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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賣得更貴,書的裝幀還可以做什麼?

文 Gerald

書的設計,更像一門大道至簡的藝術。

起初它們可能是一沓稿紙或者一個Word文檔,在上海的閣樓、倫敦的咖啡館或者裡斯本的海濱走廊下被逐字逐句雕琢出來,曆經作者投稿的忐忑、編輯的甄選,自此有了成為書的命運。

它們可能是一段故事、某種知識或者一個人思想的搏鬥,本沒有高低貴賤的區分,但在走向市場的路途中,一部分被制成了平裝書,裝着半成品的書芯,成為芸芸衆書中的一員;有的則被更“尊貴”地對待,為了阻斷水汽進入完整的書芯内部,書的切口被金箔覆寫并制成精美的滾金口,平滑如絲,光可鑒人。

數字媒體徹底颠覆了出版、音樂和電影等行業,但大多數出版商和作者仍然通過出售裝訂成冊的紙張擷取大部分收入,這其中涉及價格的重要因素仍然在書的裝幀。

早在2008年,goodreaders就曾統計過,超過60%的人會因為封面設計而購買一本書。在今天,一本書的價格,有多少源于書的内容,又有多少源于裝幀與設計,在電商網站上或許有答案。

《呼嘯山莊》珍藏插圖版。

以《呼嘯山莊》為例,平裝版的定價為38元;而珍藏插圖版,可以享受皮制的封面、竹節裝的書脊、80克的純質紙和著名插畫家的木刻作品,定價289元一本。在評論區,很多人都會贊賞這些設計和附加價值,并評論:“這本世界名著真的值得閱讀!”“好書就是給人一種高貴的感覺。”

英倫書,買的就是裝幀

每年英國布克獎在宣布入圍短名單時,都會邀請“設計師裝幀師協會”(Designer Bookbinders)推薦六位資深裝幀師,為入圍的書籍進行特制的裝幀設計,這個傳統已有多年。每位裝幀師都會收到一套印刷後還沒有縫綴的書頁,自由發揮,不受限制,這些獨一無二的作品都會在頒獎儀式上展出,并由設計者親自為作家解釋創意。

2018年布克獎入圍作品美國作家鮑爾斯(Richard Powers)的《上層林冠》。圖為萊斯特·卡彭為其設計裝幀的封面。

從布克獎短名單确定到10月份的頒獎,一般隻有4—5個星期的時間,裝幀師需要熟讀有些晦澀難懂的入圍作品,而且一本書的手工裝訂至少需要25道工序,他們還需要想到合理而具有創意的裝幀技藝。是以,對裝幀師來說,壓力極大。

2021年,凱特·霍蘭德(Kate Holland)為達蒙·加爾古特(Damon Galgut)的獲獎書《承諾》(The Promise)設計裝幀時,從頁面邊緣的裝飾到最後的刻字,都使用了幾個世紀前延續下來的工具。她還用原始的牛骨去對折書頁,用粗制麻線縫補書脊,以此凸顯手工的拙稚。相比于企鵝圖書版本的肖像封面,土地成為凱特·霍蘭德版封面的主要元素。

她認為在《承諾》中,第三人稱視角的叙述像電影鏡頭一樣帶領讀者在人物間穿梭,在時間與時間的流逝中,沒有一個人物比另一個更重要,唯有靜默如謎的土地能承接這一切。

書籍裝幀算是英國人祖上的手藝,15世紀之前,英國大多數書籍的封面裝飾都很簡單,重點在其功用——封面最重要的作用為保護書籍。伊斯蘭裝幀師發明的燙金壓印傳入歐洲後,奢華優雅的裝幀就開始在不列颠島上層出不窮。當時已經出現了對皮革更好的處理工藝,不同顔色的優質皮革為裝飾效果帶來更多選擇,也成為歐洲書籍裝幀的重要傳統。

19世紀二三十年代,省工省力的出版印刷裝幀方式、批量生産的布面書殼迅速占據市場,傳統手工裝幀的從業者們認為,這讓書失去了美感和靈魂。最響亮的批評之聲當數威廉·莫裡斯,他發起了反機械化的美術與工藝運動,建立了著名的凱爾姆斯格特私家書坊(Kelmscott Press),手工造紙,手工排版,手工印刷,以抵抗機械複制時代的來臨。

倫敦在戰後也湧現了不少複興書籍裝幀的人,他們大多來自延續三四代人的著名裝幀工坊。他們所追求的,不僅是将手工裝幀的書籍作為獨立的完美物品,也要反映或引領當代藝術設計的潮流。

作家董橋寫過數篇小文講述自己癡迷裝幀這件事,他追求歐洲傳統裝幀手藝,“經典老封皮老手工,品相不離19世紀典麗的裝潢傳統”。至于插圖,他也迷戀老畫家的老工筆。畢加索1931年為巴爾紮克小說畫的插圖本,售價1.8萬歐元,董橋卻“瞄一眼都嫌煩”。他甚至還說:“書癡先是隻買要讀的書,繼而搜買想讀的書,再則立心讀遍存書,最後捧回家的全是些裝幀美麗的老書,就算讀不懂書中的絕種文字也硬要買來玩賞。”這可能就是英國乃至歐洲傳統書籍裝幀買椟還珠的有趣之處。

“我重新設計了《日本國憲法》”

2020年10月16日,觀衆在參觀第二屆南京藝術書展 。/圖·視覺中國

在平面設計極速發展的日本,當代的書籍設計是一種超脫于“手藝”的概念。它不僅指開本、裝幀形式、封面、腰封、字型、版面、色彩、插圖,以及紙張材料、印刷、裝訂及工藝等各個環節,還特别強調從書籍文稿到成書出版的整個設計過程,即從書籍形式的平面化到立體化,包含了設計者的藝術思維、構思創意和技術手法等多個方面。

