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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音魂掠影》:莫裡康内,像海一樣寬廣

作者:澎湃新聞

阿水

朱塞佩·托納多雷拍埃尼奧·莫裡康内,懷的是備受關照的晚輩對大師前輩的敬畏之心。一百五十分鐘的紀錄片《音魂掠影》(Ennio: The Maestro)以托納多雷對莫裡康内的長訪談和電影片段為主,穿插各路人士對他的回憶和看法。剪輯很好,多人談話被看不見的繩子收束成緊密的對談,莫裡康内和導演們的哼唱變幻成老電影的畫面。最後半小時是狗尾,奧斯卡對老年莫裡康内終身成就的認可,昆汀·塔倫蒂諾對他的至高贊美(熱愛程度超過莫紮特和貝多芬),含有蓋棺定論的意味。但凡你看過莫裡康内配樂的500部電影中的幾部,或者認真看完紀錄片的前兩個小時,都會認同最後的半小時是多餘。雖然受到世人認可會讓大師高興,可能還會落淚,但這種高興不會超過他在譜曲時,甚至不會超過他在影片開頭緩緩做運動時。

我從來沒見過哪個老人有莫裡康内這樣清澈明亮的眼神。他的眼睛給人很深的印象,不像大多數人,老了以後眼皮完全遮掉眼白,隻剩眼珠,空洞地直通靈魂。戴上老花鏡的莫裡康内,更放大了這種未被歲月抹殺的奇迹。

紀錄片《音魂掠影》:莫裡康内,像海一樣寬廣

埃尼奧·莫裡康内的眼睛

這部紀錄片避開大部分他的私人生活,隻淺淺談到童年作為小号手的父親對他的影響、像聖母一樣永遠微笑的妻子瑪利亞、最重要的導師戈夫雷多·彼得拉西和象棋,完全未提及他的另一個熱愛:足球。

象棋教他學會“人生的掙紮”。話是這麼說,我們還是很難想象,一生隻有一位摯愛,生活簡單的莫裡康内,為何能像第一流的小說家一樣洞悉人心,為每一個合作的導演、每一部電影挖掘出創作者本人都未曾料想的寶藏。五百部電影像大海一樣寬廣,僅僅看影片中的剪輯片段都能感到風急浪高,何況要為它們一一配上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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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尼奧·莫裡康内和一生摯愛的妻子瑪利亞

莫裡康内第一遍看樣片時,有時會表現出快要睡着的樣子。熟悉他的導演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在打瞌睡,還是像西部片裡的高手過招,無招勝有招。

安東尼奧·蒙達出過一本莫裡康内的口述訪談錄,記錄了作者對莫裡康内的十五次采訪,内容比較側重大師的電影合作者。我更喜歡這部電影版的訪談錄,它惟一的主題是音樂,連大師本人都在音樂的背後。

聽埃尼奧·莫裡康内講音樂,聽他連說帶比劃邊哼唱那些電影音樂的誕生。《荒野大镖客》(A Fistful of Dollars, 1964)裡小号的轉音,如何影響到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表演(他隻是第一個,之後還有要求在片場播放原聲帶才能入戲的羅伯特·德尼羅)。塞裡喬·萊昂内堅持在《黃昏雙镖客》(For A Few Dollars More, 1965)中再次使用口哨和小号,莫裡康内則有自己的原則。大半個世紀的職業生涯中,莫裡康内有兩條原則:不肯重複自己;不願讓導演在自己配樂的電影中用别人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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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荒野大镖客》

對位(counterpoint)是埃尼奧·莫裡康内一生的主題。他在音樂裡自覺或不自覺流露出的對位,反映他在實驗音樂和古典旋律,電影配樂師和作曲家身份轉換中的沖突心理。

約翰·凱奇在一幫嚴肅作曲家聚集的音樂節上玩聲音實驗時,莫裡康内也開始用小号發出非小号的聲音。《西部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 1968)中著名的音效,來自他扭轉長梯發出的聲音。

“聲音也是音樂。”他後來又試過連續在三部先鋒電影中用“聲音”替代“旋律”配樂,直到别人告訴他:“這三部聽起來都一樣,而且你會為此丢掉飯碗,再也不會有導演來找你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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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往事》

多年來,莫裡康内一直試圖讓人相信他對聲音的興趣多過旋律。但旁人很清楚,他是一個多麼擅長寫出好旋律的人。他和旋律的關系遠比嘴上說的複雜。不懂音樂的妻子瑪利亞是莫裡康内作品的第一位觀衆。他習慣寫好曲子先給瑪利亞聽,瑪利亞覺得好聽的旋律才有機會被送到導演的面前,她不喜歡的旋律根本沒機會走出那間書房。

紀錄片《音魂掠影》:莫裡康内,像海一樣寬廣

莫裡康内的書房

貝納爾多·貝托魯奇的《一九零零》(Novecento , 1976)是一部史詩巨著。莫裡康内看了粗剪版,當場找到紙筆寫出主題曲。旋律甯靜肅穆,像一個故事的開頭和結尾。如果貝托魯奇有要求,他可以馬上寫出一首像維瓦爾第的曲子。“音樂在電影的内部流動,莫裡康内用音樂拍了一部平行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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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音樂創造了一部平行電影。”——貝納爾多·貝托魯奇

《鞑靼人的荒漠》(The Desert of the Tartars, 1976)關于遺落的青年之夢。瓦萊瑞奧·蘇裡尼想聽莫裡康内曾經在鋼琴上敲出的四個音符。這四個音符後來成為電影的主題曲,五把軍号的曲子在雪山前彼此追逐,象征永遠不會到來的假想敵,馳往最終的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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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鞑靼人的荒漠》

莫裡康内在羅蘭·約菲的《教會》(The Mission, 1986)中為三個群體寫了三首主題曲。看完樣片後,莫裡康内告訴約菲,這部電影不需要任何音樂,他在天地間隻聽到靜默。後來約菲接到莫裡康内的電話,說他有了一點靈感。一個靈感變成三種主題旋律。并非有意為之,但莫裡康内發現三種音樂自然地交融在一起,互相對抗,互相補充,也能匹敵電影的壯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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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會》

有些時候,很難說是否是莫裡康内的幾個音符、一段旋律催生了一部電影。《美國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 1984)的劇本成型前幾年,那首後來成為我們回憶的曲子已經寫成。萊昂内聽過莫裡康内在鋼琴上彈奏這支曲子。那些年裡,萊昂内遲疑不決,有時候要求莫裡康内給他彈另一支曲子。最後還是定了那支曲子,因為音樂會以隐蔽的方式滑進記憶深處,變成模糊往事的一部分。将來的某一天再浮現,通過神秘的傳播方式潛入更多人的記憶。

紀錄片《音魂掠影》:莫裡康内,像海一樣寬廣

萊昂内聽莫裡康内演奏《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

莫裡康内一直相信少即是多。他可以把四拍子的四個音通過輪番敲重音變出一首歌,能從郊狼的嚎叫和窗外的遊行隊伍鼓聲中找到靈感。是以莫裡康内的音樂動人,對音樂再魯鈍的人也能記住反複出現、不斷變形的一小段旋律;是以他寬廣,從流行歌曲到交響樂,實驗音樂到爵士無所不能。也因為莫裡康内心思純淨,易動感情,書裡、影片中都留下他憶故人泛淚光的時刻。

埃尼奧·莫裡康内帶着越來越多的記憶往前走,桌上空白的譜紙在等候他落筆。他想讓某一個想法落地生根,開枝散葉,讓樹木移動,去追逐那個想法。“可追逐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

責任編輯:陳詩懷

校對: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