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閱讀愛情:《莎菲女士的日記》——“我的王!準許我親一下吧!”

閱讀愛情:《莎菲女士的日記》——“我的王!準許我親一下吧!”

小說《莎菲女士的日記》

作者:丁玲

十二月二十四

今天又刮風!天還沒亮,就被風刮醒了。夥計又跑進來生火爐。我知道,這是怎樣都不能再睡得着了的。我也知道,不起來,便會頭昏,睡在被窩裡是太愛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上去。醫生說頂好能多睡,多吃,莫看書,莫想事,偏這就不能,夜晚總得到兩三點才能睡着,天不亮又醒了。像這樣刮風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許多使人焦躁的事。并且一刮風,就不能出去玩,關在屋子裡沒有書看,還能做些什麼?一個人能呆呆的坐着,等時間的過去嗎?我是每天都在等着,挨着,隻想這冬天快點過去;天氣一暖和,我咳嗽總可好些,那時候,要回南便回南,要進學校便進學校,但這冬天可太長了。

太陽照到紙窗上時,我是在煨第三次的牛奶。昨天煨了四次。次數雖煨得多,卻不定是要吃,這隻不過是一個人在刮風天為免除煩惱的養氣法子。這固然可以混去一小點時間,但有時卻又不能不令人更加生氣,是以上星期整整的有七天沒玩它,不過在沒想出别的法子時,是又不能不借重它來像一個老年人耐心着消磨時間。

報來了,便看報,順着次序看那大号字标題的國内新聞,然後又看國外要聞,本埠瑣聞……把教育界,黨化教育,經濟界,九六公債盤價……全看完,還要再去溫習一次昨天前天已看熟了的那些招男女編級新生的廣告,那些為分家産起訴的啟事,連那些什麼六○六,百零機,美容藥水,開明戲,真光電影……都熟習了過後才懶懶的丢開報紙。自然,有時會發現點新的廣告,但也除不了是些綢緞鋪五年六年紀念的減價,恕報不周的訃聞之類。

報看完,想不出能找點什麼事做,隻好一人坐在火爐旁生氣。氣的事,也是天天氣慣了的。天天一聽到從窗外走廊上傳來的那些住客們喊夥計的聲音,便頭痛,那聲音真是又粗,又大,又嗄,又單調;“夥計,開壺!”或是“臉水,夥計!”這是誰也可以想象出來的一種難聽的聲音。還有,那樓下電話也是不斷的有人在那電機旁大聲的說話。沒有一些聲息時,又會感到寂沉沉的可怕,尤其是那四堵粉垩的牆。它們呆呆的把你眼睛擋住,無論你坐在哪方:逃到床上躺着吧,那同樣的白垩的天花闆,便沉沉的把你壓住。真找不出一件事是能令人不生嫌厭的心的:如同那麻臉夥計,那有抹布味的飯菜,那掃不幹淨的窗格上的沙土,那洗臉台上的鏡子——這是一面可以把你的臉拖到一尺多長的鏡子,不過隻要你肯稍微一偏你的頭,那你的臉又會扁的使你自己也害怕……這都是可以令人生氣了又生氣。也許這隻我一人如是。但我卻甯肯能找到些新的不快活,不滿足;隻是新的,無論好壞,似乎都隔得我太遠了。

吃過午飯,葦弟便來了,我一聽到他那特有的急遽的皮鞋聲已從走廊的那端傳來時,我的心似乎便從一種窒息中透出一口氣來的感到舒适。但我卻不會表示,是以當葦弟進來時,我隻能默默的望着他;他反以為我又在煩惱,握緊我一雙手,“姊姊,姊姊,”那樣不斷的叫着。我,我自然笑了!我笑的什麼呢,我知道!在那兩顆隻望到我眼睛下面的跳動的眸子中,我準懂得那收藏在眼睑下面,不願給人知道的是些什麼東西!這是有多麼久了,你,葦弟,你在愛我!但他捉住過我嗎?自然,我是不能負一點責,一個女人是應當這樣。其實,我算夠忠厚了;我不相信會有第二個女人這樣不捉弄他的,并且我還在确确實實的可憐他,竟有時忍不住想去指點他:“葦弟,你不可以換個方法嗎?這樣是隻能反使我不高興的……”對的,假使葦弟能夠再聰明一點,我是可以比較喜歡他些,但他卻隻能如此忠實的去表現他的真摯!

