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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蟾之間:從嫦娥變蟾到金蟾登仙

在中國文化史上,蟾蜍是一種神奇的存在。自古以來,外表看似醜陋的它卻承載了古人天馬行空的絢麗想象:從原始的生殖崇拜到永生信仰,再到與神話結合成為月亮的象征,随後又加入了道教的神仙體系,融入了五行和陰陽觀念……正因如此,蟾蜍身上彙集了生殖、長生、受水、辟兵、吐金等多項奇幻技能。時至今日,許多有關蟾蜍的典故和風俗依然在影響着我們的社會生活。

早在新石器時期,蟾蜍就已進入了我們祖先的視野中,成為最早的圖騰崇拜之一。那時的氏族社會正處于從狩獵采集向定居農業發展的階段,人類對于環境的适應能力十分有限,自然災害、部落沖突對整個族群的繁衍帶來了嚴重威脅,于是原始部族不得不通過高生育來保證族群的延續。在先民們的眼中,生育是一種上天賦予的神聖力量,于是能夠産下大量卵的蟾蜍成為了生殖崇拜的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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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查海文化蛇銜蟾蜍陶罐及細部,遼甯省博物館藏

大約在公元前6000年的遼甯阜新查海文化遺址中,出土了迄今為止最早的蟾蜍浮雕筒形陶罐。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筒形陶罐上,還有一隻蛇吞蟾蜍的浮雕(圖1-右),這或許是後來女娲造型的雛形。後來,中原一帶進入到仰韶文化時期,在前4800-前4300年的半坡聚落遺址,出土了蟾蜍的陶塑(圖2-左上);在前4600-前4400年的姜寨遺址,出土了繪有魚和蟾蜍紋飾的陶盆(圖2-右上)。再後來,随着仰韶文化向西傳播發展,在前3000-前2650年的甘肅、青海馬家窯聚落遺址的陶器中,也出現了大量蟾蜍和蝌蚪的紋飾(圖2-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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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新石器時期陶器上的蛙和蝌蚪紋飾及陶塑蛙

後來,中原地區進入到銅石并用的龍山文化時期,在前2400-前1900年的陶寺遺址中,首次出現了銅質蟾蜍(圖3-左上);與此同時,龍山文化中的煤山類型向南發展,與長江流域的石家河文化相結合,在前2100-前1700年的肖家屋脊文化孫家崗遺址甕棺墓中,出土了疑似來自于石家河文化的玉蟾蜍佩飾(圖3-右上)。然而,蟾蜍陶塑并沒有完全消失,在前1600-前1300年的二裡崗文化時期偃師二裡頭商代早期宮殿遺址中,仍然出土了灰陶蟾蜍(圖3-左下)。除此之外,曆經一千多年後,曾經的馬家窯文化的後代已被中原地區的人視為“西戎”,其中的一支在商周之際朝東北方向長途遷徙,最終來到了燕山腳下,形成了山戎部落。在春秋時期的山戎遺迹中,發現了蛙面蹲坐石人(圖3-右下)。如果考慮到遊牧民族在生産力上的落後,大自然對于部族繁衍仍然構成了挑戰,那麼蛙面石人就可以被視為上古時代蛙生殖崇拜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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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銅石并用時期的蟾蜍形象與遊牧文化的蛙面石人

女娲是中國上古神話裡的創世女神,不論是從名稱上,還是造型上,女娲都與蛙有密切的聯系。從名稱上而言,當代學者易中天在《易中天中華史·祖先》一書中提出,“女娲就是女蛙,是主管生育的蛙女神,也是率領我們迎戰死亡的勝利女神。她老人家是蛙,我們的孩子才是娃”。在造型上,從一開始女娲便與另一位創世神伏羲以交尾的姿态共同出現,正如上文中所言,其原型或許源于自然界中蛇吞蛙的意象:一方面,蛇與蛙一樣,同樣有冬眠的習性,在古人看來也擁有永生的力量;另一方面,蛇的繁殖力也十分強悍,于是人們基于蛇吞蛙的場景将二者結合在一起,創造出了遼甯淩源三官甸子青銅短劍墓中蛇銜蛙造型的銅飾(圖4-左)。到了漢代,按照《帝王世紀》中“疱犧氏(後世音謬為伏犧)……蛇身人首……制嫁娶之禮,取犧牲以充庖廚”,“女娲氏……承庖犧制度,亦蛇身人首”的記載,人們根據這兩位創世神在生育、信仰等族群繁衍方面的貢獻,在蛇銜蛙造型的基礎上,創造出了影響後世數千年的伏羲女娲圖(圖4-中、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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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蛇銜蛙和伏羲女娲交尾造型

