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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伏刷單群反詐的“托”:點對點“通風報信”,為把善意傳遞下去

作者:紅星新聞
潛伏刷單群反詐的“托”:點對點“通風報信”,為把善意傳遞下去

↑資料圖

紅星新聞記者丨陳怡帆 潘俊文

編輯 張尋

“刷單”是一項被不斷曝光、不斷打擊卻猖獗不止的騙局。它套路愈發複雜,内部分工明确,有人發任務、有人發傭金,還有的人做托。他們瞄準寶媽、小商販等群體,利用人性的弱點層層設套,最終導緻他人财産損失、甚至家破人亡。

我們找到一位誤入此行的“托”,他曾報警舉報,還給網警填報了資訊,在等待網警受理期間,他一直潛伏在各個刷單群裡,勸阻他人及時收手,不要進一步上當受騙。

新型“刷單”的套路

清明剛過去不久,廈門接連下了幾天雨。四月九日的十一點左右,天氣涼爽宜人,小陳(化名)窩在宿舍上大二的網課。突然他的課業被堂弟一通電話打斷了。堂弟語氣異常興奮,說自己在做群裡活躍氣氛的兼職,做得好能日進一百八,問小陳,“哥,你要不要一起?”

小陳答應了。堂弟和群管理者打了聲招呼,便拉小陳進了群。

五十多人的群裡靜悄悄,從不閑聊。隻有群主 @全體成員,說一句“有活幹”時,手機螢幕裡才會齊刷刷地出現一片“1”。誰回複得夠快,誰就有機會“幹活”。

小陳當時還不知道“幹活”意味着什麼,以為隻是做網上的“氣氛組”成員,掙點小錢。實際上,成為“氣氛組”的要求很多:網名得簡單可愛,多用疊詞,如落落、倩倩;頭像也得換女性圖檔,要真實、成熟,不能用網紅照。而做“氣氛組”的發言内容、順序和間隔都得聽從安排。他們甚至有一套應急預案——如果有人發言指出這是欺詐,就得及時刷表情包,淹沒那種指責,再以孩子調皮為由糊弄過去。

潛伏刷單群反詐的“托”:點對點“通風報信”,為把善意傳遞下去

↑騙子的“工作”安排。

他不知道,上面種種要求都是為某些群體而設。直到他被拉進30多人的微信群裡,第一次執行任務時,才察覺事有蹊跷,“覺得像詐騙。”

在30多人的微信群裡,近10人屬于詐騙團隊,他們分工明确,一人負責釋出任務,一人負責發放傭金,其餘幾人負責活躍氣氛,做托。剩下的人,有寶媽、微商、農戶,也有小商販和體力勞動者,大家身份不同、互不認識,但都以“商家派送福利”為由聚集在一起。

騙子宣稱,完成任務即有金錢獎勵,而任務十分簡單,如關注大牌公衆号、給明星社交賬号點贊和下載下傳軟體,看上去并不需要付出太多時間和精力,動動手指即可。一旦完成“任務”,就能立刻獲得3到20元的小額返利。而小陳負責炒熱群裡的氣氛,和其他人一同完成任務,任務傭金便是他的“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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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單群中的任務。

小陳記得那天的四個任務。先是要求關注某女明星的視訊号。他關注了,領到了5元的獎勵。接着,群主讓關注更多的女明星,小陳又分别收到6元和7元。三個任務結束後,騙子在群裡說:感謝大家參與,本活動由某APP商家贊助,下面發放商家贊助獎勵。奇怪的是,他并不能在應用商店找到同名的APP,更無法查證其商家和要求關注的明星有什麼商業合作關系,為何要為其做資料。

任務一環扣一環,傭金一單比一單高,先前的氣氛已經烘托到位,第四個任務便是下載下傳上述APP,并在上面注冊,添加相應的從業人員,傭金比前三個任務加起來還高。所有的人都躍躍欲試,托們在群裡發了下載下傳軟體的截圖,而這一次的傭金必須在這一APP上領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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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單的任務有時是進行捐款。

至此,騙局的第一階段徹底結束。微信群被解散,除了托之外的所有人轉移到第三方平台,開啟新一輪的任務。小陳驚覺,這是新型“刷單”。和傳統電商找刷手刷好評不同,新的“刷單”,則更像給明星做資料、刷流量,一步步誘導詐騙。隻釋出四個任務的微信群不過是小打小鬧,騙子讓利是為了後續更高額的欺詐埋下伏筆。