葦弟看見我笑了,便很滿足。跳過床頭去脫大氅,還脫下他那頂大皮帽來。假使他這時再掉過頭來望我一下,我想他一定可以從我的眼睛裡得些不快活去。為什麼他不可以再多的懂得我些呢?

我總願意有那末一個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愛,那些體貼做什麼?偏偏我的父親,我的姊姊,我的朋友都能如此盲目的愛惜我,我真不知他們所愛惜我的是些什麼;愛我的驕縱,愛我的脾氣,愛我的肺病嗎?有時我為這些生氣,傷心,但他們卻都更容讓我,更愛我,說一些錯到更能使我想打他們的一些安慰話。我真願意在這種時候會有人懂得我,便罵我,我也可以快樂而驕傲了。

沒有人來理我,看我,我是會想念人家,或惱恨人家,但有人來後,我不覺得又會給人一些難堪,這也是無法的事,近來為要磨煉自己,常常話到口邊便咽住,怕又在無意中竟刺着了别人的隐處,雖說是開玩笑。因為如此,是以這是可以想象出來的,我是拿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陪葦弟坐。但葦弟若站起身來喊走時,我是又會因怕寂寞而感到怅惘,而恨起他來。這個,葦弟是早就知道了的,是以他一直到晚上十點鐘才回去,不過我卻不騙人,并不騙自己,我清白,葦弟不走,不特于他沒有益處,反隻能讓我更覺得他太容易支使,或竟更可憐他的太不會愛的技巧了。

十二月二十八

今天我請毓芳同雲霖看電影。毓芳卻邀了劍如來,我氣得隻想哭,但我卻縱聲的笑了。劍如,她是夠多麼可以損害我自尊之心的,我因為她的容貌,舉止,無一不像我幼時所最投洽的一個朋友,是以我竟不覺的時常在追随她,她又特意給了我許多敢于親近她的勇氣,但後來,我卻遭受了一種不可忍耐的待遇,無論什麼時候想起,我都會痛恨我那過去的,已不可追悔的無賴行為;在一個星期中我曾足足的給了她八封長信,而未曾給人理睬過。毓芳真不知想的哪一股勁,明知我已不願再提起從前的事,卻故意要邀着她來,像有心要挑逗我的憤恨一樣,我真氣了。

我的笑,毓芳和雲霖是不會留意這有什麼變異,但劍如,她是能感覺得;可是她會裝,裝糊塗,同我毫無芥蒂的說話。我預備罵她幾句,不過話隻到口邊便想到我為自己定下的戒條,并且做得太認真,怕越令人得意。是以我又忍下心去同她們玩。

到真光時,還很早,在門口又遇着一群同鄉的小姐們,我真厭惡那些慣做的笑靥,我不去理她們,并且我無緣無故的生氣到那許多去看電影的人。我乘毓芳同她們說到熱鬧中,我丢下我所請的客,悄悄回來了。

除了我自己,是沒有人會原諒我的。誰也在批評我,誰也不知道我在人前所忍受的一些人們給我的感觸。别人說我怪僻,他們哪裡知道我卻時常在讨人好,讨人歡喜,不過人們太不肯鼓勵我去說那太違我心的話,常常給我機會,讓我檢討到我自己的行為,讓我離人們卻更遠了。

夜深時,全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都靜靜的,我躺在床上好久了。我清清白白的想透了一些事,我還能傷心什麼呢?

十二月二十九

一早毓芳就來電話。毓芳是好人,她不會扯謊,大約劍如是真病,毓芳說,起病是為我,要我去,劍如将向我解釋。毓芳錯了,劍如錯了,莎菲不是歡喜聽人解釋的人。根本我就否認宇宙間要解釋。朋友們好,便好;合不來時,給别人點苦頭吃,也是正大光明的事。我還以為我夠大量,太沒報複人了。劍如既為我病,我倒快活,我不會拒絕聽别人為我而病的消息。并且劍如病,還可以減少點我從前自怨自艾的煩惱。

