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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條播報)小說坊|次仁羅布:流放喜馬拉雅山腳下

(頭條播報)小說坊|次仁羅布:流放喜馬拉雅山腳下

流放喜馬拉雅山腳下

□次仁羅布

這張照片對我沖擊極大:一個身穿白色氆氇藏裝,脖子上套着木枷,頭發淩亂,目光呆滞的中年人倒騎在牛背上。木枷裡伸出的兩隻手,緊緊攥着拳頭,下巴上依稀看到幾根長長的胡須。旁邊一名穿着黑色氆氇藏裝的男人,背上馱着一個布袋,牽着牛繩踏步往前走。他倆周圍沒有任何的景物可以作為參照物,仿佛他們正行進在一片荒無人迹的曠野裡一般。

這張照片是何時照的,裡面的人又是誰,他因犯了何事被流放的,後來他又怎樣了,這些問題在我腦海裡萦繞。

“這張照片裡的人是誰?”我輕聲問講解員。

小姑娘臉上現出赧羞色來,嘴裡吐出舌頭,不再言語。我明了她并不知道這人是誰,但我對這名囚徒産生了極大的興趣。

當我們從布達拉宮西側的雪巴列空監獄出來,望着碧藍的天空,長長地舒了口氣。巍峨的布達拉宮在我背後矗立,仿佛它就是一本厚厚的曆史書籍,深沉得令人呼吸困難。

從那天開始,我在打聽這些流放囚徒的故事,在曆史資料書籍中尋找關于他們的記錄,過了半年多收獲甚少。隻知道,噶廈地方政府會把這些政治犯、重罪犯流放到遙遠而閉塞的阿裡、山南、塔工等地的邊遠地方,如果遇不到大赦,那他們在那個地方終其一生,很難有人活着逃回到拉薩來。也有一些人憑着堅韌的毅力和勇氣,穿山越嶺逃到印度,再到内地,但這樣的人屈指可數。

當我把那張流放囚徒的照片漸漸淡忘之時,突然接到在西藏社科院裡工作的同學旺紮打來的電話,讓我立馬到小昭寺附近的一個小巷酒館裡,說是給我一個驚喜。

我很快趕到了那一帶,沒有費多少周折,便在一條窄窄的巷子裡找到那家很不起眼的青稞酒館。我看到一張不規則的小木闆上,躺着黑色油漆寫就的歪歪扭扭的藏文“酒館”兩字。

油膩的門簾把裡面的一切遮蔽住,不遠處一個男人撅着屁股,在牆角邊嘩嘩地撒尿,尿水沿着牆根像一條蛇一樣蜿蜒匍匐。行人和自行車不以為然地從他身旁走過。他把褲子一提,擰緊皮帶,拉上拉鍊,若無其事地走過來。他有一張衰老的臉龐,黑而無光,嘴唇塌陷,腦門上頂着一縷稀疏的灰白頭發。他個子不高,人很清瘦。他伸手搶先把門簾撩開,一股酒精的酸味和香煙的氣味混合着撲鼻而來,還能聽到幾聲粗俗的話。

門簾再次落下,把我與裡面的酒館給割裂開。

我這才不太情願地伸手把門簾的一角掀開,眼睛往裡面搜尋,終于看到坐在柱子旁邊的旺紮。他背對着我,穿了那身棕紅色的皮夾克,那頭卷發梳理得一絲不苟,支在桌上的右手裡夾着一根煙,煙頭上漂浮淡白色的煙子。坐在他對面的正是剛才撒尿的那個老頭。

我把右腳邁過門檻,酒氣和煙子、汗臭味在我鼻孔裡芬芳。臨桌的幾個人擡頭瞅了瞅我,接着又開始他們的談話。我坐在旺紮的旁邊,屁股底下的木闆凳硬邦邦的。

“喏,這糟老頭,這騷鬼名叫多吉次仁,他肚子裡裝了很多的故事。”旺紮臉都不側一下,雙眼直視着老頭說。

多吉次仁咧嘴笑,牙龈上依然健在的那三四顆牙,孤零零地霸占着一方牙龈,他為剛才旺紮說的話顯出興奮來。一道道褶皺鋪撒在他的臉頰上,如同久旱幹裂的土地。

“年輕時我睡過的女人比天上的星星還多!”他把幹瘦的右手伸過來握住酒杯說。由于門牙掉落的原因,他說話的聲音不是很清晰。

“跟你睡過的跳蚤和虱子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更準确一些。”旺紮馬上反駁他。

“臭屁孩子,你的靈魂還在遊蕩時,我已經在女人的肚皮上翻滾着。”多吉次仁一臉笑眯眯地進行反擊。

“讓我過來就是為了喝酒嗎?”我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喏,我給你找到了這個糟老頭,他知道囚徒、流放、鞭打。”旺紮有些得意洋洋地說。

