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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铮:連璧以通天——從館藏織錦袖子殘件看漢晉時期流行的連璧錦

作者:徐铮

來源:“絲綢之路考古”微信公衆号

原文刊載于《絲綢之路考古》第五輯,科學出版社,2022年1月

砂子塘一号墓外棺棺蓋漆畫摹本(圖源:“江漢考古”微信公衆号)

中國絲綢博物館收藏有一件漢晉時期的織錦袖子殘件(藏品編号3624,圖1),征集自中國西北地區,原應為某件織錦服裝的一部分,現已殘斷,曾在《錦上胡風——絲綢之路魏唐紡織品上的西方影響》、《錦程——中國絲綢與絲綢之路》展覽中展出。該殘件由兩塊織錦殘片拼縫而成,其中一片為連璧錦,本文試從其出發,通過對漢晉時期流行的連璧錦的綜合研究,分析神仙思想流行下“棺飾連璧”制度對當時織錦圖案設計的影響,以及其通過絲綢之路的傳播。

圖1 織錦袖子殘件

一、錦袖殘件的制作工藝及圖案

此件織錦袖子殘件殘長25.5cm,最寬處為17cm,由左右兩塊織物拼縫而成,其中右側織物較大,呈梯形,從其斷口來看,原應為衣身部分;左側較小,呈較為規則的長方形,另一端折邊縫合,應為袖口部分。

兩件織物均為錦織物,錦是中國古代絲織物中最為貴重的一種,因為生産工藝十分複雜,是以“其價如金”,在古時“唯尊者得服之”。早期的織錦多為以經線顯花、采用1/1平紋經重組織織造而成的平紋經錦(圖2),像遼甯朝陽西周墓地、江西靖安東周墓中出土的織錦都屬于此類,其興盛期在戰國秦漢時期,并一直延續到初唐。這兩件織物采用的也是這種平紋經重組織,其中左側連璧錦以棕色經線作地,其上以米白、藍綠兩色顯花,為1:2平紋經錦,即在同一區域内有一組經線位于夾緯之上,兩組經線位于夾緯之下;右側“歲大孰”錦以深藍色經線作地,棕紅、綠、米白、黃等色經線顯花,為1:4平紋經錦。同時,為了豐富圖案,此件織錦還在局部織入了橙色經線,使織物表面産生雨絲效果。

圖2 經錦組織結構示意圖

這兩件經錦織物的圖案也十分具有時代特色,均以各種瑞獸、仙人和銘文為主題,來表達對得到成仙、長生不老并蔭及子孫的向往。其中右側的“歲大孰”錦有局部磨損,所見的部分以雲氣紋為骨架,雲氣連續不斷,局部呈現岩石的形狀,是以也被稱為“山狀雲”。在雲氣紋之間點綴着各種神獸,從保留下來的部分看,這些神獸沿織物的中軸呈左右對稱分布,從内到外分别為:瑞鳥、坐着的羽人、兩隻辟邪和麒麟等。在這些神獸間還織有銘文,目前保留下來的有“歲大孰長葆二親子孫息弟兄茂”等文字(圖3)。同樣的織錦在新疆尼雅遺址95MNIM1墓葬中出土的一件袍服上也有發現,該袍服所用的襟邊飾錦其組織結構和圖案與此件織錦完全相同,但銘文保留的更為完整,為“恩澤下歲大孰長葆二親子孫息弟兄茂盛壽無極”(圖4)。關于此種圖案的織錦在拙文《館藏漢晉時期“恩澤”錦賞析》曾有詳細讨論,故在此不再展開。

圖3 “歲大孰”錦

圖4 “恩澤下歲大孰”錦局部,漢晉,新疆尼雅遺址出土

圖5 圖案複原

左側的連璧錦以細長的帶子組成菱格型骨架,菱格内填有不同的圖案主題,圖案在經線方向循環,緯線方向不循環,菱格内每組圖案呈鏡像對稱(圖5)。從保留下來的部分看,由上至下,第一行菱格中上部圖案已缺,現存一對相背而立的老虎,身形矯健,背長羽翼,在尾巴下部織有“宜”字銘文。白虎在漢代被視為四靈中的西方之神,《風俗通義》雲“虎者,陽物,百獸之長也,能執搏挫銳,噬食鬼魅”,是威武的象征,被認為能辟邪,是以在漢代畫像石墓的墓門上或墓室過梁等處常能看到它的身影;第二行菱格中為一花台,花台左右各生長出一枝花朵,台上一人袖手而坐,兩肩長有羽翼,背後有火焰狀背光,其上有銘文,較難辨認(圖6)。

