消失,“擔心北京城會從地球上被抹掉”。如今,北京老城不會再拆了,但焦慮并沒有減少,用他的話說是:“無時無刻不在想北京城的曆史價值”。

為此,王軍曾一趟一趟往故宮跑。

2016年,他有了一個機會,從新華社記者轉身為研究者,時任故宮博物院院長的單霁翔将王軍引入故宮,謂為“養士”。王軍擺脫了繁雜的新聞工作,将研究方向框定為:紫禁城的時空格局,北京城的曆史價值。故宮的老院長張忠培囑咐他要遍覽古籍,沉下心思考。

王軍開始埋首故紙堆,在浩瀚的史料間穿梭遊曆,積數年之功,有了這本《堯風舜雨:元大都規劃思想與古代中國》。

《析津志》載:“至元四年二月己醜,始于燕京東北隅,辨方位,設邦都,以為天下本。”對元大都城市空間的全面溯源,是王軍涉入中國文化深處的一條時空軸線。循此,有着800年的建都史的北京城,回答了他的很多疑惑。

這本書有别于王軍以往的作品,很學術、很燒腦,讀者要有時空一體這根弦,才能進入古人的價值觀和思維方式。

好在,王軍并不追求暢銷,隻求準确和詳備。他希望能告訴讀者一個基本常識:中國人的“中”,龍的傳人的“龍”,究竟是怎樣來的?而由此代表的中國的存在,是一種文化存在,不能隻看血統。

我專訪了仍在史料中跋涉的王軍。

對話|王軍:元大都的時空之軸(下)

堯風舜雨: 元大都規劃思想與古代中國

王軍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22年3月

秩序

宋馥李:我們講過了中國古人的時空觀之後,也就是時空密合,那這套時空觀應用于城市營建,就産生了一種獨特的空間秩序,也就是梁思成先生所說,北京獨有的壯美秩序就由這條中軸的建立而産生。

王 軍:中國古代的城市,基本都有南北軸線和東西軸線,這都是有時間意義的,建築就是空間的設計,古人通過空間測定了時間,空間就被時間賦予了意義,這就定義了城市與建築的營造之道。

比如說左文右武,因為東邊是春天的授時方位,一定要把文廟擺在東邊,把武廟擺在西邊。就像故宮的文華殿和武英殿一樣,因為春是生養,即文;秋是刑殺,是陰氣殺陽氣,即武。這是中國古代城市營造的基本法則。梁思成先生說中國建築的平面分布離不開環境思想,環境思想就是政治、宗法、風俗、禮儀、佛道、還有風水,其核心皆是這樣的時空觀。

在《堯風舜雨:元大都規劃思想與古代中國》這部書裡,我試圖闡釋的正是這一整套規劃方法。比如堪輿家選址,稱點穴,穴即所謂的龍穴,這實際上是一個理工科的概念。龍穴之龍,指山體,山體潛入地下延伸,為建築提供支撐,是最好的地質條件。是以,古人在确定建築基址時,要打探井去看地下有無岩體,這就是宋代李誡在《營造法式》裡記錄的“凡開基址,須相視地脈虛實”。

雍正皇帝的陵寝在東陵堪輿時,查得一建築基址,可是打探井下去是流沙,沒有“龍”,也就是沒有山體,于是就去開辟西陵了。你再看明十三陵,所有帝陵的朝向都不一樣,就是為了順山梁,以獲得最穩定的地質條件。

建築基址標明了,其前後左右、東南西北就确定了,春夏秋冬就比對上了,時間就賦予了不同空間不同的人文意義,時間就變成“規劃師”了。

你看,北京紫禁城南部,天安門兩側的官署,凡是與生養有關系的部門,如禮部、戶部、太醫院,都在東邊,因為東為春,春是萬物生養之時。甚至兵部也在西邊,這是取仁義之師保家衛國,不是為了殺人。而與刑殺有關的部門,都在西邊,如刑部、大理寺,刑場也在西邊,因為西為秋,秋為刑殺。崇文在東,宣武在西,也是基于文武春秋之義。這就是中國古代時空觀的展現。