随着農業文明的發展,人們的關注點從族群的繁衍逐漸轉向了個體的長生不老,蟾蜍冬眠的習性被古人看作是能夠“死而複生”,于是在它身上寄托了永生信仰。蟾蜍的“死而複生”與月亮周而複始的盈缺變化帶有相近的内涵,當代考古學家嚴文明在《甘肅彩陶的源流》中甚至推斷,新石器時期彩陶紋飾中的蛙母題展現的就是月亮神崇拜。但實際上直至漢代,蟾蜍與月亮之間的關系才通過一則家喻戶曉的神話故事——嫦娥奔月明确建立起來。《古今事文類聚》轉引漢代張衡《靈憲》載,“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嫦娥竊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将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後旦大昌。’嫦娥遂托身于月,是為蟾蜍”。美麗的嫦娥義無反顧地奔月讓這個原本荒蕪、冰冷的地方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據《天中記·卷一》轉引漢代《詩推災度》載,“月三日成魄,八日成光,蟾蜍體就,穴鼻(宋均注:穴,決也。決鼻,兔也。)始明”,大意是嫦娥奔月三天後便讓月有了精魄,八天後月便開始發光成為了“月亮”,嫦娥所變的蟾蜍也顯現了出來。從此以後,月亮也被稱為蟾宮,東漢郭憲《漢武洞冥記》記載了漢武帝時修建的觀賞月影的高台名為“眺蟾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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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西漢馬王堆漢墓帛畫中的蟾蜍與月

嫦娥之是以奔月後變身蟾蜍,恐怕與她服用西王母的靈藥有很大關系。在西王母神話中,蟾蜍在搗制靈藥的過程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漢樂府《董逃行·欲上谒從高山》揭示了其中的緣由,其詩雲“采取神藥若木端,玉兔長跪搗藥蝦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柈,服此藥可得神仙”。原來,靈藥取材于中國古代神樹之一的若木末端,而據《淮南子·卷四·墜形訓》載,“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若木的末端是十個太陽,而“陽積精為日”(《太平禦覽·卷四》轉引《龍魚河圖》載);與此同時,朱熹在《周易參同契注》中指出“蟾蜍是月精”,這就意味着長生靈藥是取自于陽,練成于陰,其中展現了古人陰陽和合萬物生的樸素觀念。

在衆多存世的漢代畫像石上,煉制丹藥的場景一共有三種:其一是蟾蜍與玉兔一同搗藥(圖6-上);其二是蟾蜍高擡雙臂舉起藥臼,玉兔搗藥(圖6-下);其三是玉兔在搗藥,蟾蜍用腳将搗好的藥在盤中搓成藥丸(圖7-左)。人們除了服用不死靈藥,還可以通過食用頭上長角的蟾蜍獲得長壽,《太平禦覽·卷九百四十九》轉引《玄中記》載,“蟾蜍頭生角,得而食之,壽千歲”。當然,人們對蟾蜍永生的美好願望并不是毫無根據的,現實中的蟾蜍本身就是一種可以解熱毒的中藥材,明代缪希雍撰《神農本草經疏·卷二十二》載,“(蟾蜍)禀土金之精氣,上應月魄,性亦靈異……其主癰腫、陰瘡、陰蝕、疽疠、惡瘡、猘犬傷瘡者,皆熱毒氣傷肌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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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東漢山東嘉祥宋山祠堂西王母畫像石中的蟾蜍煉制丹藥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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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蟾蜍搓藥丸和抱藥瓶的形象

