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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遙遠的擁抱

遙遠的擁抱

作者:瓜西吃

限定詞:科比墜機

夏梁舒二十九歲時,對時間突然敏感起來。

淩晨三點多,他上了床,寂寞開始叮咬他。此時距離他上一段感情,已過去七年。七年,足夠科比·布萊恩特砍下一萬分,他卻不進反退;那段遙遠的唯一的感情持續了七十一天,七十一天,市首批援鄂醫療隊已經凱旋,他毫無長進;分手後前女友三個月就有了新歡,用時比天問一号抵達火星快了一倍,而他原地踏步。

他從床頭抽了幾張紙,看了下手表,七分鐘,杜琪峰的《大事件》開場長鏡頭時間。

他将紙巾投進垃圾桶,洗手,搓臉,看着鏡中的自己,笑了笑,法令紋好深,彎得像鐮刀,把他所有幻想割得體無完膚。他回到卧室,重重往床上一倒,一瞬間,似乎整個地球撞在了他背上。

他想自己快死了,也許是明天,也許是昨天。他想象死後被解刨,腦子像白面包布滿孔洞,肺像沖洗得發脹發白的豬肺,切下來是海綿的質感,血白得像奶,喝着像水。将他的身體烹熟,加入一噸鹽,兩噸辣椒,他的肉嘗起來仍淡而無味,無聊得叫人作嘔。

他已被無聊的人生腌入味了,他未來一切都是透明的。他不想結婚,但應該會結。大概會有一個小孩,他願意用自己多活十年換個女兒。不,還是五年吧,他想了想。他未來會被釘在這座城市,他現在做的事就是未來做的事,他現在走的路就是未來的路,他寡淡的未來一覽無遺。

這樣想着,他竟也能入睡。近兩年他睡不好,睡眠過程好像一條被打撈起的深海魚,五髒六腑膨脹得快吐出來。正難受,迷迷糊糊感覺有人抱着他,身上很香,手掌小小的,軟軟的,應該是女人。本來他蠻膽小,應該覺得怕,奇怪的是他感受到從未有的安全,像躺在母親懷裡。他還想說點什麼,但他發現自己舌頭枯萎,下巴脫臼,喉嚨像癱軟的爬蟲,于是心安理得沉醉在溫柔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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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房間沒有任何女人或女鬼來過的迹象,夏梁舒左右嗅了嗅,掏了掏褲裆,又捏了捏被子,一番洗漱上班去了。

在選擇進體制内之前,他抱着的是鞠躬盡瘁的覺悟,沒想到等待他的反而是個出奇清閑的崗位,上班對于他無非是換個地方發呆。直到快下班,财務室付姐出現在門口,小聲說,老夏,你要老婆不要?隻要你開金口——

夏梁舒忙打斷她,這梗比局長年紀都大!

正經的,付姐走進來,上次和人家小陳聊得怎麼樣?

付姐姐,我知道你的來意了,工作時間不聊私事,慢走不送,夏梁舒說。

總是有那種筷子投胎的人,見不得别人落單,他們有天生的強迫症,要把形單影隻的人擰在一起。付姐顯然就是這個品種,不知道擰了夏梁舒多少次,總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當地較為有名的媒婆眼見就要身敗名裂了。

付姐說,我就知道,我看明白了,你存心的。兩種情況,要麼就是有人了,要麼你……喜歡男的?

你有沒有想過第三種情況,就是我是一把傳統挂鎖,你卻總用各種各樣的指紋來開鎖。

明白了明白了,你喜歡古風女孩兒。早說嘛。

夏梁舒有些無言,也有些拿不準,自己也許就是故意的,按理說相親之初總是要造作一點,有什麼怪癖不能展露出來,夏梁舒卻不同,女生問他業餘喜歡幹什麼,他總會提到「抓瞎」。那是什麼?女生總會問。字面意思,就是裝盲人,夏梁舒得意起來,我在家裡經常會戴上眼罩活動,掃地,疊衣服,做運動,做菜還在嘗試,挺危險的。

女生聽了這番話,多半會覺得他腦子有問題,即使有人覺得有趣,也不會把他列入談婚論嫁的選項。好像從來沒有一個人能了解他的無聊,她們不知道他還會一人分飾六角還原《紳士聯盟》片段,會在舊書店喜歡的書裡夾一些面額不等的紙币,會在各小區公告欄貼上許多尋貓啟事——貓圖是他在網上下載下傳的,聯系方式二維碼是成人漫畫的資源包。

