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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唱《赤白桃李花》:日本文獻所見唐代春日樂舞

作者:光明網

作者:吳真(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

承載“盛唐記憶”的樂舞,多以《霓裳羽衣曲》為代表,但在唐代,與之齊名的還有《赤白桃李花》。此曲不見于漢晉六朝樂府,似為唐代新制之樂,鄭樵認為是“唐高祖時歌”。天寶十三載(754),唐玄宗将之改制為法曲,《唐會要》記載太樂署供奉曲名内即有《赤白桃李花》,入林鐘角調。在中晚唐詩人的筆下,這是一首打上“明皇時曲”烙印的宮廷樂曲。元稹《法曲》記曰:“明皇度曲多新态,宛轉浸淫易沉著。《赤白桃李》取花名,《霓裳羽衣》号天落。”李益《聽唱〈赤白桃李花〉》詩雲:“赤白桃李花,先皇在時曲。欲向西宮唱,西宮宮樹綠。”西宮指的是安史之亂後唐玄宗徙居的太極宮,李益被這支明皇法曲觸發了對“開元盛世”的緬懷。

8世紀前期,日本仿照唐朝的禮樂制度,大規模地吸收、改編大陸樂舞。《赤白桃李花》雖早佚于中土,在日本卻作為雅樂的左方唐樂沿用至今,并存有10—12世紀的笛譜、筝譜、琵琶譜。現存最古老的《赤白桃李花》樂譜見于966年源博雅編撰的《博雅笛譜》,存錄了《赤白桃李花》序曲、破曲的笛子演奏指法。《博雅笛譜》部分樂譜來自南宮貞保親王《新撰橫笛譜》(921年),而貞保親王又是曾在揚州學習琵琶的遣唐使藤原貞敏之高徒。

據藤原師長編成于1171年的筝譜集《仁智要錄》記載:“《南宮橫笛譜》雲,大唐三月曲水宴必舞此曲。”狛近真寫成于1233年的樂書《教訓抄》也說:“《桃李花》,又名《赤白》,《貞保親王譜》據伊勢興房所雲,唐朝桃花盛時之宴樂,于三月三日曲水宴奏此曲。”兩條記載引用早已散佚的貞保親王《新撰橫笛譜》,明确說明了該曲的表演場合。反觀中國唐宋時期音樂文獻如《教坊記》《羯鼓錄》《碧雞漫志》《樂府詩集》《樂書》等,隻有後兩種北宋文獻提及《赤白桃李花》之名,但也沒有提及這些樂舞應用于何種時節或場合。那麼,将《赤白桃李花》視為三月三上巳節的專用樂舞,是唐土節俗,還是唐樂東傳日本之後發生的變化?

《教訓抄》提及《新撰橫笛譜》是從伊勢興房那裡得到這一知識,伊勢興房是一位通曉唐語而且有過入唐經曆的大臣。鹹通三年(862),空海十大弟子之一、出家前為皇太子的真如親王(又稱“頭陀親王”)渡海來唐求法,伊勢興房作為真如的随侍,在明州(今甯波)上岸,又經大運河抵達洛陽,再至長安,鹹通七年從福州回國。伊勢興房《頭陀親王入唐略記》一書記錄此次入唐見聞,鹹通五年(864)二月晦日,伊勢陪同真如到達洛陽,“淹留五日,尋師聽讀”。

同一時期的洛陽,祓禊洛濱是上巳一大盛事,正如白居易《和春深》所說:“何處春深好,春深上巳家。蘭亭席上酒,曲洛岸邊花。”開成二年(837)上巳節,東都留守裴度曾邀請白居易、劉禹錫等十五位名士,于洛水修禊宴飲,白居易寫有《三月三日祓禊洛濱》紀事詩,詩序極言“前水嬉而後妓樂,左筆硯而右壺觞,望之若仙,觀者如堵”之盛況。鹹通五年(864),伊勢興房訪洛期間,恰逢上巳節,親曆了祓禊宴飲的城中盛事。返日之後,伊勢對當年洛濱聽唱《赤白桃李花》等唐樂的情景念念不忘,将之講述給貞保親王等貴族子弟,于是有了貞保親王《新撰橫笛譜》中的這條記文。在日本文獻的燭照之下,我們再回看《赤白桃李花》的生成語境,可以發現此曲與唐代上巳節俗的内在關聯。

按照中原地區的節氣物候,上巳節正值桃李芳菲之時,是以與祓禱曲水相關的詩文中常見桃李身影。南朝陳後主《春色禊辰盡當曲宴各賦十韻詩》說:“馀春尚芳菲,中園飛桃李。是時乃季月,茲日葉上巳。”古人認為桃木具有辟邪的功用,桃花契合上巳節祓惡避兇的節日内涵。《荊楚歲時記》“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間,為流杯曲水之飲”條下,隋代的杜公瞻注引《韓詩傳》:“今三月桃花水下,以招魂續魄,祓除氛穢。”

