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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讀|蔣藍:一襲長發展開的金川叙事——讀小說《阿扣》

文/蔣藍

一個作家的寫作發生質變,不亞于一場成功的整容術,甚至是換頭手術。可是,這個作家在一條足可以繼續精耕細作的道路上,不滿意了,堅持要變回那個原來的自己。

記得今年初的一個晚上,盧一萍、巴桑、龐驚濤、韓玲和我在成都錦江邊喝茶。韓玲講到正在寫作的曆史題材小說《阿扣》,阿扣在嘉絨藏語裡是掌上明珠或心肝寶貝之意。那是一個被萬千目光環繞的藏族美女,大金川土司莎羅奔的掌上明珠。

書名:《阿扣》

作者:韓玲

出版社:四川民族出版社

史料上說,莎羅奔為擴充實力和疆地,先後将她許配于丹巴革什紮土司、康定明正土司,後又嫁給小金川土司澤旺為妻。為此,三家火并,引發十八土司的激烈紛争與仇殺,騷亂如青藏高原起伏的石濤。乾隆帝為維護社稷安穩,被卷入了這場戰争……阿扣為了愛情,在習俗和地域文化的影響下,遊弋于各權勢之間,最終被推上風口浪尖,成為箭垛式人物。這個後來被《清朝野史》稱為“妖姬”的阿扣,最後香消玉殒。

韓玲沒有在曆史的記錄下亦步亦趨,而是根據這條曆史之線,删繁就簡,展開了曆史情景中的想象,用阿扣與良爾吉敢愛敢恨的冰雪一生,去穿越、去托舉、去延宕300年前的大小金川之役,用一個女人來展示一場空前的高原戰事,這就是小說《阿扣》的旨歸。我靜靜聽着韓玲的叙述,她吐出的一道道白汽是高地上的氤氲,而成都的夜空雨絲飛舞,總有一種若隐若現的憂傷,那是一種散發着香氣的憂傷,而憂傷似乎是雨的精靈,也是大雪的精靈。

在我們談話間,一隻白鹭在鋪滿漣漪的水面大叫起來,就像濯錦者用力過猛發出的裂帛之聲。靜美的錦江本來在叙事,為何在撕裂之際會發出幹燥的、粗砺的嚎叫,一直是未解之謎。

韓玲轉過頭來對我說:“對于行事醜惡的人,阿扣幾乎從來不掩飾她的厭惡之情,這讓她吃了不少的虧。有不少好心人善意地提醒她,該把自己黑白分明的外露情緒收一收,但阿扣不想把自己的心思和精力浪費到不必要的人身上,連表象也不屑……是以,她就像這隻白鹭,用凄厲的叫聲,打破了全部假象!”

如果說,振翮向外飛翔,是韓玲的散文正在進行的言路,那麼,向内心坍縮,在曆史的縫隙間竭力撐開一片女人的天空,則是韓玲小說的向度。所有的刀光劍戟,所有的權力與面子,所有的冠冕堂皇與蠅營狗苟,都被女人的愛憎予以清潔、予以厘定、予以試錯,并賦予一層神山投射而來的光暈。好在300年前的金川,的确是一個靈光從未消逝的時代。

女人寫一個女人很難寫好。一個金川女人寫一個金川女人,顯然韓玲是在嘗試有難度的寫作。她們之間隔着300年的風霜雨雪。但這一切,似乎伸手可及。韓玲說:“我感覺阿扣經常在跟我說話,講那些寥寥幾行刻在石頭上的經文背後的愛山情海……有一天,我看見一地的雪蓮花。奇妙的是,散發着梅花的香氣。”

寫過著名的非虛構小說《騙子》的作家塞爾卡斯曾經說:“我個人也認為文學或者小說本身就應該是虛構的,但是我又覺得現代小說概念開始以後,文學最首要的任務,或者文學最大的美德,是講述的自由。”

在小說裡實作“講述的自由”已經夠難的了,比如餘華承認“卡夫卡使我的寫作自由”。作家固然有生存的荒謬,但終于擁有想象的自由,這已十分不易。以此看待阿扣,這個人物最大的現實悖論在于:從屬權力就是一路鮮花,否則就一無所有。但反抗者之是以反抗,在于她敢于放棄唾手可得的,不顧一切地朝向光明與自由。

阿扣最終沒有得到她渴望的,但她的容顔恰恰因為她的失敗,獲得了美麗之外的另一種不可逼視的神韻。是以,我以為在此之上,更有一種“為了自由的講述”。如果韓玲一旦确立了這個向度,那麼曆史的、戰争的、權力的、愛情的、親情的、民俗的等等故事,才可以從容地得以落地生根。