“閉嘴!我剛潤了潤舌頭,喉嚨裡還幹燥着呢,肚子裡的火焰燃燒得旺旺的。”多吉次仁的臉一下垮下來說。

我看到他把一杯啤酒飲幹,用手抹了一下那幹癟的嘴唇。我在酒館裡尋找老闆,喝酒的幾桌人外,并沒有找到賣酒的。酒館裡煙霧彌漫,誇張的笑聲在低矮的屋子裡飛來飛去。

我問旺紮酒館的老闆,他往身後的一張桌子努了努嘴。我沖那裡喊:“老闆——”

一個胖女人從座位上站起來,向我們這邊走過來。

“要二十瓶啤酒!”我沒等她湊近就說。

酒館老闆的右鼻翼上沾着一點灰色的鼻煙粉,厚厚的嘴唇,筆挺的雙乳,很是炫目。她走向屋子的一角去取酒,碩大的臀部塞滿了我的眼睛。

“你真是個好人!”多吉次仁隔着桌上剩下的五瓶啤酒對我說。

“先把肚子裡的火澆滅,讓話語的煙子從你舌頭上冒出來吧。”旺紮求情似的跟他說。

多吉次仁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臉上蠕蟲般的溝壑遊動了起來,孤獨的牙齒陰森森地暴露在我眼前。

“好人,你打聽那些事情幹嗎?”多吉次仁不解地問我。

老闆娘把一箱百威啤酒和一個杯子放在桌子上,說:“不能給這老頭喝酒,他的孽根會縮進去的。呀呀——一句玩笑啊,這老頭很可愛!200元。哈哈哈——”一陣咯咯的笑聲從我們頭頂滾過去,撞在了對面的牆上。

我掏出兩張毛主席頭像遞過去,她接過錢後給了我一個很暧昧的眼神。

“這娘們風韻猶在!”多吉次仁試圖伸手摸一下,但他沒有夠着。

“您講講那些流放的囚徒!”我有些迫不及待。

“哼,這有什麼好聽的,男女之間的事才是最有趣的。既然喝了你買的酒,不妨給你說一說。”

我們共同端起酒杯碰一下,一口喝完。

“我們家是給雪巴列空支差的,之前我父親押送噶雪巴到山南過。”多吉次仁說。

“就是雪監獄裡的那張照片吧!”我不禁驚叫了起來。

“我有三十多年沒有去過雪監獄,照片上的人有可能就是貴族噶雪巴和我父親。”

沒有門牙的原因,他說話依然吐字不清,我隻能支棱起耳朵,仔細聽他講。

“西藏革命黨,知道不?就是根頓群佩那夥人。繞嘎、江洛金、土登貢佩、根頓群佩,這些人你都聽說過的。”他端起酒杯澆滅肚子裡的火焰,放下杯子繼續說:“孟勒家族的老爺也參與到了這個革命黨裡,聽說他在印度為革命黨做了很多的事。為了給革命黨籌措經費,他回到拉薩準備變賣自己的領地和莊園。沒想到這個節骨眼上,在印度的那些革命黨人有的被抓,有的逃到了上海。孟勒老爺聽到這個消息後,馬上終止了自己的行動。可是消息像風一樣從印度傳到了噶廈地方政府官員的耳朵裡,他們驚得臉都成了豬肝色,盤腿坐在柔軟的墊子上,喝着濃顔的酥油茶,吸着帶勁的鼻煙,連連哈欠聲中,決定迅疾逮捕孟勒老爺。

“那天的天空藍得讓人隻想躺着不動,我坐在雪巴列空監獄大門前的石階上,閉眼進入到睡眠的狀态中。陽光成了我的被子,牆壁成了我的枕頭,石階成了我的床鋪,我的呼噜聲把周圍的麻雀都吓走了。有人重重地踢了我一腳,這一腳把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我看到兩手剪在背後的托門老爺,他用極端厭惡的口氣訓斥道,‘看你這個窮光蛋,白天黑夜都分辨不清,像畜生一樣隻知道倒頭睡覺。’我趕緊從石階上爬起,站在一旁彎下腰,嘴裡吐出舌頭。被踢的部位還在隐隐作痛,謾罵的聲音不斷灌進我的耳朵裡。這時從牆角鑽出幾個人來,他們押着一個穿黑色氆氇藏裝的男人。托門老爺止住了罵,轉身領着那三名跟班上了石階,鑽進雪巴列空的大門。被押解的這個人頭發剪得比較短,嘴唇上有兩撇胡須,雙手被鐵鍊铐着,在押解人員的推搡下進入大門。

“下午,我才知道被押解過來的那個人就是孟勒老爺,他被關進最黑暗的牢房裡,雙手雙腳被夾在了木枷子裡。嘿,一個平日裡高高在上的老爺,片刻間被投進了暗無天日的黑牢裡。”多吉次仁有些洋洋自得地說。他握住杯子,把一杯酒飲幹淨。