再比如,南邊是夏天的授時方位,是以說從紫禁城往南邊看,一定要看到萬物競相生長,一定要熱鬧,一定得是“清明上河圖”那樣的繁華景象。《周易•說卦》:“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南方之卦也。聖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蓋取諸此也。”是說萬物在夏天彼此相見,旺盛生長。

永樂皇帝定都北京之後,于正陽門外開辟廊房,“召民居住,召商居貨”,形成今廊房頭條至四條格局。《日下舊聞考》“臣等謹按”雲:“今正陽門前棚房比栉,百貨雲集,較前代尤盛。足徵皇都景物殷繁,既庶且富雲。”就是說,正陽門前廊房街市“較前代尤盛”,即寓意本朝“向明而治”功逾前朝。

永定門外,有元代下馬飛放泊,即明之南海子、清之南苑。這處皇家苑囿,經明永樂帝增擴後“方一百六十裡”,草木繁茂,禽獸出沒,麋鹿成群,呈現的正是“萬物皆相見”之盎然景象。

“萬物皆相見”是對夏時萬物競相生長的描述。天子居紫禁城南面而治,即見“國家豐豫之景”,這正是對“聖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的表現。這樣的規劃,也是源于中國古代的時空觀。

對話|王軍:元大都的時空之軸(下)

北京紫禁城交泰殿。王軍/攝

卦象

宋馥李:元大都的空間規劃應合了《周易》裡的諸多卦象:随卦、泰卦、大壯卦,這些解釋還是第一次看到,目前應該說還是一種推測吧?

王 軍:它就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元大都北垣的健德門、安貞門,就得名于《周易》的乾坤二卦,健德門位居都城西北,《周易系辭下》說,“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險。”再看坤卦卦辭:“坤。元亨,利牝馬之貞。君子有攸往,先迷後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安貞吉。”安貞門居都城東北之艮位,與西南坤位相呼應,是西南得朋之坤在東北喪朋之所,以“安貞吉”得名。是以,健德門和安貞門都是取義乾坤二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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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大都乾坤交泰分析圖。王軍/繪

《說文解字》裡說鼓是春分的聲音,鐘是秋分的聲音。春分之卦是八卦的震卦,秋分之卦是八卦的兌卦,二者相重即為随卦,表達了“得時則天下随之”之義,這可不是我的猜測。

你再看大壯卦的卦象,下面4個陽爻,上面2個陰爻,如同大壯卦,這是元代文獻有記載的,寓意陽氣大動、大者盛壯,這就是“重威于帝京”。如果從都城營造的模數來分析,元大都平面由15個寓意天地之和的√2:1的矩形所覆寫,南部陽實之區為9個子產品,北部陰虛之域為6個子產品,又是一個泰卦,表達了“天地交而萬物通”的意義。其實,以泰卦布局,唐長安城已經運用,這并不是我的猜測。

宋馥李:這應該和劉秉忠的知識體系是密切相關的,《元史》記載他“于書無所不讀”,他對《周易》一定有極大的偏好。

王 軍:元朝的元就是“大哉乾元”,元朝的名稱就是這麼來的,元朝第一個年号是“至元”,也來自《周易》, 這些制度都是劉秉忠制定的,他真是個高人。他是元大都的規劃者,在其中傾注了他對中國固有文化的深刻了解,并将之化為都城平面布局的訓示思想,這是十分偉大的。中國古代的營造,是經學與匠學的結合,這在元大都的規劃中有着極為經典的展現,這是劉秉忠的偉大貢獻。

我在拙作中,以元大都北部取義乾坤二卦的健德門、安貞門為基點,畫出聯系左祖右社、太史院與城隍廟、崇仁庫與和義庫的三組建築交叉連線,它們分别表達了乾坤二卦的卦辭,及“易有太極,是生兩儀”、“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的哲學理念,這樣的規劃思想又被明清北京城所繼承。你看,北京老城是這樣規劃的!它完美地展現了《周易》的哲學思想,這是最令我激動的學術發現。

模數

宋馥李:元大都規劃設計的模數體系,這部分非常有趣,應該說模數并非從元朝開始吧?應該是古代城市營造的一個基本手段?