我真不知應怎樣才能分析出我自己來。有時為一朵被風吹散了的白雲,會感到一種渺茫的,不可捉摸的難過,但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葦弟其實還大我四歲)把眼淚一顆一顆掉到我手背時,卻像野人一樣的在得意的笑了。葦弟是從東城買了許多信紙信封來我這裡玩,為了他很快樂,在笑,我便故意去捉弄,看到他哭了,我卻快意起來,并且說:“請珍重點你的眼淚吧,不要以為姊姊是像别的女人一樣脆弱得受不起一顆眼淚……”“還要哭,請你轉家去哭,我看見眼淚就讨厭……”自然,他不走,不分辯,不負氣,隻蜷在椅角邊老老實實無聲的去流那不知從哪裡得來的那末多的眼淚。我,自然,得意夠了,是又會慚愧起來,于是用着姊姊的态度去喊他洗臉,撫摩他的頭發。他鑲着淚珠笑了。

在一個老實人面前,我是已盡自己的殘酷天性去折磨了他,但當他走後,我真又想能抓回他來,隻請求他一句:“我知道自己的罪過,請不要再愛這樣一個不配承受那真摯的愛的女人了吧!”

一月一号

我不知道那些熱鬧的人們是怎樣的過年法,我是隻在牛奶中加了一個雞子,雞子還是昨天葦弟拿來的,一共是二十個,昨天煨了七個茶鹵蛋,剩下的十三個,大約總夠我兩星期來吃它。若吃午飯時,葦弟會來,則一定有兩個罐頭的希望。我真希望他來。因為想到葦弟來,是以我便上單牌樓去買了四合糖,兩包點心,一簍橘子和蘋果,是預備他來時給他吃的。我是準斷定在今天隻有他才能來。

但午飯吃過了,葦弟卻沒來。

我一共寫了五封信,都是用前幾天葦弟買來的好紙好筆。但我想能接得幾個美麗的畫片,卻不能。連幾個最愛弄這個玩藝兒的姊姊們都把我這應得的一份兒忘了。不得畫片,不希罕,單單隻忘了我,卻是可氣的事。不過為了自己從不會給人拜過一次年,算了,這也是應該的。

晚飯還是我一人獨吃,我煩惱透了。

夜晚毓芳雲霖卻來了,還引來一個高個兒少年,我隻想他們才算幸福;毓芳有雲霖愛她,她滿意,他也滿意。幸福不是在有夫妻,是在兩人都無更大的欲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的過日子。自然,也有人将不屑于這平庸。但那隻是另外那人的,卻與我的毓芳無關。

毓芳是好人,因為她有雲霖,是以她“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她去年曾替瑪麗作過一次戀愛婚姻介紹者。她又希望我能同葦弟好。是以她一來便問葦弟。但她卻和雲霖及那高個兒把我給葦弟買的東西吃完了。

那高個兒可真漂亮,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男人的美上面,從來我是沒有留心到。隻以為一個男人的本行是在會說話,會看眼色,會小心就夠了。今天我看了這高個兒,才懂得男人是另鑄有一種高貴的模型,我看出那襯在他面前的雲霖顯得多麼委瑣,多麼呆拙……我真要可憐雲霖,假使他知道了他在這個人前所襯出的不幸時,他将怎樣傷心他那些所有的粗醜的眼神,舉止。我更不知,當毓芳拿着這一高一矮的男人相比時,是會起一種什麼情感!

他,這生人,我将怎樣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颀長的身軀,白嫩的面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發,都足以閃耀人的眼睛,但他卻還另外有一種說不出,捉不到的豐儀來煽動你的心。如同,當我請問他的名字時,他是會用那種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态度遞過那隻擎有名片的手來。我擡起頭去,呀,我看見那兩個鮮紅的,嫩膩的,深深凹進的嘴角了。我能告訴人嗎,我是用一種小兒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兩個小東西。但我知道在這個社會裡面是不會準許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來滿足我的沖動,我的欲望,無論這是于人并不損害的事,是以我隻得忍耐着,低下頭去,默默的去念那名片上的字:

“淩吉士,新加坡……”

淩吉士,他是能那樣毫無拘束的在我這兒談話,像是在一個很熟的朋友處,難道我能說他這是有意來捉弄一個膽小的人?我是為要強迫的去拒絕引誘,從不敢把眼光擡平去一望那可愛慕的火爐一角。并且害得兩隻從不知羞慚的破爛拖鞋,也逼着我不準走到桌前的燈光處。我并且生氣我自己:怎麼我隻會那樣拘束,不調皮的在應對?平日看不起别人的交際法,今天才知道自己是還隻能顯得又呆,又傻氣。唉,他一定以為我是一個鄉下才出來的姑娘了!