其他幾個桌子上的人也圍了過來,他們肯定也特别想聽後面的故事。

“沒有過幾天,托門老爺他們站在雪巴列空的院子中央,幾個差役從牢房裡押着孟勒老爺過來,将他的手腳捆綁在木樁上。達瓦叔叔手裡攥着鞭子,嘴裡吹着口哨,悠閑地走到他的身後。達瓦叔叔把孟勒老爺黑色氆氇藏裝的下擺撩起來,塞進腰帶裡,再扯下那條髒兮兮的長褲,一個白白的圓潤的屁股露在了朝陽下。達瓦叔叔逞能般地把皮鞭舉在頭頂搖動幾圈,突然斜劈下來,發出一聲脆亮的哒聲。他讨好似的仰頭望一眼托門老爺。托門老爺他們已經坐在了台階上,面前的小矮桌上擺上了瓷器茶碗,一縷熱氣飄搖升騰。托門老爺用左手捋了一下光滑的下巴,右手撚動佛珠,耳朵上的玉墜在陽光下反射光。托門老爺拿腔拿調地說,‘給罪犯抽一百鞭。’達瓦叔叔手中的皮鞭像柔軟的蛇一樣,在半空中旋舞,又猛地擊落在孟勒老爺的屁股上。我聽到孟勒老爺凄厲的慘叫聲和達瓦叔叔興奮地唱歌般的數數聲。抽到三十多鞭時,孟勒老爺已經昏厥了過去。那白花花的屁股和大腿,已是皮開肉綻,皮鞭上的血珠綻放在石闆地上。最後昏迷中的孟勒老爺被差役擡進了牢房裡。孟勒老爺被關了一個多月,這當中他的家人和親戚試圖打通上層的各種關節,想把他從監獄裡撈出去。隻因他牽涉的事件太大,誰都不想蹚這趟渾水,最後噶廈地方政府決定将孟勒老爺流放到山南隆子的迥巴堡寨。雪巴列空的幾個管事老爺,通過在神像前的祈禱抽簽,最終從十幾個糌粑團裡,抽出了寫有我名字的那個糌粑團。這可能就是命吧!我成為了押送孟勒老爺到山南去的那名差役,那時我正好二十一歲。

“現在的人永遠不會知道,那時孟勒老爺被關在黑牢裡,隔個十天八天就提審一次,每次用牛皮鞭再抽打屁股幾十下,結痂的肉又綻裂開,傳來撕心裂肺的叫喊聲。托門老爺他們端坐在墊子上,這才懶洋洋地開口提問。這樣三番五次受刑後,孟勒老爺終于低頭認罪,并在罪狀紙上摁下了手印。托門老爺等不及把孟勒老爺投入到牢房裡,急忙将認罪的紙折疊起來,裝進袖口裡,像隻偷食的老鼠迅捷地順着牆根往布達拉宮石階跑去,他這是向噶廈地方官員邀功去。孟勒老爺定罪後,我們每天早晨都要架着他走出雪巴列空,再出雪城門,把他關進一個木籠子裡示衆。很多轉經的人會圍着木籠子絮叨,一些上年紀的老婆婆邊祈禱邊落眼淚,也有一些好心的人會從懷兜裡掏出餅子、奶渣、幹果等施舍給孟勒老爺。隻是那些貴族,看到囚禁在木籠子裡的他,便遠遠地繞道而行,深怕一旦挨近就會遭受滅頂之災一樣。這孟勒老爺也真有骨氣,别人施舍的食物一口都不吃,口渴難忍也不會讨要一滴水,一天都眯着眼,跟誰都不搭腔。太陽落山前,我們又去押解他回雪巴列空。到了木籠子前,我們會跪在地上撿那些施舍的食物,把它們裝進自己的懷兜裡,臉上滿是收獲的喜悅和滿足。等我們像隻狗一樣匍匐木籠子繞一圈後,孟勒老爺這才會睜開眼睛。我們從地上站起來,打開木籠子的鎖,把他從裡面拖出來。回去的路上我看到他的頭發裡養滿了虱子,領口上有跳蚤。想着這人真不會享福,為什麼要去當個革命黨,讓自己落到這樣一個悲慘的境地。可是手摸到兜裡的那些食物時,也就不再替他想什麼了。”