王 軍:模數制是城市規劃的基本方法,也是建築設計的一個基本方法。根據馮時老師的研究,距今五千年的牛河梁遺址的圓丘和方丘,其圓丘之三圓,是用表示天地之和的比例來劃定的,方丘之三重方形,是以内方為模數來劃定的,即通過方的積累來表示大地,這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最早的建築模數制,其中包含了極為深刻的文化意義。

梁思成和林徽因兩位先生最早發現了中國建築的模數制,即宋代《營造法式》所稱“以材為祖”之制,即以鬥栱之橫栱的截面為度量機關,令建築的所有空間為其倍數或分數,生成樂律般的空間秩序。西方建築則是用柱子的直徑做基本的模數機關,即order,一般翻譯成柱式,所有的建築空間都是它的倍數或者分數,這與中國的“以材為祖”的制度高度相似,是東西方通用的方法。

這個發現,是梁思成、林徽因為東西方建築史研究做出的巨大貢獻。遺憾的是,今天一些人,既不懂何為“以材為祖”,也不懂何為柱式,竟以為梁林二先生是以西方古典诠釋中國古典,借以擡高中國建築的地位,導緻了中國建築史研究之“悲劇”。這是多麼可怕的誤讀啊!

對話|王軍:元大都的時空之軸(下)

元大都十五個擴大子產品(乾九坤六布局)分析圖。王軍/繪

宋馥李:天圓地方的構圖,在城市規劃也好,造器物也好,為什麼處處都要展現?

王 軍:首先還是格物格出來的,我們為什麼說天圓地方,這絕不是古人臆想出來的,我們需要用理工科的思維方式來回答這個問題。所謂天圓,并不是天長成那個樣子,這在古代文獻中說得是十厘清楚的。“天圓”是測定時間的方法,古人是在一個圓周裡測定天體的位置以獲得時間,圓也就代表了天;那麼“地方”呢,我們搞大地測量時,要“計裡畫方”,打上矩網,立表參望,以測定空間。兩個表杆的刻度差即水準高差。立表參望的兩支表杆大約相距30米左右,因為30米是人眼能夠看清細部的極限距離,在這個距離内能看清楚表杆上的刻度。如果看不太清楚,就拿個陰陽闆,一邊黑一邊白來比劃,然後标清楚刻度。

你去看紅旗渠,當年的老農民就用這種方法測量,解決一個大概七八公裡隻有一米多水準高差的測繪難題,就是通過30米30米這麼一段一段來測的,不斷積累這個方,是以“地方”就是來源于測空間的方法。

對話|王軍:元大都的時空之軸(下)

宋嘉定六年本《周髀算經》刊印的“圓方圖”及方圓圖

這樣,用測時間的圓代表的天,用測大地的方來表示地,方圓合了,就表示天地合了、陰陽合了,陰陽合和而萬物生,就産生了哲學觀念。陰陽是中國古人對萬物生養的一般性解釋。為什麼有生命?你說是有男有女,有雌有雄,這都不是哲學,這太具體了,直到思辨出一般性概念——陰和陽,這就産生了哲學,這就是格物緻知。

對話|王軍:元大都的時空之軸(下)

故宮博物院藏良渚文化五節玉琮。王軍/攝

宋馥李:古人通過圓方和方圓的不同組合得到√2:1的比例、得到√3:2的比例,這些比例是怎麼推演發現的?

