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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嚴肅的死亡實驗

一場嚴肅的死亡實驗
一場嚴肅的死亡實驗

◎巒川

年輕的吳月女趴在陋室的小窗邊看外面忽然綻放起來的煙花。唐念生在一旁問她:“為什麼不走到頂樓去看?”吳月女說:“這裡就很好,因為你走到頂樓的時候,煙花可能已經放完了,我之前就是這樣錯過了好幾次。”

在流動的人生中,對良辰吉時的計算可能隻是滿目山河空念遠。人總是希望握住時運,但其實往往是在徒勞地追趕時運。倒運的人于是漸漸學乖,收起期待,埋頭在自己的現世生命裡。“良辰吉時”也就漸漸變成虛懸而渺遠的套語,平安地躺進黃曆,事後諸葛亮地印證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迷信。

月曆翻向未來時,人們走一步看一步,奉着古老的教訓:未知生焉知死。講故事的人卻做着一個反向的動作,按照本雅明的說法,他們有“回溯整個人生的禀賦”,死于是成為重要的主題。《良辰吉時》就是這樣一部講故事的短劇:當生命将要被截斷時,一個人會怎樣與他的過去重逢?七集七個故事,七樁死亡事件,就情節風格來看,大多荒誕或黑色,卻無處不在傳遞着一個現實主義的人生觀:“到底意難平”是人人都有的冤抑,而無常則是人生的常态。

整部劇集的順序展開就是一個回撥月曆的過程。在一個叫做太平市的地方,順時針流動的實體時間線與逆時針流動的叙事時間線交會于吳月女的死。在第七個故事裡,中年吳月女正從事殡葬生意,在一次運送紙紮帆船的路上遭遇車禍,自己成了帆下的住客。彌留之際,過往生命中的碎片莫名其妙地閃回,那些來來去去,與她有過各種交集的熟悉的或陌生的人,便成了前六個死亡故事裡的主角,在各自生命的盡頭走進帆城。

吳月女并不完全了解他們的故事,隻是在船帆底下與他們重遇,再看着他們與自己的過往重遇。六個故事裡踩在生死線上的男女老少回看一生遭際時,有人憤憤不平,也有人無話可說,有人不甘就死,也有人感到解脫,有人為自己辯護,而唯一一個死于自殺的人終于沒有出現在帆城,大概是因為覺得自己的一生實在太過不堪,不願再與之相遇。

在時間線索之外,每一個故事内部又被太平市和帆城分割成兩個空間。努力地活在太平市裡,人人都是小人物,死後到帆城,才知道各有各的不平或不幸,件件都值得被講述。太平市是所有人的太平市,一個人的生老病死在它的版圖上找不到位置,而帆城卻放大一個人的記憶,人在生時攢下的冤抑,到了這裡便成為主角。

兩條時間線索與兩個空間世界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七集短劇的複雜叙事。觀衆大可以按圖索骥地做一番推理,成為線索的或許是人名、情節,也可能是道具的細節,譬如一件同花色的衣服,譬如一款有年代感的車子。這不失為一個“趣緻”的猜謎遊戲,它的謎底是一幅太平市衆生關系譜:究竟那些最終走進帆城的人,曾在怎樣的情況下闖入了吳月女的生命?他們各自的故事又是否存在交集?在這些關系裡,有愛,也有辜負;有誤會,也有意外;有漫不經心,也有處心積慮;有微弱的希望,也有徹底的絕望。這些幽微的是非黑白并不能左右一段宏大的曆史,但在一個沒有英雄史詩的時代,這也不過就是平凡人一生全部的可能性。

但與其說《良辰吉時》是一個超現實的懸疑故事,或是對閩地習俗的一套陳列,不如說它是一場嚴肅的死亡實驗。在這串故事裡,有人老死,有人病死,有人被害,有人自盡,有人死于橫禍……死亡實驗探測各種死的樣子,是為了回看生:不同的死會在多大程度上左右生者對自己現世的決斷。實驗的結果在帆城呈現出來,老死的人可以安排好自己葬禮上的每一個細節;枉死者仍然貪生;自盡的人無法同自己和解;病亡的幼童不喜不悲,隻是一味跳踢踏舞……

是以,盡管這套短劇多少帶些怪力亂神的色彩,實際上卻是徹底的現世主義和唯物主義。故事裡的人,無論在太平市還是在帆城,都從未想到過來世或前世的問題。死亡實驗作為生命的截斷,并沒有将時間引向另一個世界,而隻是更加分明地照亮了人在生時的經曆。在最後一個故事的最後一幕中,其他角色紛紛退場,隻有年輕的吳月女與中年吳月女相會在帆城。當經年的感慨化成雙倍的淚水時,觀衆或許可以明白,一個人的慰藉,始終隻能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