多吉次仁停頓一下,又舉起了杯子。酒館裡的所有人響應着端起了杯子,酒順着我們的喉嚨傾瀉到肚子裡。桌子上有人默不作聲地遞香煙,煙霧如幽靈般飄浮在我們的頭頂。

“那時候的生活可真苦!”多吉次仁說完吧嗒了一下嘴,接着看到所有人的目光聚在自己臉上時,挺直腰闆,接續上面的故事:“初夏的清晨,布達拉宮雪城前面的那片濕地已經返青,水坑上面的薄冰也已融消,柳樹枝丫上長滿了新芽,這天我被召到了托門老爺辦公的房間。草香的煙霧在屋子裡缭繞,吸鼻煙的咝咝聲從窗戶旁傳過來,從煙霧的縫隙我若隐若現地看到托門老爺那張餅子似的圓臉和肉球般的鼻子。不待我靠近,托門老爺說,‘佛下了谕旨,要你明天押解嘎瑪維松(孟勒老爺名)到山南乃東去,交接完就趕緊滾回來。’我唯唯諾諾地應承,然後退了下來。我回到家跟父親一說,他盯着我的腳看了許久,這才無奈地告訴我說,腳上的這雙破鞋根本走不到乃東,要我把他的皮箱子給打開,拿出他舍不得穿的那雙長靴來。他還給我講這一路所要經過的地方和注意事項,甚至中午在哪裡休息,晚上借宿誰家都講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我背上父親的布袋子,裡面裝有糌粑、木碗、茶葉、鹽巴,還有一小塊羊腿肉,趕到了雪巴列空大門口。那該死的靴子裡我的腳在晃蕩,走起路來吧唧吧唧地響。哦,對了,我們該幹一杯!”多吉次仁說得口渴了,慫恿我們把杯子裡的酒喝完。

“他娘的,這時間怎麼一晃就過了。可惜了,可惜了!”有人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隻要下次你買酒,我重新給你講。”多吉次仁沖那人的背影喊。

“糟老頭,你繼續講故事啊。”旺紮有些微醉,兩隻眼睛開始泛紅。

“陽光從東邊的篷布日山上躍出來,黃金般的光鍍在布達拉宮的金頂、牆壁上。有兩個差役在打掃院子,我去找達瓦叔叔,向他要了一些羊毛,把它們塞進靴子裡,要不我的腳繼續在靴子裡晃蕩,不斷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來。達瓦叔叔給了我幾塊奶渣,說路上可以解渴。我跟他借那把長長的腰刀,說路上用來防野生動物。達瓦叔叔給我攤開手掌,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說,‘這把刀是寶刀,需要留抵押金。’‘呸,什麼寶刀啊,我身上隻有跳蚤能給你。’達瓦叔叔揪住我的耳朵,把我從房門裡推了出去。托門老爺他們開始下馬,拾階去樓上的辦公室。帶着黃色朵帽的饒傑看到我,要我把那頭黃毛的牛牽過來。等我把牛從牛圈牽到院子中央時,其他幾個差役也從牢房裡把孟勒老爺給架了出來。孟勒老爺身上穿件白氆氇的囚衣,頭發上還粘着草屑。

“二樓東窗前站着托門老爺他們,幾個人的腦袋擠擠地注視着我們的一舉一動,陽光像貼了金一樣讓他們的臉變得生動起來。饒傑脫帽彎腰望向那扇窗戶,托門老爺把右手一甩,指令我們可以走人了。饒傑伸長脖子喊,‘讓罪犯騎到牛背上去。’差役們擡着孟勒老爺放置在牛背上,牛被壓得四蹄在石闆地上轉動,身子也随着搖動。孟勒老爺屁股上的傷口磕得讓他嗷嗷直叫。饒傑再一次喊,‘嘎瑪維松正式被流放!’我擡頭望向東窗,托門老爺他們已經背對着窗戶,隻能看到黃綢緞的背面。我牽着牛走出雪巴列空的大門,饒傑、達瓦叔叔和幾個差役站在門口目送我進入到巷子裡。

“我們走在幽深的巷子裡,路邊玩耍的幾個小孩,撿起石塊擲到孟勒老爺的身上,發出噗噗的聲響,幾隻流浪狗也向我們狂吠。我可不想制止他們。我們走出了雪城門,濕地的氣味一下撲鼻而來。黃牛慢騰騰地繞一圈布達拉宮,行人看到我們後站在原地竊竊私語,也有人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來。我們轉到去往八廓街的道路上,前面一覽無餘,在東南方向玉拓橋拱頂上的琉璃瓦熠熠發輝。‘我屁股疼得受不了。’孟勒老爺第一次開口跟我說話。‘還沒有到八廓街示衆,您得忍一忍。’我這樣說。孟勒老爺開始低聲哀嚎起來,真是煩死人了。我在腦子裡回想昨晚媳婦那綢緞般的身體,禁不住愉快地吹起了口哨,把他的哀嚎聲給壓制住。陽光快要躍到頭頂上之時,我們走過了玉拓橋,大昭寺就在前方。我安慰孟勒老爺說,‘我們馬上進入八廓街,離您家很近了,說不準您家人在路邊拿着茶和點心等着您呢!’孟勒老爺沒有搭理我,但我心裡預設他的家人在前方一定等着我們,還給我們送豐盛的食物一路享用。出乎我預料的是,八廓街裡的人圍着我們倆,仿佛我們是從另外一個星球上來的人一樣,用手指指點點,嘀嘀咕咕地交談着。還有人站在屋頂,兩手插在袖子裡目送我們走過。一個尼泊爾商人跑出來,擋住我的去路,往我衣兜裡塞了一塊東西,走到孟勒老爺跟前輕聲安慰了幾句。我預期的孟勒老爺家人沒有出現,倒是無數個陌生人尾随其後,陪我們走出了八廓街。這些人一臉的興奮,有些還伸手摸孟勒老爺腳上的鐐铐,發出啧啧的聲響。行進到魯固時尾随的人員漸漸少了,我們走在坑窪不平的土石路上,颠簸使得孟勒老爺上牙緊緊咬住下唇。這可怪不到我,這條路平日裡就這樣凹凸不平。