夏梁舒下班才走到家門口,付姐已推了個微信名片過來,昵稱叫“浮世萬千吾愛有三”。他關了手機,開門,戴上眼罩,從冰箱取出一罐雪碧,坐在凳子上咕嘟咕嘟喝完,随着一聲長嗝,他說,好他媽矯情的名字。

夜裡躺在床上,他不由得又想起昨晚那個夢,這時他有些後怕了,把被子卷得更緊了。搞不好是自己傳播有色藝術品太多,上天懲罰來了。擔驚受怕入睡,朦胧間那女人又來了。一如昨夜,他想說話卻怎麼也發不了聲,隻感到女人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寫下“我是你”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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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梁舒醒來一頭霧水,一琢磨,覺得她應該一句話沒寫完。這一定不是夢,她也不是什麼鬼怪,搞不好是平行時空。果然,一連幾天那女人都會如夢一般出現在他卧室,每次在他手上寫下兩三個字,連起來是:我是你未來妻子,我叫”,好像電視劇裡臨終時指認兇手,總在最關鍵時刻斷了線索,未來妻子的名字,隻留下輕輕的一撇。

夢中人再也沒有出現,夏梁舒還剩兩條線索:她身上的香味以及她左手上的一塊疤。但他不打算深究下去,他覺得自己真的出了毛病,一年多前他開始莫名的心率過速,醫生開了些谷維素給他,他吃着吃着開始想象那是自己骨灰的味道,然後就再也沒吃了。他自我診斷,自己精神出了問題。

另一邊,幾天以來他也在和那位“浮世萬千”有一搭沒一搭聊着,應付工作還是要做的,原本他覺得活着已經夠無聊了,沒想和她聊天更無聊。他想起付姐牽線最快紀錄是十天,覺得實在不可思議,兩個人就這麼聊着,見見面,後半輩子就定下來了。可轉念一想,十天,火神山醫院都建成了,沒什麼不可能。經曆夢中人這事後,他自我檢讨,可能是自己活得太狹隘,一直縮在自己的小世界,才緻使精神出了問題。于是他破天荒約了對方周末見面,也許認識一些新朋友,生活會變得有趣些。對方倒是爽快,說,好啊。

周六下午三點,夏梁舒如期來到約定的閱萊廣場新華書店前,選這麼個地點,真是古風啊,他心想。不遠處有個穿白色工裝羽絨服,戴棕色貝雷帽的女生,時不時朝他這邊看過來。他看過照片,那不是他要等的人。過了一會兒,那女生走了過來,手機一伸,說,是不是她約你在這兒見面的?夏梁舒一看頭像,沒錯。那女生疾步離去,走了幾步,轉過身說,不好意思,你等我一下,我去那邊問候一下我朋友的家人。

夏梁舒很快想明白了原委,事實和他猜的一樣,“浮世萬千”無心相親,但覺得自己這位單身朋友也許比較合适,就順手撮合一下。

我叫田鈴。

夏梁舒我叫。

田鈴笑了起來,我知道,我認識你。她見夏梁舒疑惑的眼神,你高中是不是三中的?我比你小一屆,你在校刊上發了很多文章,我們國文老師很喜歡你,經常朗讀你寫的詩。

夏梁舒不好意思了,低調低調。

有一句我特别喜歡,記憶猶新,田鈴吟道,「我三十歲長出的胎記/有人十七歲遇見你」。

夏梁舒正想指出這句是書上抄的,寒風攜來田鈴身上的香味,他心中一驚,這和他在夢裡聞到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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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梁舒和田鈴在奶茶店聊到六點,一起吃了飯才回家。田鈴因為疫情從上海公司辭職回來,也不打算走了,還咨詢了很多考公的事。夏梁舒一邊聊一邊走神,他老是恍惚想起那個夢中人,那也許不是夢,不是自己的臆想。田鈴會是自己未來老婆嗎?可除了香味,沒有一件對得上,她手上沒有疤,“田”字第一筆也不是一撇。何況,他隐隐覺得和田鈴聊天有些吃力,好像尺寸差了幾毫米的螺絲螺帽,兩人并不是那麼合拍。退一萬步說,如果田鈴就是那個人,她為什麼要從未來傳遞這樣一條訊息呢?他們明明已經相遇了,如果注定在一起,發展下去不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嗎?歸根到底,田鈴不是那個人。