雲霖同毓芳兩人看見我木木的,以為我不歡喜這生人,常常去打斷他的說話,不久帶着他走了。這個我也能感激他們的好意嗎?我望着那一高一矮的影子在樓下院子中消失時,我真不願再回到這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聲音,和那人吃剩的餅屑的屋子。

一月三号

這兩夜通宵通宵的咳嗽。對于藥,簡直就不會有信仰,藥與病不是已毫無關系嗎?我明明已厭煩了那苦水,但卻又按時去吃它,假使連藥也不吃,我更能拿什麼來希望我的病呢?神要人忍耐着生活,便安排許多痛苦在死的前面,使人不敢走攏死去。我呢,我是更為了我這短促的不久的生,是以我越求生的利害;不是我怕死,是我總覺得我還沒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我要使我快樂。無論在白天,在夜晚,我都是在夢想可以使我沒有什麼遺憾在我死的時候的一些事情。我想我能睡在一間極精緻的卧房的睡榻上,有我的姊姊們跪在榻前的熊皮氈子上為我祈禱,父親悄悄的朝着窗外歎息,我讀着許多封從那些愛我的人兒們寄來的長信,朋友們都紀念我流着忠實的眼淚……我迫切的需要這人間的感情,想占有許多不可能的東西。但人們給我的是什麼呢?整整又兩天,又一人幽囚在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沒有一個人來,也沒有一封信來,我躺在床上咳嗽,坐在火爐旁咳嗽,走到桌子前也咳嗽,還想念這些可恨的人們……其實是還收到一封信的,不過這除了更加我一些不快外,也隻不過是加我不快。這是在一年前曾騷擾過我的一個安徽粗壯男人所寄來,我沒有看完就扯了。我真肉麻那滿紙的“愛呀愛的”!我厭恨我不喜歡的人們的荩獻……

我,我能說得出我真實的需要是些什麼呢?

一月四号

事情不知錯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為什麼會想到搬家,并且在糊裡糊塗中欺騙了雲霖,好像扯謊也是本能一樣,是以在今天能毫不費力的便使用了。假使雲霖知道了莎菲也會哄騙他,他不知應如何傷心;莎菲是他們那樣愛惜的一個小妹妹。自然我不是安心的,并且我現在在後悔。但我能決定嗎,搬呢,還是不搬?

我是不能不向我自己說:“你是在想念那高個兒的影子呢!”是的,這幾天幾夜我是無時不神往到那些足以誘惑我的。為什麼他不在這幾天中單獨來會我呢?他應當知道他是不該讓我如此的去思慕他。他應當來看我,說他也想念我才對。假使他來,我是不會拒絕去聽他所說的一些愛慕我的話,我還将令他知道我所要的是些什麼。但他卻不來。我估定這像傳奇中的事是難實作了。難道我去找他嗎?一個女人這樣放肆,是不會得好結果的。何況還要别人能尊敬我呢。我想不出好法子來,隻好先去到雲霖處試一試,是以吃過午飯,我便冒風向東城去。

雲霖是京都大學的學生,他的住房便租在一家間于京都大學一院和二院之間青年胡同裡。我到他那裡時,幸好他沒出去,毓芳也沒來。雲霖當然很詫異我在大風天出來,我說是到德國醫院看病,順便來這裡。他也就毫不疑惑,又來問我的病狀,我卻把話頭故意引到那天晚上。不費一點氣力,我便已打探得那人兒是住在第四寄宿舍,位置是在京都大學二院隔壁的。不久,我于是又歎起氣來,我用了許多言辭把在西城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的生活,描摹得怎樣的寂寞,暗淡。我又扯謊,說我惟一隻想能貼近毓芳(我已知道毓芳已預備搬來雲霖處)。我要求雲霖同我往近處找房。雲霖當然高興這差事,不會遲疑的。

在找房的時候,湊巧竟碰着了淩吉士。他也陪着我們。我真高興,高興使我膽大了,我狠狠的望了他幾次,他沒有覺得,他問我的病,我說全好了,他不信似的在笑。

我看上一間又低,又小,又黴的東房,這是在雲霖的隔壁一家叫大元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他和雲霖都說太濕,我卻執意要在第二天便搬來,理由是那邊太使我厭倦,而我急切的又要依着毓芳。雲霖無法,也就答應了。還說好第二天一早他和毓芳過來替我幫忙。