“我們順着拉薩河前行,河水瘦弱得像是個快要幹枯的尿迹,河床裡的鵝卵石被烤得蜷縮着。四周沒有一個人,我這才說,‘孟勒老爺,要不您躺在牛背上。’孟勒老爺帶着哭腔說,‘就這樣吧,謝謝您!’我平生第一次被這些貴族老爺稱為了您,心裡自然竊喜。在我的幫助下他匍匐在了牛背上,屁股下的白氆氇被血浸染成暗紅色。布達拉宮在我的右側向後慢慢移動,我們快走到渡口了。這時兩個壯碩的男人跑了過來,接着又是幾個男女往這邊沖過來。我腦袋裡嗡的一聲,咬牙切齒地恨起了達瓦叔叔,他們要是劫人那我可沒有一點還手之力,我的腰間隻佩帶了一把短刀。好在他們遠遠喊着孟勒老爺的名字,顯得非常地激動又傷心。他們不管不顧地從牛背上擡下孟勒老爺,一直走到了渡口。那裡的石頭上鋪了兩張精緻的卡墊,旁邊有一罐陶壺,稍遠處停了四匹馬。等孟勒老爺趴在卡墊上後,這些人才注意到牽着黃牛的我。‘差役大人,我們是孟勒老爺府上的,還有夫人和少爺千金。您過去喝杯茶,容我們跟老爺告别一下。’我點頭答應了。他們在稍遠處給我搭了個小墊子,倒上了濃茶,端來餅子和糌粑油糕,我的眼睛都鼓凸了出來。過會,孟勒夫人過來跟我要尼泊爾商人塞給我的東西。我想說這是給我的,可是聽她說這是治療傷口的藥時,我沒再堅持自己的想法,有些不舍地遞了過去。我們耽誤了幾炷香的工夫,期間我知道了他們在八廓街裡的房子被充公,兩處莊園也被沒收,甚至下令他的後代永世不能進入噶廈地方政府裡任職,孟勒家現在隻剩下墨竹工卡的莊園了。孟勒老爺與他們依依惜别,他們送給我們兩個牛皮褡裢的食物和幾件孟勒老爺換洗的衣服。我們坐上牛皮船渡河到了對岸。河那邊的人這才騎上馬往拉薩方向走去。

“那天我們就支差住在了然馬崗的一個農戶家裡。我看在孟勒家給的豐盛食物的份上,脫下孟勒老爺的褲子,在他那張爛屁股上塗抹尼泊爾人給的藥。晚上,我們并排睡在農戶的屋檐下,滿天的星星繞着一枚上炫月。‘孟勒老爺,西藏革命黨是幹什麼的?’我好奇地問。‘是不滿噶廈政府的腐敗和無能,反對他們的專制統治,想進行革命的一些人。’趴着睡覺的孟勒老爺說。‘哦!’其實我什麼都沒有聽懂,接着我又說,‘這一次您連房子、莊園都沒有了,要是不能得到特赦,連老婆和小孩都不是您的了。’孟勒老爺聽到這句話後嘤嘤地啜泣。我想革命到頭來革到您自家頭上了。那夜我睡得很踏實。第二天是被雞鳴聲給吵醒的。一旁的孟勒老爺像一隻藏獒腦袋埋在臂彎裡睡覺。我們再來一杯吧!”多吉次仁又勸酒。我們馬上迎合。

“那頭牛走得特别慢,到貢嘎宗(縣)我們用了兩天的時間。黃昏時我們到了宗府,宗本(縣長)頭發梳得油亮亮,是個人高馬大,聲音洪亮之人,他看完噶廈的檔案後讓一個仆人安排我住進一間耳房裡,其他幾個仆人擡着孟勒老爺去了樓上的房間。我想可能是太晚的緣故吧,抵達的那一百鞭明早會落在孟勒老爺的屁股上。我迷迷糊糊之際,有人敲門說是宗本要開鐐铐的鑰匙。我問,‘現在要抽那一百鞭?’那人說,‘很有可能。’我從脖子上取下那兩串鑰匙遞了過去。我說,‘能否求個情,打得輕一點。他的屁股上都快要生蛆了。’那人點點頭,吱嘎一聲帶上門走人了。我躺在柔軟的草甸上,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等着聽他的哀嚎聲。外面靜悄悄的,偶爾有幾聲狗吠聲和馬廄裡馬的響鼻聲。我的眼皮不聽使喚地掉落了下來。