尼雅出土的德宜子孫錦上有類似的人物形象,頭上戴勝,被認為是《山海經》中提到居于昆侖之丘的西王母(圖7)。雖然此件連璧錦中的人物頭上未戴勝,不能确定是否也是西王母,但從其身長羽翼來看,至少是神仙一類的人物,王充《論衡》中載“圖仙人之形,體生毛,臂變為翼,行于雲則年增矣,千歲不死”。漢代神仙思想盛行,人們認為凡人要脫離生死、修行升仙就必須經過羽化的階段,所謂“中生毛羽,終以飛升”,是以漢代的墓室壁畫中也有大量羽人引導的乘龍飛升圖;第三行菱格中一對相背而立的四爪瑞獸,頭上長角,身上有斑點,尾巴彎曲上翹,作回首對望狀,在兩獸之間有一株花樹;第四行菱格中是另一對四爪動物,身形細長,作彎曲蜿蜒狀,可能是龍一類的動物,在尾巴下部織有“馬”字銘文;第五行菱格僅保留一部分,最上部分為花葉圖案,應是花樹的一部分,其下有一對相向而立的對鳥,長頸低垂。值得注意的是,在構成菱形骨架的細帶相交之處穿有圓環,一行較大,一行較小,其上都有明顯的圓點裝飾(圖8),表現的應是谷璧一類。所謂“谷璧”即谷紋璧,其璧面飾以排列有序的許多小乳丁,看上去好像一顆顆粟粒(圖9),《周禮·春官·典瑞》鄭注雲“谷,善也,其飾若粟文然”,粟為五谷之一,故得名,因而這種織錦應該就是史書中所著,并流行于漢晉時期的連璧錦。

二、漢晉時期流行的連璧錦

“連璧錦”一詞屢見于史書,三國時期的魏文帝曹丕在《與群臣論蜀錦書》中提到:“自吾所織如意虎頭連璧錦,亦有金薄、蜀薄來至洛邑,皆下惡。”認為他自織的“如意虎頭連璧錦”品質之好,連天下聞名的蜀錦尚不能相比;詩歌總集《玉台新詠》收錄的南朝梁簡文帝蕭綱的《娈童詩》中也有“袖裁連璧錦,箋織細種花”之句,用織錦之美來襯托美少年的風采。

在絲路沿線出土實物中也常可看到連璧錦的身影,其年代主要集中在東漢至魏晉時期,從構圖上來說可以分為兩個大類:一類與此件錦袖殘件上的連璧錦相似,以绶帶和谷璧構成相連的圖案骨架,其中填入各種瑞獸紋樣,最典型的是20世紀末出土于帕爾米拉克托特(Kitot)塔墓的連璧對獸紋錦,共有兩塊,其裝飾于細帶相交處的谷璧同樣以大小兩種間隔排列,菱格中間是一對回首相望的動物,很可能是龍,動物之間為一豎條紋,似卷雲,又似花卉藤蔓(圖10)。該墓有明确的紀年,為公元40年(即東漢光武帝建武十六年),從織造技術上看,是典型中國經錦織物,故研究者認為它們是在中國制作後通過貿易等方式輸出到絲路重鎮帕爾米拉古城的。

圖10 連璧對獸紋錦,公元40年,叙利亞帕爾米拉克托特塔墓出土

這種類型的連璧錦還有一些變化,如海外私人收藏的一件菱格辟邪連璧錦(圖11),其動物不是置于菱格之中,而是與構成菱格骨架的細帶有層疊關系,在每個菱格中分别為四隻辟邪的頭部和身體部分,同時,每隻辟邪的尾巴都呈S型,勾繞在菱格骨架上(圖12)。另一件雲鹿連璧錦同樣采用谷璧,但串聯玉璧、構成骨架的不是細帶,而是采用連雲紋(圖13)。

圖11 菱格辟邪連璧錦,漢晉,私人收藏

圖12 圖案複原

圖13 雲鹿連璧錦,東漢,私人收藏

實物所見連璧錦中的另一個類型由獸面和谷璧構成,圖案之間相對獨立,并無相連的骨架,典型的例子如新疆洛浦山普拉墓地出土的绛地環璧獸紋錦(圖14)。山普拉墓地位于和田綠洲,屬于絲路南道的古代于阗國地區,此件織錦同樣采用典型的漢地經錦機織工藝織造,最近幅邊處似為一鹿,四足立于地,鹿之左以一谷璧一獸面的主題圖案排列,谷璧上以藍色和棕色經線織出绶帶圖案,似連未連,在圖案之間則是粗犷的渦狀卷雲。獸面作為絲綢圖案早在殷商時期的刺繡上就已出現,漢代史遊《急就篇》中提到當時的織錦圖案就有“豹首”,顔師古認為“豹首,若今獸頭錦”,是以,此類織錦可能更接近于曹丕所說的“虎頭連璧錦”。