可是他又忍不住找各種原因來辯解,且不說那個似夢非夢的人是否真實存在,就算是真的,也可以有其他解釋,她左手上真的是疤嗎?也許是未來某種裝置,某種流行裝飾。她那一撇不一定要寫“田”,也許是愛稱,比如“甜”,比如“鈴”。他一邊罵自己才見别人一面,就對她浮想聯翩,痛批自己是個見色起意難耐寂寞的卑鄙之徒,一邊暗戳戳搜尋着她的微網誌小号。他在電腦前自言自語,一個人開始找另一個人的小号,那就完蛋咯。

上次見過一面後,很長一段時間兩人沒再聯絡,夏梁舒心中的正方辯手和反方辯手從理智辯論到大打出手,他覺得自己的感情像在血雨腥風中養出的蠱。過了十六天,夏梁舒終于忍不住了,十六天,北京奧運會都開完了。他絞盡腦汁,終于想起田鈴上次有提到她的愛好,便約她晚上有時間去打羽毛球。

最近可能不太行,遇上一點小事故。

怎麼了?别吓我!

田鈴發過來一張圖,看得夏梁舒腦袋嘭地一聲,像被西瓜擊爆的子彈,那是一張左手纏着紗布的照片,說是前幾天騎小黃車摔了。夏梁舒心中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钹兒、铙兒一齊響,各種情緒纏鬥在一起。他本想提議去看她,又覺得不太妥,隻說了些注意休息之類的場面話。

即便如此,找田鈴小号的腳步夏梁舒卻從未停止,甚至從中擷取靈感,通過“小黃車”“慘”等關鍵字,逐條逐條地找。有時找到深夜,他猛地清醒了,輕扇自己一耳光,暗罵自己好像個變态,罵完後接着找。

最後,他終于還是找到了。大海撈針的他調轉槍頭,先找到“浮世萬千”的賬号,然後拔樹尋根,初極狹,才通人,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原來苦求之徑就在燈下。

然而,此何遽不能為禍乎?他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内容——田鈴有喜歡的人,且暗戀了别人五年之久,五年,BBC都拍出一部《冰凍星球》了。

可他忽然又轉憂為喜了,此何遽不為福乎?他終于明白田鈴為什麼要從未來傳送那些資訊給他了,因為這必然是一場鏖戰,她需要他心志堅毅,于是給他吃下一顆定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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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不懈努力,夏梁舒終于找到一個可以與她見面的機會,給她送考試資料。

這個借口真是合适,她有考公的意願,現在手廢着幹不了别的,不正好學習嗎?

他貼心給她送到樓下,體貼了她的傷,又說,裡面有祛疤的藥膏,非常有用,哦還有一本書,叫《藤花箫手》,那句「我三十歲長出的胎記/有人十七歲遇見你」就是我從裡面抄的。

他念這句詩時,發現和自己現在的情景是如此貼切,不過好在别人七歲遇見你也沒用,這種有恃無恐的感覺真好。

田鈴點點頭,将裝資料的袋子靠放在腳邊,伸出手來,謝謝你的資料,還有藥。

夏梁舒愣了愣,明白過來,這個田鈴太聰敏了,她已經察覺到自己對她的好感,用這麼一招保持距離,變相拒絕。他也伸出手去,偉大的階級友誼在此刻達成。

這一握手,夏梁舒心中瞬間咯噔一下,好像魯珀特之淚被捏了一下尾巴。雖然他生平摸過的女人的手不多,但憑借其出色的天賦,以及在「抓瞎」遊戲中的經驗積累,他完全可以分辨出兩隻手不一樣,那差别就像蘋果和香蕉一樣明顯。而他的心情就像從喬戈裡峰跌落到東加海溝。

夏梁舒蔫兒着回到家,戴上眼罩,摸進卧室,他要躺一躺,好好理一理這堆亂七八糟的破事兒,他還真懷念那些無聊到作嘔的日子,至少不會頭疼。他走到床邊,一伸手,搭上某個陌生的物件上,一捏,發現像人類的肩膀,而且很寬厚。他飛快扯下眼罩,向後急躍,撞在牆上。

小夏同志不要怕,我來找你了解一些事情。

夏梁舒看見一位平頭大叔坐在床沿,他衣着樸素,慈眉善目,腳邊放着一個與他氣質不相稱的黑色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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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這句話出口,夏梁舒覺得自己問得多餘,這人是為了做夢那事。

我即使拿出證件給你,恐怕你也會覺得是假的,這樣吧,我描述一下你這幾天經曆的奇事,你看有沒有什麼出入。

那人真的把他那些事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夏梁舒說,好,首先這件事我全程被動參與,雲裡霧裡自始至終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你們要怎麼處置我我也做不了主,至少要讓我死個明白吧?