簡而言之,在日本,書籍設計是脫胎于裝幀的一種表達。

2021年,日本平面設計師松本弦人重新設計的《日本國憲法》一書,獲得了Tokyo TDC (Tokyo Type Directors Club,東京字型指導俱樂部)獎。

在發表獲獎感言時,他說:“設計超越了經濟的想象力。在COVID-19大流行期間,我獲得了今年的獎項。人們以前所未有的視角重新審視了社會、生活和身體。這讓他們強烈地意識到社會、生活、身體與國家息息相關的明顯事實。”這本書的設計理念基于《日本國憲法》文本的設計與構圖,以及《日本國憲法》影響下的戰後日本藝術,在第二章《放棄戰争》中,松本弦人在原子彈爆炸的圖檔中放入了一張愛因斯坦吐舌頭的鬼臉。

日本平面設計師松本弦人設計的《日本國憲法》封面。

高田唯是當下日本平面設計的領軍人物,以離經叛道的“醜設計”聞名,經常使用低像素的圖檔,以及看似錯版亂印的文字。他曾在為代表日本設計最高榮譽的JAGDA設計2017年的年鑒時,使用了兒童式線條畫出的太陽和月亮,引起業界嘩然,有人說他“混亂的設計”玷污了JAGDA的殿堂。

後來,在一次銀座的展覽前言中,他寫下自己設計的理念:“設計師必須是這樣子的,學生必須是這樣子的,新人必須是這樣,男的和女的必須是這樣,說這種話的人不要去在意他們,注重讓自己了解的、開心的、心動的方向,這就是我想要傳達的資訊。”

“在日本,每年有超過4萬的年輕人自殺。我的設計是想告訴年輕人,不必為了融不進去學校、公司和社會感到沮喪和抱歉。我是我,你是你就好。”這樣的書籍設計姿态,與藝術家的創作行為非常接近。其實,藝術家也常常以書為載體而創作,由此誕生了許多獨樹一幟的書籍設計。

理查德·朗(Richard Long)設計的《河泥紙》(Papers of River Muds)封面。

理查德·朗(Richard Long),大地藝術的代表藝術家。在《河泥紙》(Papers of River Muds)這本書中,他使用的紙漿與世界各地河流的泥漿混合在一起,書的紙張是不同顔色的,内文是将每條河流的名字都印在書的相應頁面上,包括尼羅河、哈德遜河、密西西比河、亞馬孫河和黃河等十幾條河流,進而創造出名副其實的河流之書。

在1966年進入倫敦聖馬丁藝術學院之前,朗在布裡斯托爾的藝術學院學習,在造紙廠工作過一段時間。他認為造紙廠對他的影響很大:“我相信我對紙張和書籍的鑒賞力部分來自這段經曆……我可以把它作為一個載體來表達很多想法。”

一本無可挑剔的普通書

在中國,書籍設計仍是一個不怎麼成熟的概念。許多出版社保留着傳統的分工,書的封面和内文分别由兩個部門來完成。雖然整個出版鍊對書籍設計投入了更多關注,但在書籍設計時引入編輯和營銷的思維,讓設計師參與甚至決策選題策劃、産品策劃、營銷推廣等出版全流程,仍不是一件現實的事情。所謂美術編輯負責的書籍設計,隻是封面和插圖。

2021年7月8日,北京。各種設計精美的書籍在藝術書展上展示。/圖·視覺中國

除此,許多書的設計往往越俎代庖,似乎更像工藝品——非标準的大小、不易手拿閱讀,也讓書架難堪。在對家居的友好度上,這些書的設計甚至不如裝飾書。一些裝飾書的文案極具誘惑力:“家具展廳道具書、假書、仿真書刊、裝飾書,裝飾您的展廳書櫃,不讓書櫃空蕩蕩的沒有一點生機。無論是家具專賣店、房地産樣闆房,還是衣櫃、櫥櫃或其他櫃類産品,您可能都需要它來裝飾。”

現年75歲的呂敬人是國内最早将“書籍設計”概念從裝幀裡拎出來的人。1996年,他與甯成春、吳勇和朱虹合著了《書籍設計四人說》,提出大陸書籍需要完成從“裝幀”到“書籍設計”的觀念轉換。呂敬人在擔任德國萊比錫“世界最美的書”的評委時曾說:“書籍審美不是單一的裝幀好壞,而特别強調一本書内容呈現的傳達結構創意、節奏空間章法、字型應用得當、文本編排合理、材質印制精良以及閱讀五感愉悅,其中最看重編輯設計思路與文本結構傳遞的出人意表,以及内容與形式的整體表現。”

中國古代書籍并沒有“裝幀”一詞,而是“裝訂”,即藝術設計和工藝制作的總稱。清代藏書家孫慶增在《藏書紀要》中論述了裝訂藝術:“裝訂書籍,不在華美飾觀,而應護帙有道,款式古雅,厚薄得宜,精緻端正,方為第一。”也就是說,書籍裝幀的原則是保護書籍完好,使閱讀功能和審美要求辨證地統一起來,而絕不是單純的裝飾華麗。

如此看來,書的設計更像一門大道至簡的藝術。它可以什麼都不做,抑或是讓讀者感受不到它的存在。無論是極盡浮華虛無之能事的裝飾書,還是幹癟如雞肋的行活兒書,又或者是沉迷自我表達、外人雲裡霧裡的自出版手工書,其實都不如設計一本無可挑剔的普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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