王 軍:這兩個比例是清華大學王南老師研究發現的。《營造法式》的第一張圖示就是圓方方圓圖。《周髀算經》裡也講到:“萬物周事而圓方用焉,大匠造制而規矩設焉。”它告訴你,不用圓不用方,就測不清楚時間和空間,那還怎麼“萬物周事”啊?這講得非常實在,那麼“大匠造制而規矩設焉”,規是畫圓,矩是畫方,是以大匠要取法它,因為這是讓我們活下去的知識。是以我們要表現它,而且要處處表現它。是以你看故宮的大門,外面看是方的,裡面看是圓的,而且方圓相合,就是天地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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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和√3:2,方圓作圖的基本構圖比例。王南/繪

√2這個比例是怎麼産生的?就是在圓方方圓圖中,外接圓的直徑就是内接方的對角線,匠人稱之為“斜”,将内接方的邊長稱為“方”。斜與方的比就是√2:1,約等于1.414:1,這很不好記啊,那就用整數比來記,“方五斜七”這句口訣就是這麼來了,因為7:5=1.4,近似于1.141。還有,√3:2比例在《營造法式》中被表述為87:100,即“六棱徑八十有七,每面五十,其斜一百”。這一比例接近于整數比6:7。

清華大學的張傑老師指出,元大都的總平面為一個内含等邊三角形的矩形,即√3:2的比例。王南老師又進一步指出,這一平面包含了12個√3:2的小矩形,元大都大城的總平面圖與皇城的總平面位為相似形,互相呈90°旋轉布局。

在寫作《堯風舜雨:元大都規劃思想與古代中國》一書中,我又發現,在√3:2的平面中,又包含了15個√2:1比例的小矩形,那麼,你要想一下,12代表什麼,它代表了一年12個朔望月,這是陰曆;那15又代表什麼,一個節氣15日,這是陽曆。這個比例的平面,表示了陰曆與陽曆,即陰陽合曆,不但展現了中國的曆法體系,還表達陰陽合和而萬物生的哲學理念,這個比例真的是太偉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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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紫禁城神武門門道。王軍/攝

宋馥李:這些比例敲定了,我們都市營造和古代建築的基本審美取向也就框定了吧?

王 軍:這就是梁思成先生講的,專制的規律,這當然是不能改了,就像人想扮美自己,你别試圖在身材比例上創新,你可以在胖與瘦、單眼皮或雙眼皮、瓜子臉或圓臉上去創新。這是不會犯錯誤的方法,即《墨子》所謂:“天下從事者,不可以無法儀。雖至百工從事者,亦皆有法。百工為方以矩,為圜以規,直以繩,衡以水,正以懸。無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為法。巧者能中之,不巧者雖不能中,依放以從事,猶愈于已。”掌握了這樣的方法,你隻會越做越好。

口訣

宋馥李:那些比例後來都成為了口訣,通過口口傳承下來,是以說我們的匠人是可以隻記口訣不讀書的?

王 軍:匠人主要是記口訣,注重師徒傳承。而且口訣記的都是整數,不記餘數。比例“周三徑一不徑一,方五斜七不斜七,裡外讓個大概齊。”記的都是整數,這樣最友善記憶。所謂“周三徑一”是指圓周率,指周長是三,直徑是一,省去了餘數;所謂“方五斜七”,即7:5=1.4,近似于√2比值,說不計餘數。匠人知道這不夠精确,是以說“周三徑一不徑一,方五斜七不斜七,裡外讓個大概齊。”

反觀經學,則是在計算餘數的。經學家在研究問題,苦心孤詣在研究曆法之餘數怎麼處理。隻為任餘數積累,曆法就亂了。但匠人們不管這個,隻用整數來表達,這樣最好記。

宋馥李:那麼現在這套口訣還在用嗎?

王 軍:還在用啊!我們故宮的大匠現在還在用這些口訣,我們的學者正在整理、研究這些口訣。用數字來記錄知識,是比文字記事更加古老的方法,而且高度穩定,比文字記事還穩定。因為文字會演變,而兩手之數是不會改變的。這樣的記事方式承載了文化,亦成為文化的表現方式,故宮建築的比例,其用數皆與這一極為古老的方式相關。

對話|王軍:元大都的時空之軸(下)

元大都總平面分析圖。王南/繪

(來源于《規矩方圓,天地之和——中國古代都城、建築群與單體建築之構圖比例研究》)