我是可以選擇不說的。但你這故事讓我感動,說說無妨。大叔說道,去年是艱難的一年,對吧?有人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偶像,失去了家。而就在此時此刻,這片國土的某個地方,兩個科比粉絲牽頭組織的團隊正在鑽研時空穿越技術,這項技術會在十年後初步成型,被稱為「擁抱計劃」。

事實上那不能稱之為穿越,簡而言之,就是未來人揮出一拳,機器會把這一拳轉換成腦電波刺激資料,發射向數年之前的目标,而睡眠狀态的目标就能清晰捕捉到這個拳頭。未來人擊打的是接收器,過去的人得到的卻是無限逼真的感受。是以未來很多人都選擇用它,用一個擁抱、親吻,來向彌留之際的親人、夫妻告别。

停停,夏梁舒說,這麼說我英年早逝了?

情況不同,這就是我找上你的原因,本來「擁抱計劃」是要經過嚴密的登記、篩查和監督,以防造成混亂,但你的前妻卻——

我的前妻?

你耐心聽我說完,她找到地下組織,進行了這場違規的信号傳送。你們自由戀愛,和平離婚,沒有任何狗血情節,但她仍覺得對不住你。你們離婚後,你和田鈴重新走到了一起,過得十分幸福。她覺得不如一開始就讓你和田鈴在一起更好,于是有了今天的種種。唉,我也是剛離婚的人,本以為大家同病相憐,不成想你有這麼好一位前妻。可她想錯了一點,沒有她的抛光打磨,你就不能和田鈴嚴絲合縫。

這是什麼狗屁話?夏梁舒心想。等一下,既然她要僞裝田鈴,那為什麼她寫一瞥就中斷——中途被你們抓獲了?

大叔點點頭,說,不是我們,是他們,我是現代人,不是時空警察,沒有人能穿越時空。

他們會怎麼處置她?

我們無權過問,不過應該沒什麼大問題,隻要解決你這個問題的話。大叔拍了拍腳邊的箱子,連接配接好裝置後,他們會對你的記憶定向擦除。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夏梁舒把整件事過了一遍,覺得也沒什麼了,反正待會兒都不記得了。那個,不會有什麼後遺症吧?

肯定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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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歲的一個下午,夏梁舒從藥店出來,孤獨地走在路上。最近腦袋裡時不時一陣抽痛,他想自己快死了,也許是明天,也許是昨天。

一位追趕公交的姑娘從他身邊經過,一隻 AirPod 落在路旁草地上。姑娘沒追上車,他追上了姑娘。

臘月的傍晚難得夕陽如火,他将耳機遞過去,她正要接,忽然跳起來,讓他自己戴上,她說,這段我最喜歡的!

這賣安利的态度着實令人敬佩,他想。耳機傳來《柔道龍虎榜》的配樂。這部電影沒出過原聲帶,他們聽的是從藍CD光牒提取音軌,消除了雜音的網友自制版本。夏梁舒之是以如此清楚,是因為這是他兩年前制作上傳的,曲子中段有隐隐的滴滴聲,那是“xia”的摩斯密碼。

這支配樂時長三分四十秒。三分四十秒能幹什麼?夏梁舒已忘了個徹底。他還不知道,這二百二十秒的每一秒都橫貫了他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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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區

1

小石頭

老師的文字很有趣,對時間敏感,比喻非常奇妙,讀起來一點也不枯燥。“擁抱計劃”的設定頗有點人文關懷的意思,最後說,沒有開始的波折,就沒有後面的嚴絲合縫,每一段時光對人來說都是有用的。這個立意很有意思。

2

海帶貓

瓜哥超贊!那一連串的時間比對,奇思妙想般的比喻,跳躍有趣的思想都令人贊歎!

3

檸淺七

好久不見!再看一次還是喜歡這些比喻,好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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