自嫦娥奔月變蟾以後,蟾蜍便成為月亮的象征。中醫以蟾蜍指代月亮的盈虧循環,繼而根據其所引發的人體氣血的盈虧變化,規定了針灸中的時令禁忌,據《太平禦覽·卷四》轉引《抱樸子》載,“《黃帝醫經》有蝦蟆圖,言月生始二日蝦蟆始生,人亦不可針灸其處”,此處的“蝦蟆圖”後來也被稱為《黃帝蝦蟆經》。唐宋之際,自然界中的靈異蟾蜍帶上了月亮的光芒,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一·天咫》載,“長慶中(821-824年),有人玩八月十五夜,月光屬于林中如疋(pǐ,同‘匹’)布。其人尋視之,見一金背蝦蟆,疑是月中者”;宋代黃休複在《茅亭客話·卷五》中也記載了僞蜀的一位村夫将捉到的白蟾蜍在市場上售賣,一位王姓醫工花了一缗錢買回家後,“所止慮其走匿,因以一大臼合于地,至暝,石臼透明如燭籠”,蟾蜍發出的光居然能把厚厚的石臼照得像燈籠一樣,于是“王駭愕,遂齋沐選日,負铛挈蟾,辭家往青城山”,這種異兆之下,王姓醫工打包行李,辭别家人,帶着蟾蜍前往青城山,也是以躲避了後來北宋伐蜀的戰亂。

不僅如此,由于“月為太陰之精,生水在地,故為陰也”(《黃帝内經太素·卷第五》),是以蟾蜍成為了“受水”的對象。葛洪在《抱樸子·内篇·仙藥卷十一》中便記載了“肉芝者,謂萬歲蟾蜍,頭上有角,颔下有丹書八字再重,以五月五日日中時取之,陰幹百日,以其左足畫地,即為流水”。在農業社會,降雨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糧食的收成,于是蟾蜍便承載起了祈雨的使命,西漢焦延壽《焦氏易林·大過·升》載,“蝦蟆群聚,從天請雨。雲雷集聚,應時辄與。得其所願”;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卷第十六》中記述了祈雨儀式的具體步驟:“鑿社,通之于闾外之溝,取五蝦蟆,錯置社之中,池方八尺,深一尺,置水蝦蟆焉,具清酒、膊脯,祝齋三日,服蒼衣,拜跪陳祝如初”。後來,這種風俗逐漸消失,甚至到了明代萬曆年間,據《萬曆野獲編·卷十九》載,有一年天下大旱,為了祈雨禁止殺生,皇帝身邊的給事胡似山“上章請禁捕鼃(注:蛙的異體字),可以感召上蒼”,結果卻引來了湯顯祖的嘲笑,還送給他“蛤蟆給事”的綽号。盡管如此,祭蛙求雨仍在一些偏遠地區保留了下來,并融入了當地民族的神話。時至今日,紅水河沿岸的壯族村寨每年都要祭祀螞拐(即蟾蜍),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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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8:蟾蜍造型的硯滴

除此之外,蟾蜍的“受水”技能也使其成為了文房硯滴(圖8)和建築排水構件(圖9)的造型。宋代髙似孫所撰《子略·緯略卷八》載,“廣川王(即劉去)發晉靈公冢,甚瑰壯,器物皆朽不可别,唯玉蟾蜍一枚,大如拳腹,空容五合水,光潤如新,王取以盛水滴硯”,劉去盜掘了春秋時期晉靈公的墓,然後便将出土的玉蟾蜍當作了硯滴。唐宋時期,蟾蜍硯滴依然十分流行,唐代劉禹錫有詩雲:“玉蜍吐水霞光靜,彩翰揺風绛錦鮮”(《唐秀才贈端州紫石硯,以詩答之》),南宋劉克莊也曾寫下《蟾蜍硯滴》一詩。另外,蟾蜍的形象還出現在一些古建築中承接水的部件上:據《三國志·魏書·明帝紀》載,“通引谷水過九龍殿前,為玉井绮欄,蟾蜍含受,神龍吐出”;北魏郦道元《水經注·洧水》載,“舊引綏水南入茔域而為池沼,沼在醜地,皆蟾蜍吐水,石隍承溜(即屋檐下承接雨水的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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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唐上陽宮洩水構件石蟾蜍,洛陽博物館藏