“太陽從木格子的小窗戶裡射進來,照在臉上把我給弄醒了。我匆忙起來,還得趕緊出發呢。我出門看到院子裡有背水回來的,蹲坐在牆角撚線的,揮動斧頭劈柴的。一個管家模樣的男人從宗府的門裡走出來,告訴我說,‘犯人昨晚挨了一百鞭後昏死過去了,宗本要等他蘇醒過來你們再出發。’我心一下抽緊,想着千萬别讓他給死了,這樣對他來說太冤枉了。管家還告訴我說茶和酒會讓下人送到我的房子裡,讓我安心休息一天。确實,像他說的那樣,不一會兒,一個女人給我端來了一壺茶和糌粑,我也無聊地跟這個女人說了一些俏皮話,惹得她咯咯地笑,對我并不反感。等她走後,我心一下安靜了,也有了一些盼頭。吃飽喝足後,我從牛皮褡裢裡拿出幹肉和發酵糌粑糕裝進懷兜裡,手上提着茶壺和糌粑袋去了廚房。我再次見到了她,這是個身材高挑,面色蒼黃的中年女人,那雙眼睛活泛得讓我難以自制。我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賴在廚房裡跟她閑聊,趁其他人不在的片刻,把幹肉和發酵糌粑糕塞到她的手裡,然後奪門而逃。我現在沒有時間管孟勒老爺了,我隻去看了一下那頭黃毛牛。大把大把的時間我就在貢嘎宗裡瞎溜達。下午她又給我送來了一壺青稞酒,我請她在我的木碗裡飲一杯,她欣然接受并喝完了。三寶啊,這可是個尤物!我喝完一壺,又去讨要了一壺。夕陽沒有落山前我醉倒在那張草甸上。深夜,有人闖進我的房子裡,把我抱進了溫暖的懷抱裡,我聞到了牛糞的氣味和頭發上的酥油味,我知道這是那最美妙的時刻。再次醒來時,那縷陽光又射在我的臉上,身邊沒有人,我慵懶地翻轉身子,祈禱孟勒老爺今天也不要醒過來!可是,有人從門外催促我,要我趕緊吃飯後走人。我心裡的那個失落啊,沒法用語言來表達。趴在牛背上的是孟勒老爺和那兩個褡裢,白色氆氇囚服上的血迹不見了,我又得牽着牛繩出發。臨走我環顧四周,沒有見到她,宗本和管家站在石階上目送我們。我心涼涼地轉身,出了貢嘎宗。”

“這騷棍就是不正經。來給老頭的年輕時代敬一杯!”旺紮提議。

會心的笑容在酒館裡震蕩,空氣裡飄揚着酒精的味道,麥芽的芳香從喉管裡跌落下去。

“我後面才知道,貢嘎宗本跟孟勒老爺是沾親帶故的,是以他徇私枉法沒有抽抵達的那一百鞭和臨走時的一百鞭。這樣也好,一路上我就會省心不少。聽我父親說,很多重犯在流放途中每到一個宗(縣)就要挨抵達後的一百鞭,離開時又要抽一百鞭,再到下一個宗又得挨抵達和離開鞭,直到到了流放地接受最後那一百鞭才算結束。有些人經過這樣的折磨就沒能熬過來,有些半年多都在流放地匍匐着幹活,最終挺過來,也有的卻終生落下了殘疾。我們在去紮囊宗的路上,有次中午坐在雅魯藏布江畔,熬茶吃午飯,孟勒老爺像隻狗一樣窩在火堆旁,要求我把他的褲子給褪掉,讓屁股暴曬在陽光下。我照做了,看到傷口上結的痂,便想起達瓦叔叔抽打鞭子時的情景。‘孟勒老爺,要是我有您的家産和地位,決不會去參加什麼革命黨。’我說。‘那是我的信仰,我不能容忍政教合一的專制制度。’孟勒老爺說。‘那是你們有權有錢人玩的,跟我們這些窮苦人沒有關系。’我又說。‘跟你說也是白費,你們隻有受苦的命。’孟勒老爺不屑地說。‘老爺,雖然我們半饑半飽地過活,但不至于會走到向您這樣家破子散。’我的這句話好像戳到了他的痛處,他半晌沒有再吱聲。他的頭發被洗過,領口處也找不到跳蚤。我把自己的藏裝上半截脫下,赤裸着上身在裡面找跳蚤和虱子。燃燒的荊棘噼啪着,在鋁壺下伸出一個個火舌來。‘幫我在屁股傷口上塗個藥。’孟勒老爺說。我把剛抓到的一個圓鼓鼓跳蚤用兩個拇指指甲擠爆,這才起身到褡裢邊去取藥。‘這藥快沒了。’我說着心裡很高興,沒了我就不用往這個屁股上塗藥。‘剩下的全塗上吧。’我照他的話要全部塗上去。‘如果我待在印度,那可能逃到内地了,也就不用受到這般酷刑。’孟勒老爺說。‘你們革命黨裡被抓的就你一個人嗎?’我問。‘以西藏革命黨罪名被抓的就我一個。’他不甘地說。我的手可能太重了,孟勒老爺突然怒吼道,‘輕一點,你這個可惡的窮鬼。’我的手害怕地縮了回來,雙膝跪在地上。片刻的寂靜之後,我想到自己是差役,他可是個罪犯,我不可以這樣慣着他。我把裝藥的盒子給扔掉,起身坐在茶壺邊,繼續往火裡添荊棘。不一會,茶燒開了,香氣撲鼻而來。我自顧自地喝茶吃糌粑和羊肉。孟勒老爺識趣地自己提上褲子,匍匐着從牛皮褡裢裡取食物吃。我看他這副樣子先前的憐憫一下就沒有了。