我能告訴人,我單單選上這房子的用意嗎?它是位置在第四寄宿舍和雲霖住所之間。

他不曾向我告别,是以我又轉到雲霖處,我盡所有的大膽在談笑。我把他什麼細小處都審視遍了。我覺得都有我嘴唇放上去的需要。他不會也想到我是在打量他,盤算他嗎?後來我特意說我想請他替我補英文,雲霖笑,他聽後卻受窘了,不好意思的在含含糊糊的回答,于是我向心裡說,這還不是一個壞蛋呢,那樣高大的一個男人卻還會紅臉?是以我的狂熱更炎熾了。但我不願讓人懂得我,看得我太容易,是以我就驅遣我自己,很早的就回來了。

現在仔細一想,我惟恐我的任性,将把我送到更壞的地方去,暫時且住在這有洋爐的房裡吧,難到我能說得上我是愛上了那南洋人嗎?我還一絲一毫都不知道他呢。什麼那嘴唇,那眉梢,那眼角,那指尖……多無意識,這并不是一個人所應需的,我着魔了,會想到那上面。我決計不搬,一心一意來養病。

我決定了。我懊侮,我懊悔我白天所做的一些不是,一個正經女人所做不出來的。

一月六号

都奇怪我,聽說我搬了家,南城的金英,西城的江周,都來到我這低濕的小屋裡。我笑着,有時在床上打滾,她們都說我越小孩氣了,我更大笑起來,我隻想告訴她們我想的是什麼。下午葦弟也來了。葦弟最不快活我搬家,因為我未曾同他商量,并且離他更遠了。他見着雲霖時,竟不理他。雲霖摸不着他為什麼生氣,望着他,他卻更闆起臉孔。我好笑,我向自己說:“可憐,冤枉他了,一個好人!”

毓芳不再向我說劍如。她決定兩三天便搬來雲霖處,因為她覺得我既這樣想傍着她住,她不能讓我一人寂寂寞寞的住在這裡,她和雲霖待我更比以前親熱。

一月十号

這幾天我都見着淩吉士,但我從沒同他多說過幾句話,我是決不先提到補英文事。我看見他一天要兩次的往雲霖處跑,我發笑,我準斷定他以前一定不會同雲霖如此親密的。我沒有一次邀請他來我那兒去玩,雖說他問了幾次搬了家如何,我都裝出不懂的樣兒笑一下便算回答。我是把所有的心計都放在這上面用,好像同着什麼東西搏鬥一樣。我要着那樣東西,我還不願去取得,我務必想方設計的讓他自己送來。是的,我了解我自己,不過是一個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是隻把心思放在她要征服的男人們身上。我要占有他,我要他無條件的獻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賜給他的吻呢。我簡直癫了,反反複複的隻想着我所要施行的手段的步驟,我簡直癫了!

毓芳雲霖看不出我的興奮來,隻說我病快好了。我也正不願他們知道,說我病好,我就假裝着高興。

一月十二

毓芳已搬來,雲霖卻又搬走了。宇宙間竟會生出這樣一對人來,為怕生小孩,便不肯住在一起,我猜想他們是連自己也不敢斷定:當兩人抱在一床時是不會另外又幹出些别的事情來,是以隻好預先防範,不給那肉體接觸的機會。至于那單獨在一房時的擁抱和親嘴,是不會發生危險,是以悄悄來表演幾次,便不在禁止之列。我忍不住嘲笑他們了,這禁欲主義者!為什麼會不需要擁抱那夫妻的裸露的身體?為什麼要壓制住這愛的表現?為什麼在兩人還沒睡在一個被窩裡以前,會想到那些不相幹足以擔心的事?我不相信戀愛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學!