宋馥李:完全靠着口口傳承,就把古建築的營造技藝流傳至今,這本身也是個令人驚歎的事情。

王 軍:我有一次在故宮食堂吃飯,對面坐着李永革先生,他是官式古建築營造技藝(北京故宮)傳承人。我向他請教了一個匠人口訣,李先生一聽就激動了:“不能改啊不能改,老祖宗傳下來的口訣,一個字也不能改!”我問:“為什麼不能改?”他說:“我們用這些口訣做出來的建築,四稱啊!從四面看,都稱心如意,比例都是對的!”他最後說:“這些口訣是什麼意思,是你們的事兒!”你看,在故宮,我們還面對如何打通經學與匠學這一艱巨的任務啊。

直到今天,我們的匠學傳承是一套獨特的體系。古代匠人學藝,徒弟伺候師傅一輩子,關鍵幾句口訣師傅就是不說,等到快咽氣的時候,叫到身邊輕聲耳語幾句,問記住沒?答記住了。好,靠着這幾句口訣,徒弟就可以做大匠了。

1930年,朱啟钤先生成立中國營造學社,把梁思成先生、劉敦桢先生請進來,就想溝通儒匠,打通經學與匠學。梁先生後來就寫作《中國建築史》,将溝通儒匠闡釋為“結構技術+環境思想”,結構技術即匠學,環境思想即經學。他想把經學和匠學貫通起來研究,可惜後來,他遭到了批判,再沒有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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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紫禁城太和殿正立面分析圖,是兩個√3:2的矩形。王南/繪

中軸線

宋馥李:中軸線往北延伸,越過小湯山一直到這個燕山的山脊線,我看了您配的Google的地形圖啊,似乎南北方向的山脊線也并不是唯一的?

王 軍:但是,中軸線指向了環抱形山體居中的山脈,即表達了“龍脈”即山體南延之意。中軸線的确定,是幾個因素的疊加,首先它應該是一條正南北的線,但實際東偏微旋了兩度多,這一是為了與山梁相順。二是為了避讓北極,因為那裡是天帝所居,是敬天信仰使然。三是要展現一個哲學上的觀念——順天行氣。在古人的觀念裡,萬山所宗是昆侖山,那是黃河長江的源頭,昆侖山在西北,古人看到昆侖山頂上雪氣蒸發,哦!想來那就是混沌元氣,由此造分天地,清輕者上為天,重濁者下為地。以為北極是最早生成的天,昆侖是最早生成的地,創世紀就在那個地方發生,昆侖乃元氣所出,是以都城的軸線如果順山梁,就是和昆侖建立了聯系,這就是順天行氣、生化萬物。

對話|王軍:元大都的時空之軸(下)
對話|王軍:元大都的時空之軸(下)

北京中軸線經小湯山北抵燕山分析圖(底圖來源:GooleEarth)

宋馥李:那這條中軸線的确定,應該是帶着這個目的而標明的?在燕山前面這片平原,哪條山脊線更合适,我就標明它做都城的中軸線。

王 軍:前面已經講了,建築基址的擇定、軸線的規劃,包含了獲得穩定地質條件及展現相應的人文因素等多方面的因素。風水師選建築基址,首要的任務是“格龍”,就是尋找山脈走向,尋找山體沒入平原的具體方位,以獲得穩定的建築基址。是以,中軸線又稱龍脈,元大都的規劃,是以今天的什刹海來取義銀河,中軸線與之相交,則如同東宮蒼龍躍出銀河,回天運作,這就表示了“河圖”,古人說河圖、洛書出八卦,洛書辨別了四方五位、八方九宮,八卦居四正四維之位,是二十四節氣分至啟閉八節的授時方位。《周易》的乾坤二卦就是通過地平方位——洛書,觀測東宮蒼龍——河圖,來獲得時間。這個知識體系導源于前文字時代,實在是太古老了。

宋馥李:從風水學上所謂背山面水的要求,怎麼來看大都城的選址?

