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萊布雷希特專欄:我認識的捷傑耶夫

我認識的瓦列裡·捷傑耶夫是個夜貓子。哪怕其他人已經昏昏欲睡,他也能一刻不停聊到天亮。有一次在鹿特丹,他安排兩位年輕鋼琴家演奏四手聯彈版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演出結束,餘音還震得窗玻璃嘩啦啦響的時候,他去背景那兩個年輕人的化妝間打招呼,然後坐到立式鋼琴旁全憑記憶把整首曲子又彈了一遍。

萊布雷希特專欄:我認識的捷傑耶夫

瓦列裡·捷傑耶夫

接下來我們去吃晚飯,喝了一瓶伏特加,然後在城裡散步,他一路上都試圖說服我,與被過度贊美的斯特拉文斯基相比,普羅科菲耶夫更為“重要”。他的論據大部分是囫囵吞棗的蘇聯宣傳産物——普羅科菲耶夫在1930年代中期回到俄國後寫出了最好的作品,而他的對手卻在頹廢的西方國家江郎才盡。至于莉娜·普羅科菲耶夫被送去西伯利亞,她的前夫的故事,就不要多提了。“他活下來了。”捷傑耶夫聳了聳肩,神情中有着某種冷酷的滿足。

走到一個偏遠的郊區後,我意識到我們已經徹底迷路了。“我在鹿特丹就知道怎麼過馬路,從酒店到音樂廳再回來。”捷傑耶夫如是說,他毫不在意。我們回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有給我的傳真嗎?”他問酒店前台。鹿特丹是他在國外的第一份工作。他沒有學會一丁點荷蘭語,并因錯過排練而激怒了樂手,但他有一個強有力的樂迷俱樂部,以至于這座城市每年秋天都會舉辦捷傑耶夫音樂節,直到——嗯,你知道這是怎麼結束的。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聖彼得堡,當時他正在馬林斯基劇院重演《火天使》——一部因其無調性的音樂和放縱堕落的内容而長期被禁止的歌劇。捷傑耶夫認為這是一部現代主義的傑作,能夠與《沃采克》和《璐璐》相提并論。在我回家前,他派來一輛豪華轎車接我去他的辦公室,關在裡面一直聊到淩晨兩點。還有兩個電影制片人在外面等着。

他的精力、音樂性和令人難以置信的機智無法不令人佩服,使歌劇和芭蕾舞在分崩離析的俄羅斯帝國中存活至今。他的妹妹拉麗莎為他工作,擔任排練鋼琴伴奏。他還跟我說過,到他準備生孩子的時候,他母親會在北奧塞梯給他找一個新娘。撇開種族不談,他的家人知道如何在蘇聯體制中工作。一個曾為斯大林設計坦克的叔叔把捷傑耶夫送進了裡姆斯基-柯薩科夫音樂學院裡難以捉摸的伊利亞·穆辛教授門下。

我是從捷傑耶夫嘴裡第一次聽到弗拉基米爾·普京這個名字。捷傑耶夫曾經将馬林斯基劇院的收入存在俄國的一家銀行,而和1990年代許多其他銀行一樣,這家銀行也破了産。身無分文的他向當時擔任該市副市長的普京求助,來保證劇院能發得出工資。普京成為總統後,将火雞肉銷售的全國壟斷權給了捷傑耶夫,使他成為一個擁有私人飛機的小寡頭,而且據說他在高加索地區也擁有一座像普京那樣的宮殿。普京和捷傑耶夫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通過一位芬蘭朋友、評論家塞波·赫金海莫(Seppo Heikinheimo),他是我所認識的最出色的指揮藝術評論家。塞波在芬蘭中部為捷傑耶夫創辦了一個音樂節,我和他還曾在一個愉快的星期天一起去給瓦列裡找一個讓他自己能造一座鄉間度假小屋的地方。那附近還有一個始于14世紀的三溫暖浴室。我和捷傑耶夫,還有他一直以來最好的朋友、鋼琴家丹尼斯·馬祖耶夫曾經在那裡度過了一個白夜。那兩人身上有一些不成熟的東西,一部分像Boy's Own(英美在19世紀-20世紀初流行一時的青少年男性雜志),一部分像Boyzone(“男孩地帶”是個愛爾蘭男孩樂隊)。馬祖耶夫說,他計劃在西伯利亞老家伊爾庫茨克為捷傑耶夫建造一個音樂廳,作為他去中國和日本巡演的中轉站。不用說,普京會買單。

在一間芬蘭三溫暖房裡沒有多少地方可以保守秘密,于是我對捷傑耶夫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接下來的幾年中他對我寫的某些東西提出異議,然後就斷絕了聯系,直到他心血來潮時再重修舊好。在2004年北奧塞梯的别斯蘭校園大屠殺發生後,捷傑耶夫打電話給我,說他要改變當晚與維也納愛樂的音樂會曲目,加入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響曲,那場演出讓樂團中的許多人至今仍感珍惜。盡管他在成長曆程中變得越發富有而遙遠,人性的一維始終占據着最重要的位置。

我們共同的朋友塞波當時為抑郁症所苦。一天晚上,塞波站在陽台上,想要一躍而下,當他正要關掉手機的時候,響起了來自捷傑耶夫的電話,并勸他冷靜下來。那之後我再見到捷傑耶夫是在科文特花園的一場乏善可陳的威爾第《麥克白》演出後的演員晚宴上。我等着他開口。他盯着我,說出的是:“塞波。”我們這位朋友不幸地完成了他的又一次嘗試。

捷傑耶夫今天已經年近七十,被世界大多數國家拒之門外。我不會懷念他的指揮,因為他的音樂會經常是排練不足、任性而敷衍的,顯示的是對公衆和他自稱為之服務的音樂的蔑視。不久前,捷傑耶夫早上在莫斯科指揮,同一個晚上又在卡内基音樂廳登台。有私人飛機的話你能做到這一點,也許這是與馬祖耶夫打了個賭,但這不是一位藝術家的行為。捷傑耶夫早已被各種權力的概念所取代。

不過,話雖如此。我不喜歡抵制行為。我之是以分享這些個人回憶,是為了表明在被禁絕的藝術家之中,捷傑耶夫仍然是一個具有獨特天賦的人,他可能還有能力通過藝術來救贖自己,以及他的觀衆。在我認識的瓦列裡·捷傑耶夫身上,總是有一些好的東西。我希望他,以及我們,能夠再次找到它。

萊布雷希特專欄:我認識的捷傑耶夫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