他倆不生氣我的嘲笑,他倆還驕傲着他們的純潔,而笑我小孩氣呢。我體會得出他們的心情,但我不能解釋宇宙間所發生的許許多多奇怪的事。

這夜我在雲霖處(現在要說毓芳處了)坐到夜晚十點鐘才回來,說了許多關于鬼怪的故事。

鬼怪這東西,我是在一點點大的時候就聽慣了,坐在姨媽懷裡聽姨爹講《聊齋》是常事,并且一到夜裡就愛聽。至于怕,又是另外一件不願告人的。因為一說怕,準就聽不成,姨爹便會踱過對面書房去,小孩就不準下床了。到進了學校,又從先生口裡得知點科學常識,為了信服我們那位周麻子二先生,是以連書本也信服,從此鬼怪便不屑于害怕了。近來人是更在長高長大,說起來,總是否認有鬼怪的,但雞粟卻不肯因為不信便不出來,寒毛一個個也會豎起的。不過每次同人一說到鬼怪時,别人是不知道我正在想拗開些說到别的閑話上去,為的怕夜裡一個人睡在被窩裡時想到死去了的姨爹姨媽就傷心。

回來時,我看到那黑魆魆的小胡同,真有點膽悸。我想,假使在哪個角落裡露出一個大黃臉,或伸來一隻毛手,又是在這樣像凍住了的冷巷裡,我不會以為是意外。但看到身邊的這高大的漢子(淩吉士)做镖手,大約總可靠,是以當毓芳問我時,我隻答應“不怕,不怕”。

雲霖也同我們出來,他回他的新房子去,他向南,我們向北,是以隻走了三四步,便聽不清那橡皮的鞋底在泥闆上發出的聲音。

他伸來一隻手,攏住了我的腰:

“莎菲,你一定怕喲!”

我想掙,但掙不掉。

我的頭停在他的脅前,我想,如若在亮處,看起來,我會像個什麼東西,被挾在比我高一個頭還多的人的腕中。

我把身一蹲,便竄出來了,他也松了手陪我站在大門邊打門。

小胡同裡黑極了。但他的眼睛望到何處,我卻能很清楚的看見。心微微有點跳,等着開門。

“莎菲,你怕喲!”

門闩已在響,是夥計在問誰。我朝他說。

“再——”

他猛的卻握住我的手,我也無力再說下去。

夥計看到我身後的大人,露着詫異。

到單獨隻剩兩人在一房時,我的大膽,已經是變得毫無用處了。想故意說幾句客套話,也不會,隻說:“請坐吧!”自己便去洗臉。

鬼怪的事,已不知忘掉到什麼地方去了。

“莎菲!你還高興讀英文嗎?”他忽然問。

這是他來找我,提頭到英文,自然他未必歡喜白白犧牲時間去替人補課,這意思,在一個二十歲的女人面前,怎能瞞過,我笑了(這是隻在心裡笑)。我說:

“蠢得很,怕讀不好,丢人。”

他不說話,把我桌上擺的照片拿來玩弄着,這照片是我姊姊的一個剛滿一歲的女兒的。

我洗完臉,坐在桌子那頭。

他望望我,便又去望那小女孩,然後又望我。是的,這小女孩長的真像我。于是我問他:

“好玩嗎?你說像我不像?”

“她,誰呀!”顯然,這聲音就表示着非常之認真。

“你說可愛不可愛?”

他隻追問着是誰。

忽的,我明白了他意思,我又想扯謊了。

“我的,”于是我把像片搶過來吻着。

他信了,我竟愚弄了他,我得意我的不誠實。

這得意,似乎便能減少他的妩媚,他的英爽。要是不,為什麼當他顯出那天真的詫愕時,我會忽略了他那眼睛,我會忘掉了他那嘴唇?否則,這得意一定将冷淡下我的熱情來。

然而當他走後,我卻懊悔了。那不是明明安放着許多機會嗎?我隻要在他按住我手的當兒,另做出一種眼色,讓他懂得他是不會遭拒絕,那他一定可以還做出一些比較大膽的事。這種兩性間的大膽,我想隻要不厭煩那人,是也會像把肉體來融化了的感到快樂,是無疑。但我為什麼要給人一些嚴厲,一些端莊呢?唉,我搬到這破房子裡來,到底為的是什麼呢?

一月十五

近來我是不算寂寞了,白天便在隔壁玩,晚上又有一個新鮮的朋友陪我談話。但我的病卻越深了。這真不能不令我灰心,我要什麼呢,什麼也于我無益,難道我有所眷戀嗎?一切又是多麼的可笑,但死卻不期然的會讓我一想到便傷心。每次看見那克利大夫的臉色,我便想:是的,我懂得,你盡管說吧,是不是我已沒希望了?但我卻拿笑代替了我的哭。誰能知道我在夜深流出的眼淚的分量!