王 軍:“風水”二字,出自晉代學者郭璞的《葬經》:“夫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便有止。故謂之風水。”就是說如果這地方風太大,生養萬物之氣也就散掉了。你還得讓它走走停停,這是最理想的,它不能是一團死氣。氣界水則止,是說遇到水會停頓一下,确實有水的地方它溫度會低一點,這對空氣會起到凝結的作用。

《葬經》又說“風水之法,得水為上,藏風次之”,這也是古人經驗的總結,古人極重視“得水”,而在山和水之間的平原上,一打井就會有水。所謂背山面水,其實正好反映了古人從山裡走到平原适應環境的過程,這其實是一種曆史的經驗,是最高的智慧,并不是所謂的迷信。

《南村辍耕錄宮阙制度》記下了元大都的山水勝勢:“至元四年正月,城京師,以為天下本。右擁太行,左注滄海,撫中原,正南面,枕居庸,奠朔方,峙萬歲山,浚太液池,派玉泉,通金水,莺畿帶甸,負山引河。壯哉帝居!擇此天府。”所運用的,正是《葬經》之法。

梁先生

宋馥李:我們談中國古建和城市規劃,很難繞的開梁思成和林徽因兩位先生,對北京城市規劃的堅持,很難再有人對中國古建築文化了解得那麼深刻。

王 軍:梁先生和林先生太不容易了,那個時候,測繪古建築時有多難啊!莫宗江先生(梁思成的助手)跟我說,他們去調查的時候,都得找當地警察保駕護航。為什麼呢?那會兒有土匪,而且很多警察跟土匪是勾着的。

他們倆是讀書人,趕着驢子去山西,要找到這些建築,找到後做最精細的測繪,把每一個建築構件都測下來,然後做成圖,又拍攝,一筆一畫描出圖樣。林先生走得早,就是因為太辛苦了!他們對中國文化懷着極為崇高的情感,是以在看到北京城被拆的時候,他們會有多痛苦啊?梁先生說,拆掉一座城樓就是挖掉我一塊肉,拆掉一段城牆就是剝去我一層皮!這是怎樣的一種痛苦啊!

對話|王軍:元大都的時空之軸(下)

梁思成著《圖像中國建築史》載《清工程做法則例大式大木圖樣要略》手稿,其中闡釋了清代建築鬥口模數制。林洙提供

宋馥李:現在回過頭來看雄安新區,看北京城市副中心,會陷入很複雜的情緒。我們用了50多年時間才認識到“梁陳方案”的科學性,都城營造首先是個科學問題,不是個政治問題。以今天的視角看梁陳方案,仍然有巨大的指導意義吧?

王 軍:梁陳的偉大之處,就是緻力于推動一個城市的平衡發展。平衡發展就是職住平衡,就是這個地方能夠工作也有住宅,不能把這麼大一個北京城,搞得隻有中心區有工作崗位,周邊全用來睡覺。梁陳方案提出在老城之外建行政中心區,就是要推動城市的平衡發展,避免長距離交通的發生,這是這個方案最偉大之處,其指導思想,是具有永恒價值的。

梁思成先生認為,北京城沒必要發展得那麼大,沒必要搞過多的工業。北京作為一個單一的行政中心和文化中心就可以了。其實,他和陳占祥還想搞一個大北京規劃,把北京周圍都囊括進去,但梁陳方案這一步就沒邁出去,後來的大北京規劃他們也沒有機會完成了。

在上世紀50年代之後,北京市緻力于拆除老城,形成了單中心的城市結構。這樣的城市結構,支撐一個小縣城是沒有問題的,而北京的城市總體規劃在上世紀50年代已經确定要将城市人口發展到1000萬人的規模,那它就不被規劃為市中心就業、郊區居住的單中心城市,不幸的是,這樣的意見沒有得到采納,這樣的城市結構必然給市民帶來交通擁堵、環境品質惡化等痛苦,以緻于我們今天不得不去解決這一大宗城市問題。

我們的土地規劃和城市功能規劃是脫節的,各管各的,實際上這兩塊兒要建立聯系,就是說職業和居住要平衡。是以,梁思成先生說,應該在老城之外做一個行政中心,有城牆和護城河,還有一個綠帶,将老城與新城兩個中心分開,行政中心能上班,周圍又能夠居住,那麼當這個地方住滿人之後,我們就再跳出去搞一個有具有就業功能的地方,就像人的細胞一樣,有了城市功能這個細胞核,就形成了一個一個城區細胞,這是非常有遠見的。

宋馥李:我讀《城記》的時候也很困惑,梁陳方案提出時,不止是上司人不了解,學術圈的很多人、包括梁先生的學生也不了解。是不是隻能說,他們的思想太超前于那個時代了?