當蟾蜍帶上了月亮的特征,其自古所擁有的“生殖神力”也賦予了月亮,繼而演變為“夢月入懷,猶生天子”(《北史·卷十三·列傳第一》)的大吉之兆:如果誕下男嬰,在将來會成為一國之君;如果誕下女嬰,亦能成為一代臨朝稱制的女主。“夢月入懷”最早出自《前漢紀·前漢孝元皇帝紀》中關于漢元帝劉奭皇後王政君的記載,“方妊正君,夢月入懷……年十八,宣帝時入掖庭為家人子,以配太子,一見殿内,即幸有娠,生男即成帝也”,當漢元帝于公元前33年去世後,他與王政君的兒子劉骜即位,但朝政卻由王政君與其兄共同執掌。東漢末年,據《搜神記·卷十》載,“孫堅夫人吳氏,孕而夢月入懷,已而生策”,後來孫策與其弟孫權共同開創了吳國的基業。到了宋代,據《宋史·卷二百四十二》載,“章獻明肅劉皇後……初,母龐夢月入懷,已而有娠,遂生後”,劉皇後即宋真宗趙恒第三任皇後劉娥,宋真宗去世後,“仁宗即位,改元天聖,時章獻明肅太後臨朝稱制” (宋代歐陽修《歸田錄·卷一》)。到了明代,據《明史·卷一百十四·列傳第二》載,“孝宗孝康皇後張氏……母金氏,夢月入懷而生後。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選為太子妃。是年,孝宗即位,冊立為皇後”,雖然張氏沒有能夠臨朝稱制,但她是明孝宗後宮裡唯一被正式冊封的女人。到了清代,《清實錄·雍正朝實錄》記載了雍正帝的生母烏雅氏“嘗夢月入懷,華彩四照,已而誕上……誕生之夕,祥光煜爚(注:yù yuè,光燦閃耀),經久弗散,阖宮稱異”,雍正帝出生當晚祥光普照紫禁城,這或許是夢月入懷後月亮帶來的光芒,雖然未免有誇張的成分,但夢月入懷的吉兆是一如既往的。

曆史上,由于古人并不知曉月食的原理,于是清代以前(注:天狗蝕月觀念在清代首次出現)的一千多年都認為月食是蟾蜍所為。《淮南子·卷十七·說林訓》載,“月照天下,食于詹諸(即蟾蜍的諧音)”。在古人看來,蟾蜍食月是天下災荒和戰亂的兇兆,據瞿昙悉達所撰《大唐開元占經》轉引《河圖》載,“蟾蜍去月,天下大亂”;《黃帝占》載:“月望而月中蟾蜍不見者,月所宿之國,山崩、大水、城陷、民流亡,亦為失主,宮中必不安”。《易緯》載,“月中蟾蜍去月,經三辰,天下道俱有逆事,臣勉君戰,不出三年”。《太平禦覽·卷九百四十九》轉引《春秋運鬥樞》載,“政紀乖,則蟾蜍月精,四頭感翔(注:感翔即為妖)”。

除此之外,古人也将蟾蜍的靈異視為上天的啟示:蟾蜍現世是世間的吉兆,據《禦定淵鑒類函·卷四百四十八》轉引《道書》載,“蟾蜍萬歲,背生芝草,出為世之祥瑞”;但如果隻是聞其聲而不見蟾蜍,或是蟾蜍出現後不久便消失卻預示了即将到來的厄運。《太平禦覽·卷九百四十九》轉引《東觀漢記》中記載了東漢初年漁陽太守、建忠侯彭寵的一則故事,“彭寵堂上聞蝦蟆聲,在火爐下,鑿地求之,無所得。寵為奴所殺”,彭寵因未被分封而發動叛亂,在寓所的火爐下聽到了蟾蜍鳴叫,挖開地面也沒能找到,不久後便被奴仆所殺。《北史·卷八十九》也記載了隋代太子楊勇身上發生的一件事,“房陵王時為太子,言東宮多鬼魅,鼠妖數見。上令吉詣東宮禳邪氣……謝土于未地,設壇為四門,置五帝坐。于時寒,有蝦蟆從西南來,入人門,升赤帝坐,還從人門而出,行數步,忽然不見”,楊勇入主東宮後經常遇見鬼魅,于是隋文帝讓當時著名的陰陽家蕭吉前去禱告神明,平息災異,然而就在蕭吉祭祀土地神的時候,卻出現了蟾蜍入人門,跳上赤帝的靈位,然後又出人門後消失不見的異象,這或許預示了楊勇最終無緣帝位,身敗而亡的命運。