潛伏刷單群反詐的“托”:點對點“通風報信”,為把善意傳遞下去

↑騙子在微信群衆讓受害者充錢。

“刷單”騙局存在已久,盡管監管部門長期打擊,但仍有人上當受害,一次損失幾千甚至數十萬。小陳發現,在跳轉第三方平台後,任務數量增長到了21個,每完成3個任務結算一次傭金,任務限時不可中斷,短時間和高回報刺激着每一個人的貪婪。也是在這一階段,騙子會以繳納“保證金”或“墊付金”為由,誘導大家投錢,投入越多,返還的傭金越高,比如預付3000元押金,任務傭金會高達1140元,完成任務後會收到4140元。不繳納則會被踢出群聊。而後續的任務也會從先前關注品牌明星公衆号等,逐漸演變為引誘受害者到賭博網站或App,而且可以通過各種理由不再返還預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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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報警回執

面對高傭金的引誘,就連小陳也“差點放開手賭一把”,不過他忍住了,隻是把所有過程都截圖留證,第二天一早便報警。當天,派出所一民警找過來,聽完小陳的陳述就給他一張反詐宣傳單,讓舉着拍照。

“神仙也救不了你”

小陳曾一個個點開群成員的資料,在那些由鮮花、風景或小孩照片構成的頭像下,有人開放了朋友圈,有人關聯了視訊賬号。他從中窺見他們的生活——開小商鋪、做服裝批發的會把手機号寫在微信名裡,便于聯系;寶媽在朋友圈記下撫養小孩的樂趣,也吐槽日常的辛苦;而務農者,則多是分享山野田間随手拍攝的照片。

從那些瑣碎的細節、泥磚土炕和褪色舊衣中能看到,這些人的生活過得并不輕松,對他們而言,一兩萬就是筆數額很大的錢,甚至颠覆一個家庭的處境。小陳不禁想,如果這些人判斷是非的能力再強一點,他們可能不會被騙。

他曾領受過陌生人的善意和恩惠,現在,他想把這種“好”傳遞下去。

小陳選擇留在托群裡,試着做點什麼。每天,他聽着學校的網課,調亮手機螢幕,盯着一個個群裡的陌生人,看誰最容易咬餌上鈎,一有苗頭,他便立刻介入。這一工程徹底擾亂他正常生活秩序。一天下來,課沒有認真聽,日常生活也變得亂糟糟。

潛伏刷單群反詐的“托”:點對點“通風報信”,為把善意傳遞下去

根據上家安排,幾乎每天,小陳需混迹在建立的六到八個微信群裡扮演“氣氛組”。他的工作僅限于此,第三方平台不由他負責。騙子們隻會在微信群釋出四個任務,最後一個便是轉移到第三方平台。每當那些五湖四海的陌生人完成前三個任務,快要去下載下傳第三方軟體時,小陳便想方設法地聯系對方。微信名帶手機号的,他便打電話,最多時打了四五十個;沒有電話,那就加微信好友,加到被限制微信使用;如果都不行,看見對方在群裡發收款碼時,他就給人轉賬并留言:刷單的,不要相信,人家返款了就快點走,再進去神仙都救不了你。

資訊一條接着一條地抵達着,絕大多數人都向小陳表示了感謝。

他曾給湖南的建築勞工阿飛“通風報信”。打電話前,他曾看過阿飛的照片。照片裡,阿飛有着樸素又勤快的黝黑面孔,身材健碩。日光正好,他帶着安全帽在工地對鏡頭咧嘴笑。小陳想,他笑得這麼開心、這麼開朗,一定很熱愛生活。

他給阿飛打電話,對方真誠,語氣顯得禮貌。

“你好,你是阿飛嗎?”

“你好,請問有什麼事情?”

“你是不是被拉進一個群裡?”

“對,我現在正在搶紅包。”

小陳告訴他,你趕緊退掉,這是詐騙群。阿飛聞言,毫不猶豫地信了小陳,接着對他說了一遍又一遍的“謝謝”。

阿飛記得,當時他是被一微信好友拉進刷單群,就“搶了幾個紅包”,快要進另一個平台的群時,接到一年輕男子電話,對方稱這是詐騙,讓他快退群。他覺得年輕男子說話客氣真誠,便退了群。

但力有不逮的時候也有。因為小陳先前好友加得多了、頻繁入群,微信功能也受到種種限制,好友功能不時被禁。有時候隻能看着别人上當,幹着急。小陳記得,有一位40多歲的農村婦女,她身材瘦小,大黃色圍巾把頭包起來,身着褪色的黃色卡通衛衣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黝黑的皮膚淌着汗水,農活間隙,她撿起一根樹枝,一頭插在黃土裡,右手扶着樹枝晃動。她在視訊裡快樂地做出挂擋動作,“這是一檔、這是二擋、這是三擋”。