王 軍:其實多數人并沒有認認真真看梁陳方案的規劃文本。一段時間以來,官員乃至學者們都都說梁陳方案在經濟上不可行,就像大修阿房宮一樣,國家正在抗美援朝,哪有錢搞這樣的建設?

這是極大的誤解。你要知道梁陳方案對抗的拆老城的方案,拆老城涉及大規模拆遷,豈不是更花錢。梁思成與陳占祥先生在文本裡對此做了測算,拆老城多少成本?建新城多少成本?我在新華社任職期間,在做房地産項目調查的時候發現,老城拆遷費占項目投資一半以上,而新城區的拆遷費用也就是百分之十幾,你憑什麼說梁陳方案是更花錢的呢?!

宋馥李:最近這十幾年,應該說避免單中心格局已經成為很多城市的主導思想了。國内很多城市在擴張中都采用了多中心的規劃思想。

王 軍:是的,深圳的城市規劃就很好,避免了單中心格局。陳占祥先生是參與了深圳的城市規劃的,深圳的城市結構就很好展現了他關于平衡發展城市的觀點。深圳從羅湖區開始,一步一步往外跳,形成了一個帶狀的多中心結構。還有後來的青島,也是保老城建新城,還有潮州也是這樣。

很典型的是山西平遙,我頭一次去平遙的時候,随口問了一個當地的小姑娘,說你們平遙老城太舊了,為什麼不拆掉它建新城啊?那姑娘說,我們平遙地方那麼大,在老城外面找個地方建新城就行了呗,幹嗎都要往老城裡擠啊。

我說哎喲!真應該把這小姑娘請來當北京市市長!

宋馥李:大同應該也是這樣的案例吧?當時大同市“古今兼顧,新舊兩利”這兩句口号,就是從梁陳方案裡摘出來的。

王 軍:當年耿彥波先生的做法我是不認同的,他是把老城拆除,以房地産開發方式,把居民全遷走,摧毀了老城的社會結構,建了一個所謂的新“古城”。當年老耿來北京找過我,說他是看過我寫的《城記》,才這樣做的。我說,我在哪本書上說可以把老城拆了,再建一個仿古的老城啊?!老城的建築因為長期以來公共政策的原因,産權被搞亂了,市場交易停止了,以緻無人交易,無人保育。這是一個社會問題,靠拆是解決不了的,隻能适得其反。

但老城的衰敗問題該怎麼解決?在經濟還在增長的時期,在一個和平年代,我們的古城衰敗了,這是我們需要總結的。我想這裡最核心的還是産權,産權必須是可以流轉的,修建的再好的院子,也逃不過“富不過三代”這個曆史規律,到了第三代,家庭成員一多,四合院就得變成大雜院。但是這個房子沒法分開,那把房子變成錢,後代把錢分了之後各自立業,院子的新主人會來修繕它。

我認為這一點我們還得和古人學習,元大都的營建,是把宅基地用的院子畫了出來,讓人們來買來自己建,或者說8畝地一個單元賞你,你自己建,但你的營建必須按照大都城“以至善定”的導則來營建。

“統規自建,流水不腐”,就是是古代城市固有的生長機制,就是鼓勵居民自建,以統一的規劃導則來管理;這裡最核心的還是保護産權,鼓勵流通,以激發社會力量來保育房屋。今天的曆史文化名城保護,最重要是複興這樣的生長機制。

(感謝劉蓉林女士對本文的大力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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