“到了紮囊宗也是因為孟勒老爺家族的運作,隻是象征性地在他囚服上抽了幾根鞭子,然後草草地了事。我們補充了一些糧食,繼續往乃東宗走去。我已經對這些人失去了好感,他們所做的這些小動作讓我這個一字不識的人都感到了惡心。我在牛背上馱着他,一路上都不再跟他說話。到了吃飯的時間,簡單地吃個飯,晚上我也會睡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快到乃東宗的那個晚上,我扔下他跑去酒館喝酒。酒館老闆娘是個标志的美人,我們喝着紫青稞釀造的酒,說着調情的話,喝了一罐又一罐。女人用歌聲調節氣氛,我用身上不多的藏币換酒,到頭來我找不到那家農房,倒在路邊熟睡了過去。是一陣麻雀的叫聲把我給吵醒了,我昏頭昏腦地坐起來,看到腳上的一隻靴子丢在一旁。這才回過神來,趕緊穿上靴子,去找借宿的那家房子。那家人熬好了清茶,在等着我的到來。我喝上幾杯茶後,把孟勒老爺抱到了牛背上,再把開始幹癟的褡裢放上去。我們從牛糞羊糞落滿的巷子裡穿過,走到了稍微平整的官路上。我在想到了乃東宗,我的使命就結束了,我可以牽着這頭黃毛牛趕到貢嘎宗去,在那裡可以多待幾日。我們順着清澈的雅魯藏布江向東行進,走過了幾個莊園和許多個村莊,太陽落山前終于到了乃東宗府。

“我把檔案和犯人交接完畢後,到他們安排的一間低矮、昏暗的房間裡去休息。也許這天趕路太急,空着肚子便倒頭睡着了。一覺醒來,我賴在幹草鋪滿的地上,想着第一次的遠行竟然這樣的順利,心裡的感激之情用祈禱文敬獻給了白度母。我想回去以後,雪把列空裡的差役們也會對我另眼相看的。我簡單地收拾完,就去找宗本告辭。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宗本以手下沒有人為借口,要我把孟勒老爺送到迥巴堡寨去。我以不知道路線為借口堅決不去,宗本無奈之下答應派一名老者帶我過去。我們又翻山越嶺,蠕蟲般緩慢地前行,山頂的積雪在陽光下鑽石般地閃耀,曠野裡的風針尖一樣刺得人骨頭裡面都疼,腳下的草還沒有返青,一片金黃色。我們跑到一處草皮壘砌的簡陋小房前,向裡面的牧人讨要一口熱茶喝。牧人看到流放的孟勒老爺,沒有顯出驚訝來,他還告訴我們曾經有個流放犯人就在這個山上被凍死了。他見過很多從這裡經過的流放人員,既有僧人也有普通人和貴族,末了歎口氣說,‘人生就是命中注定,隻能認了!’我們聽完他的唠叨後繼續趕路。天空飄起了雪花,風更加地刺骨寒冷,我在前面拉黃毛牛,叫尼瑪次仁的老者從後面推,曆經一天時間我們才走過了這片綿延的山脊。下到谷地裡,一下暖和了起來。山腳下的農田裡禾苗露出了頭,一片青綠綠的,尼瑪次仁在這裡有親戚,我們就去投靠了他們。到隆子宗時也是象征性地抽了幾下抵達鞭,然後讓我們趕到一個叫加玉(鳥鄉)的地方。這麼多天不間斷地行走,讓人又困又累,孟勒老爺的話變得更少了,他趴在牛背上眼神裡充滿絕望。我也不再理會他,一路上聽尼瑪次仁講這裡的神話傳說。