不同于《祓禊曲》的傷春情調,描述上巳節俗的唐代詩文,普遍帶着歌頌太平樂事的明快色調。“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正如杜甫《麗人行》所寫,唐代社會盛行三月三日春遊踏青。開元天寶年間,朝廷屢次下诏鼓勵官民遊春宴樂,把上巳節打造成為萬民同遊、普天同樂的節日。《唐會要》記載開元十八年、十九年、二十年,朝廷連續三年釋出敕令:“自春末以來,每至假日,百司及朝集使,任追遊賞。”開元十九年二月頒布的《賜百官錢令逐勝宴集敕》稱:“鹹宜邀歡芳月,繼賞春風,夙夜在公,既同鹹一之理,休沐式宴,俾共升平之樂。中書門下……三品以上,至春末已來,每置暇日,宜準去年正月二十九日敕,賜錢造食,任逐勝賞。”大張宴飲自然也伴随着鋪陳樂舞,康軿《劇談錄》記錄開元時期長安曲江池的三月盛事:“上巳即賜宴臣僚,京兆府大陳筵席,長安、萬年兩縣以雄盛相較,錦繡珍玩,無所不施。百辟會于山亭,恩賜太常及教坊聲樂。”

在桃李爛漫的河岸水涯,官員們暢飲吟詩,盛裝歌伎翩翩舞樂佐宴,這一幅“上巳曲水行樂”場景,被伊勢興房等入唐日人看在眼裡,記在心中,口口相傳,形諸筆端,成為日本文化的唐朝記憶。樂書《教訓抄》在介紹《赤白桃李花》時,文末再度援引伊勢興房之語——

“唐家風俗,每三月三日奏此曲,刺史、司馬等數聲相和,酣醉而還。”

李益《聽唱〈赤白桃李花〉》是唯一記錄此曲表演實況的中國唐代文獻,那麼他是否也如伊勢興房那樣,曾在某年上巳節曲水宴上聽唱此曲呢?詩中說:“欲向西宮唱,西宮宮樹綠。”長安城中太極宮的宮樹綠時,大約也是上巳寒食前後,元稹《連昌宮詞》“初過寒食一百六,店舍無煙宮樹綠”可資佐證。李益之詩往往從聽笛、聽角聲等特定音樂渲染意境,所聽之曲皆為唐時流傳甚廣的名曲,如《小單于》《梁州曲》《行路難》,《赤白桃李花》顯然也是同時代耳熟能詳的流行曲。

雖然中日文獻均不見記載唐代《赤白桃李花》的歌詞,無法窺知其樂舞原貌,然而“聽衆”李益所寫的《聽唱〈赤白桃李花〉》,以及“詞作者”李益所寫的《祓禊曲》,兩者在情感基調上的相似性,已經暗示了彼此的關聯性。初唐劉希夷的名篇《相和歌辭·白頭吟》,寫洛陽女子感傷落花:“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顔色,行逢落花長歎息。今年花落顔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開元宰相蘇颋《雜曲歌辭·長相思》:“君不見天津橋下東流水,東望龍門北朝市。楊柳青青宛地垂,桃紅李白花參差。花參差,柳堪結,此時憶君心斷絕。”所謂“桃紅李白花”,實即“赤白桃李花”,這些以“洛陽女子”口吻吟唱的樂府辭,借春日豔開的桃李花,詠歎紅顔易老。由此可以推想《赤白桃李花》曾經也是此類樂府中的一曲。

《赤白桃李花》傳入日本之後,成為每年朝廷曲水宴的“定番舞”,女伎的舞冠上簪着桃花,婆娑起舞。12世紀以降,《和漢朗詠集》“三月三日”條目所收菅原道真、菅原雅規、菅原笃茂、紀長谷雄等四句詩,被樂工合以管弦,成為樂舞《赤白桃李花》的歌詞。(《體源抄》卷十一)據1171年的《仁智要錄》記載,《赤白桃李花》的舞蹈已失傳,遂以《央宮樂》舞蹈代替,舞者換為男性四人。日傳《赤白桃李花》樂譜在序破之後有六帖,《央宮樂》曲較長,因二曲拍數不同,故雅樂表演《赤白桃李花》雖與《央宮樂》同舞容,但未取後者之第八至十一拍。日本本土詩人的歌詞,再加上男性舞者的《央宮樂》——唐樂《赤白桃李花》至此完成了日本本土化的“變容”。

日本化的《赤白桃李花》,采用菅原道真等平安朝詩人詠桃花曲水之詩為歌詞,曾經回傳中國。北宋陳旸《樂書·四夷歌》記載:“日本國,本倭奴國也,自唐以來屢遣貢使。三月三日有桃花曲水宴,八月十五日放生會,呈百戲,其樂有中國、高麗二部。然夷人歌詞雖甚雕刻,膚淺無足取焉。”這裡将桃花曲水宴作為日本燕樂的特點加以介紹,又對樂舞歌詞加以評點,從語氣推測,陳旸有可能讀過《赤白桃李花》之類的日本曲水宴樂曲歌詞。

唐代《赤白桃李花》曲在宋代還有傳唱的記載。賀鑄寫于元祐二年(1087)的《陳留道中》:“強半春風掩戶庭,出門唯見麥青青。從來赤白歌桃李,曾與何人伴醉酲。”紹興二年(1132)程俱的《二月二日富陽城東(其一)》:“當年赤白桃李花,恨無佳人絕代歌。無事對花豈易得,有酒不飲将如何。”二詩皆寫春宴、佳人歌、對花醉飲,可見詩中的“赤白桃李”并非指曲中所唱“美人紅顔”,而是指在春宴上聽到的《赤白桃李花》曲。

“煙霞遠近應同戶,桃李淺深似勸杯”,作為春天曲水宴飲的助興樂舞,《赤白桃李花》在唐土、東瀛都留下了文學與音樂的印迹。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源自唐土的《赤白桃李花》作為節令樂舞,在一千多年的春天裡,歌詠舞蹈,這一曆史圖景,更加映照出中國文化的多元豐富景深。

《光明日報》( 2022年05月02日06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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