到了唐代,史料中有關蟾蜍異象的記載屢見不鮮。唐高宗在位時,據《太平廣記·卷一百三十九》轉引《潇湘錄》載,“唐高宗嘗患頭風,召名醫于四方,終不能療。宮人有自陳世業醫術,請修藥餌者,帝許之。初穿地置藥爐,忽有一蝦蟆躍出,色如黃金,背有朱書‘武’字。宮人不敢匿,奏之。帝頗驚異,遽命放于苑池。宮人别穿地,得蝦蟆如初。帝深以為不祥,命殺之。其夕,宮人暴卒。後武後竟革命”,唐高宗為了醫治頭痛,在宮中挖藥爐時蹦出了一隻背上寫有朱字“武”的金色蟾蜍,放歸後在别的地方挖藥爐時又蹦了出來,雖然後來這隻蟾蜍被除掉,但天命難違,殺蟾蜍的宮人暴病而亡,武後也成功完成了“武周革命”。後來武則天即位後,據《舊唐書·卷三十七·志第十七》所載,“神龍中,渭河有蛤蟆,大如一石鼎,裡人聚觀,數日而失。是歲,大水漂溺京城數百家,商州水入城門,襄陽水至樹杪”,巨型蟾蜍的離去也宣告了武周政權的滅亡。後來李隆基剛即位不久,據《新唐書·志第二十六·五行三》載,“先天二年(713年)六月,京師朝堂磚下有大蛇出,長丈餘,有大蝦蟆如盤,而目赤如火,相與鬥,俄而蛇入于大樹,蝦蟆入于草。蛇、蝦蟆,皆陰類;朝堂出,非其所也”,這種蛇與蟾蜍在朝堂上打鬥的異象或許就預示着即将到來的“先天政變”。

蟾蜍的天啟對于帝王之家如此,對于普通官員的命運亦然。《舊唐書·卷三十七·志第十七》記載了乾元年間時任禮部侍郎的李揆身上發生的一件事,“李揆作相前一月,有大蛤蟆如床,見室之中,俄失所在。占者以為蟆天使也,有福慶之事”,李揆在床上見到了蟾蜍,算命先生認為這是福報,但他卻沒有留意到蟾蜍“俄失所在”,也就是出現後不久便消失了,這也預示了李揆雖不久後升任了宰相,但并沒有在宰相之位上坐得長久,後來甚至經曆了“家百口,貧無祿,丐食取給……流落凡十六年”(《新唐書·卷一百五十·列傳第七十五》)的凄慘命運。另據《古今事文類聚前集·卷三十一》轉引《北夢瑣言》載,“新繁縣有東湖,徳裕為宰日所鑿,夜夢一老父曰:‘某潛形其下,幸庇之明府富貴,今鼎來七九之年,當相見于萬裡外。’後于土中得一蟇(同‘蟆’,即蟾蜍),徑數尺,投之水中,而徳裕以六十三卒于朱崖,果應七九之防”,晚唐名相李德裕的榮華富貴都有賴于一隻蟾蜍的庇佑,而當蟾蜍現身後被人丢入水中時,也就宣告了李德裕的死期。正因蟾蜍與個人命運息息相關,民間的蛙神祭拜從未斷絕,到了清代,蒲松齡在《聊齋志異·卷十二·青蛙神》中記載了“江漢之間,俗事蛙神最虔。祠中蛙不知幾百千萬,有大如籠者。或犯神怒,家中辄有異兆;蛙遊幾榻,甚或攀緣滑壁,其狀不一,此家當兇。人則大恐,斬牲禳禱之,神喜則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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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0:東漢壁畫和畫像石中的蟾蜍舞蹈形象(左:陜西定邊郝灘鄉墓;右:四川博物館藏)

在道教神話中,蟾蜍身為西王母的侍從,除了搗藥的本職工作以外,還以舞者(圖10)和衛士(圖11)的形象出現。魏晉時期,據《太平禦覽·卷九百四十九》轉引《神仙傳》載,“葛玄指蝦蟆使舞,皆應弦節,使止乃止”,蟾蜍在道教靈寶派祖師葛玄的指揮下伴随節奏,翩翩起舞。與此同時,蟾蜍的不死之身和衛士的身份,展現了蟾蜍自古以來的“辟兵”(即躲避兵器傷害)技能。春秋時期的《文子·上德》載,“蟾蜍辟兵,壽在五月之望”;如果根據陝西洋縣下範壩出土的商代蛙紋钺來推測,這種思想至少可以追溯到商代晚期(圖12-左)。到了漢代,《抱樸子·内篇·仙藥卷十一》中對如何利用蟾蜍來“辟兵”進行了具體的指導:“肉芝者,謂萬歲蟾蜍……以五月五日日中時取之,陰幹百日……帶其左手于身,辟五兵,若敵人射己者,弓弩矢皆反還自向也。”在唐代吳道子的《送子天王圖》上,守護天神的武将的盾牌上也繪有蟾蜍的形象(圖12-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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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1:山東嘉祥洪山村西王母畫像石中的蟾蜍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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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2:中國古代兵器上的蟾蜍形象