圖14 绛地環璧獸紋錦,漢晉,新疆山普拉墓地出土

三、棺飾連璧制度的流行和影響

連璧錦的流行是有其社會背景的,秦漢時期,源于道家和荊楚巫術的神仙學說十分流行,無論是帝王貴族,還是一般平民,都希望自己能夠延年益壽、長生不老,甚至保佑子孫福壽綿綿,死後靈魂能夠進入天堂或者升天成仙。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在生活中使用了各種裝飾品,将住所或墓室布置成雲煙缭繞或瑞獸叢生的仙境,以期待神仙的光臨,棺飾連璧制度就是這種追求死後靈魂升天思想的展現。飾璧或連璧制度雖不見于禮書的直接記載,但見于子書,如《莊子》中載:“莊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椁,以日月為連璧……吾葬具豈不備邪?’”所說即是此。漢代延用了這種制度,《後漢書·輿服志》載:“大行載車,其飾如金根車,加施連璧交絡四角。”《續漢書·禮儀志》中有:“考工令奏東園秘器。……畫日、月、鳥、兔、龍虎、連璧、偃月、牙桧梓宮如故事。”

近年的考古發掘也證明了這種棺飾連璧的習俗在戰國至漢代十分常見,如在湖北荊門包山2号楚墓的内棺東擋闆上用組帶懸挂有一件玉璧,發掘時組帶已殘斷,玉璧脫落于中棺的底闆上;江蘇高郵西漢廣陵王劉胥墓的内棺頂闆外正中鑲有一件玄璧,中孔用銅泡釘固定,泡釘内鈕上有三股絹帶,表明玄璧是用泡釘和絲帶捆綁在内棺檔闆上的;還有以連璧制成荒帷罩在棺上的,如湖北棗陽九連墩楚墓M2内棺頂上的荒帷以124件玉璧,用棕紅色絲帶按“米”字形網格連綴而成;而在棺上鑲嵌、繪制玉璧的更是不勝枚舉,同時,這種習俗也通過絲綢之路傳到了西域地區,如2003年出土于若羌縣樓蘭故城北LE壁畫墓的一塊漢晉時期的彩繪棺闆,以花穗形成绶帶,構成菱形骨架,绶帶相交之處穿有玉壁,菱格内填有流雲紋(圖15)。

圖15 彩繪棺闆,漢晉,新疆樓蘭LE壁畫墓出土

為何棺飾連璧制度在當時如此流行呢?這是因為在秦漢人心中玉璧即為天門的标志,如作為漢武帝“封禅求仙副産品”的建章宮“其南有玉堂、璧門”,《正義》引《漢武故事》“玉璧内殿十二門……以璧為之,因名璧門”,據《三輔黃圖》載建章宮正門(南門)名“阖闾”,又稱璧門。阖闾原意即“天門”,如《淮南子》雲“排阖闾,淪天門”,高誘注“阖闾,始升天之門也”,是以,在棺上裝飾連璧,有利于死者靈魂通過玉璧象征的天門升仙、轉生之意。而更明确說明璧為升天通道的是四川、重慶、甘肅等地出土的一系列鎏金銅牌,銅牌多呈璧型,出土于墓主頭端,牌上有一孔,同出的有各種泡釘,有的泡釘出土時還嵌在牌飾上,是以可以肯定這些牌飾都是用泡釘釘在棺木前端的。這些牌飾的圖案多由雙阙、西王母、玉璧、鳥獸、雙龍等組成,靈草繁茂,祥雲缭繞,構成一幅完整的天國勝景(圖16),特别是巫山江東咀幹溝子漢墓所出的兩塊銅牌,在雙阙之間所懸的玉璧之上均書有“天門”二字,清楚表明雙阙象征的就是天界的入口——天門,而璧是構成天門的一部分(圖16-6,7)。

圖16 四川等地出土的鎏金銅牌飾,漢代

四、結論

作為反映社會意識形态的重要載體之一,絲綢圖案的設計必然也會受到整個社會企慕神仙世界、渴望得道升仙氛圍的影響,是以,出現了大量以神仙靈異為主題的雲氣動物紋錦,如元鼎元年(公元前116),熱衷于神仙之說的漢武帝在甘泉宮西起招仙靈閣,“編翠羽麟毫為簾,……有霞光繡,有藻龍繡,有連煙繡,有走龍錦,有雲鳳錦,翻鴻錦”,用以營造神仙氣氛,連璧錦應也屬此類。

随着張骞鑿空西域,中原與西北地區的交流更為密切,一方面,大量中原生産的織錦通過貿易或其他方式進入中國西北地區,甚至更遠的西方;另一方面,神仙思想也随之傳入西域地區,樓蘭等地出土的彩繪連璧紋棺就是明證。是以,這類采用中原常見的平紋經錦技術織造而成的連璧錦在絲綢之路沿線有大量出土,也就不難了解了。

作者機關:中國絲綢博物館陳列保管部

注釋從略,完整版請參考原文。

編輯:湘 宇

校審:水 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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