“幾天之後,我們把牛寄存在夜宿的那個家裡,輪流背着孟勒老爺去加玉。這裡根本就沒有路,越往裡走樹木越多起來,隻能在巨石岩壁中穿行。咆哮的河水一路陪伴,水分子時時飄落到臉頰上。抵達加玉時,尼瑪次仁告訴我說迎面的這些山就是喜馬拉雅的山系,它們綿延不絕。山頂全是厚厚的積雪,雪線以下是草甸,山腳各種灌木叢林,叢林邊是一片片畦田,牦牛和山羊落滿半山腰上。這裡可真是個漂亮的地方,但急于要把孟勒老爺送到迥巴,我都沒有心情欣賞這片美景。”多吉次仁停頓住。

我看到桌上的啤酒差不多快喝完了,又扭頭跟老闆娘要了一箱。旺紮起身搖晃着去撒尿,我跟多吉次仁幹了一杯。我腦袋裡翻騰着他講述的故事裡的畫面,感覺腦袋有些輕飄飄。

“尼瑪次仁以年齡太大為由,讓加玉村裡派一名年富力強的年輕人幫我去迥巴。出發的早晨來了個矮胖敦實的年輕人,他身上背了個柳筐,要把孟勒老爺裝在筐子裡。這樣确實友善了很多,但道路越發地險峻,人就在峭壁懸崖上行走,下面是亂石崗和湍急的江水。一旦墜下去,也就必死無疑。走到太陽當頭時,一座陡峭的山坡擋住了去路,年輕人找來獨木梯支在山下,背着孟勒老爺艱難地攀爬上去,我在後面心驚膽戰地跟随,全身都不住地發起抖來。接着又走一條狹窄的棧道,下面江水翻騰白浪,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聲,望一眼腳下,萬丈深淵,雙腿打顫,害怕地把褲子都給尿濕了。走過棧道我癱倒在地。這下我從内心裡感激尼瑪次仁給我派了這個年輕人,要不我早已墜落身亡了。很久,我才緩過來,又跟着年輕人走進喜馬拉雅腹地的深山老林中。這一路除了碰到動物外,根本看不到一個人。晚上我們躲進一個山洞裡。第二天走到一座叫普巴山崖(木橛子山)的面前,年輕人又找來一個長長的獨木梯向上爬行,他粗重的喘氣聲從我頭頂傳過來,爬一級要休息片刻,耽誤好久後我們才爬到了最頂上。又順着山崖往溝壑裡走了許久,最終看到了那兩層的碉樓。我們的勁頭一下提了上來,輪流背着柳筐。孟勒老爺卻洩氣了,一臉的茫然與絕望。我們走到那座碉樓前,把柳筐剛放下來,有個脖子上長有肉瘤的男人走出來,讓我們把孟勒老爺丢在碉樓前的空曠地上。我們進碉樓辦理了交接手續,然後我拽着年輕人頭也不回地趕回去,生怕又有什麼變故。我好像聽到背後傳來的一聲聲凄厲的慘叫聲,但我沒有回頭看。我們下到山下,就把所有的木梯撤下來,防止這些犯人逃跑。”

“給老頭敬一杯!”旺紮提議。

我們再次舉起杯子,将酒灌進嘴裡。

“到了那裡逃不出去嗎?”有人從一旁的桌子邊問。

“我得去撒泡尿!”多吉次仁踉跄着往門口走去。

“到了那裡四周全是高聳入雲的冰天雪嶺,東邊又有強悍的珞巴人擋着,迥巴村寨的人又時刻盯防他們,沒法逃出去的!”我這樣跟人解釋。

多吉次仁晃晃悠悠地坐到了凳子上,褲子的拉鍊沒有拉上,紅色的秋褲醒目地露出來。

旺紮端着酒杯問:“後來這孟勒老爺怎麼樣了?”

“臭屁孩,懂個球。西藏解放後人家當上了政協委員。”

“那他得感謝你這個糟老頭!”

“呵呵呵——人家見了面都裝作不認識呢。”

我的心情一下滑落到了低谷,這可能是酒精起的作用吧,我再也不想打探這些囚徒的事了。

—END—

《長江文藝》2022年第5期

責任編輯 | 丁東亞

(頭條播報)小說坊|次仁羅布:流放喜馬拉雅山腳下

▲次仁羅布|

次仁羅布,西藏拉薩市人,1981年考入西藏大學藏文系,獲藏文文學學士學位。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西藏作家協會副主席,《西藏文學》主編。西藏自治區學術帶頭人,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曾獲西藏第五屆珠穆朗瑪文學獎金獎、第五屆西藏新世紀文學獎、首屆茅台杯《小說選刊》年度大獎(2009)排行榜獎、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等。作品被翻譯為英語、法語、西班牙等多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