到了唐代,道教中的蟾蜍成為凡人修道成仙的點化神獸。唐代杜光庭《題北平沼》有雲,“寶芝(即靈芝)常在知誰得,好駕金蟾入太虛”,“入太虛”即得道成仙。五代時,據《神仙濟世良方·下卷》載,全真教北五祖之一的劉海蟾,“仕遼為相,遇呂大仙(即呂洞賓)即解印佯狂,避于秦川……呂大仙授以丹道……道成,遁迹終南太華山,生(即升)于到(即道)壇”,而其中最關鍵的一步亦是“偶戲金蟾成正果”。宋元時期,金蟾舞和瓊花開成為了升仙的吉兆,南宋曾慥在《編列仙傳》中記載了蒲江主簿王興辭官後在秋長山修煉,“山下洞穴有千歲金蟾,見者當得道;山頂瓊花葉若白檀,花開即有人升天。興于此山九載修煉,忽見瓊花吐豔,金蟾跳躍,雲車來迎,白日升天”;《全金元詞》收錄的《挂金索·二更裡》寫道,“二更裡,人靜萬事都無染。一對金蟾,上下來盤旋。吓退三屍(注:北宋張伯端《悟真篇》載,“殺盡三屍道可期”),奔走如雷電。白雪漫漫,降下瓊花片”,詞中所描述的也是修道成仙的場景;元代畫家顔輝《蛤蟆仙人像》中的仙人也是左手拈瓊花枝,右手将一隻金蟾托在肩上(圖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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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3:元代顔輝繪《蛤蟆仙人像》,絹本設色,日本京都知恩寺藏

明清之際,蟾蜍修道升仙的吉兆沒有了,取而代之的卻是更閱聽人人青睐的招财絕技。這一時期,民間根據劉海蟾戲金蟾的故事,構想出了“劉海戲金蟾,步步釣金錢”的傳說:劉海蟾收了一隻金蟾的仙丹,劉海蟾讓它吐出金錢接濟四方百姓,于是家家戶戶便将這隻生财的金蟾供奉起來。明代《金瓶梅詞話萬曆本·第十五回》記載了上元燈會,有“劉海燈,倒背金蟾,戲吞至寶”;清代《霓裳續譜》收錄的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備萬壽慶典“花鼓獻瑞”的戲曲中,也有“好個劉海仙,行行步步撒金錢,腳踹着金蟾子,又把那丹來獻”的唱辭。實際上,金蟾吐金并不是完全憑空杜撰,而是蘊涵了五行八卦的原理,據《道書十二種》收錄的清代道士劉一明《西遊記百回詳注·第九十五回》載,“蟾者,金蟾……土能生金……廣寒為純陰之地,即‘坤’之象,土在‘坤’宮則為真,而能生物”,也就是從五行上來講,土在坤卦中才能生金,而蟾蜍所代表的月亮是純陰之地,在八卦中正屬坤卦之象,于是金蟾才能吐出金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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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4:明清時期劉海戲金蟾的形象

然而遺憾的是,在蟾蜍吐金生财的形象深入人心的同時,關于蟾蜍的另一種并不光彩的形象自小說家的筆下流傳開來,即癞蛤蟆想吃天鵝肉——比喻沒有自知之明,抱有不切實際的想法。這一用法最早出自明代施耐庵《水浒傳》第一百零一回,開封府的排軍王慶看上了童貫許配給蔡京當孫媳婦的女子,結果被童府中的董虞候察覺,怒聲喝止後,吐了口唾沫罵道:“啐!我直恁這般呆!癞蝦蟆怎想吃天鵝肉!”後來,王鍍在戲曲《春蕪記》中描寫了丫鬟對書生宋玉求娶小姐頗為不屑的唱詞道:“看你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要想我家小姐,正是那癞蝦蟆思量天鵝肉吃。”到了清代,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十一回“慶壽辰甯府排家宴,見熙鳳賈瑞起淫心”中,平兒在聽鳳姐說賈瑞調戲她的事情後,嘲諷道:“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直到今天,這句帶有諷刺意味的俗語仍頻繁出現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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