韓玲對于《阿扣》的講述是謹慎的,她最後采用的方式是:“一紙杯喝完以後,我又悄悄起身為自己添了第二杯,我想我能喝三杯的,後來是不是喝了三杯呢,我就忘記了。再後來,我獨自走出了岩洞,至今我都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好大好圓好亮,原諒我詞庫的匮乏吧,當我隻能用這樣的詞語描繪當晚的月亮時。我當時唯一的念頭是,這樣的月光不用來談戀愛真是可惜了,又落俗套了吧,誰說白月光一定适合愛情,撞見鬼也是常有的事。比方說我,不是在三千尺的瀑布下遇見了頭發比月光還白的老奶奶,她一句,你來呐。把我的酒都吓醒了一半,我搖搖頭,确定自己并沒有看錯,是的,瀑布下的石頭上一位老奶奶在安靜地打坐,石大如席。老奶奶嘟嘟嘴示意我坐下,并讓我喝她早準備好的酒……”

故事在老奶奶的話語與300年的跌宕戰事中從容轉身,一個又一個的懸念得以鋪開,而一個又一個的謎團又得到了解決,但老人又抛出了另外一個謎面之下的謎團……

我意識到,隻有一種作家,敢于去寫他們不是了然于胸的題材,由此散發出尖銳的香。恰恰因為不知道事情的底牌而迂回而進,這本身就足夠迷人了。但他們在寫作過程中,與陌生的東西耳鬓厮磨,最後與這些事物達成了高度的默契與相知。在這樣的作品裡,與其說作家以曆史的合理性在推演情節,不如說他們藏匿了一半的了解與表達,而付之于沉默與空缺。

在我看來,《阿扣》是一部成功的曆史非虛構小說。

作為一位較為成熟的散文家,韓玲所具有的細膩觀察與細節描述功夫,在《阿扣》裡得到了極大的彰顯。她對大小金川一草一木、民俗風情非常熟悉,加上她多次進行田野考察,基本能夠複原那個300年前的時空。

用情事“反寫”曆史宏大叙事的方式,展示了韓玲在逸出散文畛域的遼闊想象空域。這就是說,整部作品表現出來的曆史,肯定不能被拘泥于傳統意義上的唯一性和客觀真實性,取而代之的是具有明顯虛構化特點,是新曆史主義批評家眼中的“新”曆史或者阿扣文學化的大小金川史。在這樣的曆史表征中,曆史事實和虛構元素被有機地混合在一起,曆史與文學、真實與虛構之間的界限已經“打成一片”。

韓玲的“情事-反寫”政策,目的是使曆史叙事非自然化,使自己的虛構意識得以凸顯。雖然,使用這些政策的本意,就是強調叙事的真實性和客觀性。畢竟曆史并非鐵闆一塊,更多的時候它是以多元性、柔軟性呈現出來的。《阿扣》對人們心安理得地接受鐵闆一塊的曆史事實的現象,進行了強力颠覆。也使得阿扣這個箭垛式的人物,為我們留下了孔雀回首的容顔與身姿。

在《阿扣》的結尾,如何看待始作俑者莎羅奔?硝煙散去,阿扣已入土,但石頭在某個時候會開口說話。韓玲寫道:

土壤早已成了紅褐色,鮮血凝固,天空的陰霾無法散開,不久前還充斥在這裡的厮殺聲、呼喊聲、槍炮聲消失了,卻讓此時的寂靜顯得無比猙獰。

一切都消失了,一切!

撕心裂肺的痛苦如潮水般把莎羅奔緊緊包圍,他佝偻着背,衣衫不整。阿扣的臉、母親的臉、央金的臉、許多土兵的臉交替在他眼前出現,使他完全不敢閉眼,一閉上眼,一生的罪惡,一幀一幀浮現,割破時光,跌跌撞撞地撲面而來!

莎羅奔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跪在自家家廟前忏悔,後悔自己任憑自己的貪戀膨脹而不加限制才緻今天的生靈塗炭,他覺得自己罪孽深重,連佛教最戒的貪、嗔、癡、慢、疑,他一個關也過不了。他把官寨一應事務全部交給侄子郎卡打理,他自己則形單影隻地整日坐在經堂禮佛,人很快瘦骨嶙峋,凹陷的眼窩常窩着一汪濁淚。他身邊隻留下一個貼身下人,終其餘生,并不見任何人。

“不知原諒什麼,誠覺世事盡可原諒。”(木心之語)但僅有溫情與原諒,可能還不是曆史給予我們的訓誡。是以,我佩服那些不原諒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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