他刷着她的生活動态,卻找不到聯絡她的方式,一陣心痛。他想到了他的母親、他的家庭。他也曾在黃土高原挖過樹坑,辛苦一整天才掙到一百塊。更年幼時,他深刻地品嘗過貧困的滋味,連最常見不過的雞蛋都很難吃到。

流動的愛

小陳11歲那年的元霄夜,西北地區氣溫驟降,大雪紛飛。

放晴後,山間殘雪斑駁,小陳揣着馍馍和熱水上學。馍馍和熱水就是當地小孩一天。在他的老家,2010年農民個人所得才三千多元,洋芋是當時農民賴以生存的農作物。多數人半個月甚至一個多月才能吃上肉或雞蛋。

孩子營養的貧困引起了當地的重視。2010年9月起,甯夏回族自治區開始推行“營養早餐工程”,即保證農村義務教育階段學生“每人一天一個雞蛋”。政策實行不久,某周刊媒體的女記者小周乘車前往鄉村學校報道營養早餐工程。

一個上午,瘦小漂亮的小周走進教室,她留着妹妹頭,像才從大學畢業,說話語調溫柔。她給所有孩子買了零食,和他們打成一片,輕而易舉地赢得孩子們的喜愛。小陳記得,記者姐姐走到他身邊,牽起他的手問喜不喜歡吃雞蛋。他喜歡吃雞蛋,也喜歡這個記者姐姐。

臨别時,他把攢了好久的7元拿去買了2罐八寶粥,羞澀地笑着說:“老師,請你吃。”他打開罐子,把勺子拿出來,很腼腆地遞過去,接着又興奮地跑回座位,把另一罐也送給小周。

小周往外走時,小陳和另一個男孩提出要和她結拜。她同意了,三個人站成一排在黑闆前合影,兩個小男生鄭重地說出結拜誓言:“我和老師結拜成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對他而言,記者姐姐代表着黃土高原之外的世界,她的出現,給長期生活在深山中的小陳帶來了新奇的體驗。用他的話來講,小周是他人生中認識的第一個外地人,每當她講起甯夏之外的各種經曆,他便愈發對大山外的世界充滿向往。從那以後,小陳一直喊小周“姐”,偶爾給她發短信、打電話。盡管小周在記者手記裡坦承,因為忙于工作,沒有心力去回應孩子的純真。

但小周給小陳準備了他人生中第一份生日禮物——一本《小王子》,在得知小陳對群星和宇宙感興趣時,又寄去許多天文學的書籍。這麼多年來,小周和小陳一家一直保持聯系,逢年過節,小周都會寄去禮物,力所能及地提供幫助,小陳一家也盡力回報。

他們的情誼并不限于物質上的來往。最重要的是,是小周讓小陳明白自己想成為怎樣的一個人。

在15歲,他第一次離開甯夏前往北京見小周。他們“結拜”四年後,小周仍在那家周刊雜志做法治記者。她把小陳大大方方地介紹給自己的同僚,說這是自己的弟弟,處處關照他的情緒;走在路上時,自行車在人行道亂竄,她也把他摟着,自己走在車多的一側。

在小陳眼裡,她溫柔、堅韌、富有正義感,處處為他人着想。他們在地鐵上遇見過一乞讨的小女孩,脖子上挂了個巨大的音響,看上去很怪異。但他們馬上就要下車了。剛出站沒多久,小周突然反應過來,應該去跟着那個小女孩,看是不是背後有人操控,或許幫幫她。但車已經開走,小周愧疚自責,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

小陳望着姐姐流露出的神情,覺得震驚、不可思議,原來一個陌生人會為另一個陌生人難過到這種地步。從那之後,他面對類似的事再也做不到漠視,做不到與他無關。

13歲時,他的願望是讓姐姐“吃住不愁”。他在給小周的信裡寫:“等弟弟以後掙夠用的錢,我們就不用工作了。在農村裡過完下半輩子。因為我記得你說,農村的院子裡特别的安靜,空氣又好,晚上還可以看星星。你很喜歡這種平淡的生活。”

到了22歲,他隻想成為像姐姐一樣的人,溫柔地對待别人、力所能及地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正如他姐姐曾說那樣:“愛是能量,是在世界流動的。如果你被愛,可以把這種愛回報給第三方,讓它在世界流動。我們未必有機會去回報對方,被愛的對方也未必會給我們的付出以回應。但是,隻要愛流動起來就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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