幾夜,淩吉士都接着來,他告人說是在替我補英文,雲霖問我,我隻好不答應。晚上我拿一本“Poor People”放在他面前,他真個便教起我來。我隻好又把書丢開,我說:“以後你不要再向人說在替我補英文吧,我病,誰也不會相信這事的。”他趕忙便說:“莎菲,我不可以等你病好些就教你嗎?莎菲,隻要你喜歡。”

這新朋友似乎是來得如此夠人愛,但我卻不知怎的,反而懶于注意到這些事。我每夜看到他絲毫得不着高興的出去,心裡總覺得有點歉疚,我隻好在他穿大氅的當兒向他說:“原諒我吧,我是有病!”他會錯了我的意思,以為我同他客氣。“病有什麼要緊呢,我是不怕傳染的。”後來我仔細一想,也許這話是另含得有别的意思,我真不敢斷定人的所作所為是像可以想象出來的那樣單純。

一月十六

今天接到蘊姊從上海來的信,更把我引到百無可望的境地。我哪裡還能找得幾句話去安慰她呢?她信裡說:“我的生命,我的愛,都于我無益了……”那她是更不必需要我的安慰,我為她而流的眼淚了。唉!但從她信中,我可以揣想得出她婚後的生活,雖說她未肯明明的表白出來。神為什麼要去捉弄這些在愛中的人兒?蘊姊最神經質,最熱情的人,自然她是更受不住那漸漸的冷淡,那已遮飾不住的虛情……我想要蘊姊來北京,不過這是做得到的嗎?這還是疑問。

葦弟來的時候,我把蘊姊的信給他看,他真難過,因為那使我蘊姊感到生之無趣的人,不幸便是葦弟的哥哥。于是我又向他說了我許多新得的“人生哲學”的意義;他又盡他惟一的本能在哭。我隻是很冷靜的去看他怎樣使眼睛變紅,怎樣拿手去擦幹,并且我在他那些舉動中,加上許多殘酷的解釋。我未曾想到在人世中,他是一個例外的老實人,不久,我一個人悄悄的跑出去了。

為要躲避一切的熟人,深夜我才獨自從冷寂寂的公園裡轉來,我不知怎樣的度過那些時間,我隻想:“多無意義啊!倒不如早死了幹淨……”

一月十七

我想:也許我是發狂了!假使是真發狂,我倒願意。我想,能夠得到那地步,我總可以不會再感到這人生的麻煩了吧……

足足有半年為病而禁絕了的酒,今天又開始痛飲了。明明看到那吐出來的是比酒還紅的血。但我心卻像有什麼别的東西主宰一樣,似乎這酒便可在今晚緻死我一樣,我是不願再去細想那些糾糾葛葛的事……

一月十八

現在我還睡在這床上,但不久就将與這屋分别了,也許是永别,我斷得定我還有那樣能再親我這枕頭,這棉被……的幸福嗎?毓芳,雲霖,葦弟,金夏都保守着一種沉默圍繞着我坐着,焦急的等着天明了好送我進醫院去。我是在他們憂愁的低語中醒來的,我不願說話,我細想昨天上午的事,我聞到屋子中所遺留下來的酒氣和腥氣,才覺得心是正在劇烈的痛,于是眼淚便洶湧了。因了他們的沉默,因了他們臉上所顯現出來的凄慘和暗淡,我似乎感到這便是我死的預兆。假設我便如此長睡不醒了呢,是不是他們也将是如此的沉默的圍繞着我僵硬的屍體?他們看見我醒了,便都走攏來問我。這時我真感到了那可怕的死别!我握着他們,仔細望着他們每個的臉,似乎要将這記憶永遠儲存着。他們便都把眼淚滴到我手上,好像覺得我就要長遠的離開他們而走向死亡之國一樣。尤其是葦弟,哭得現出醜的臉,唉,我想:朋友呵,請給我一點快樂吧……于是我反而笑了。我請他們替我清理一下東西,他們便在床鋪底下拖出那口大藤箱來,在箱子裡有幾捆花手絹的小包,我說:“這我要的,随着我進協和吧。”他們便遞給我,我又給他們看,原來都滿滿是信劄,我又向他們笑:“這,你們的也在内!”他們才似乎也快樂些了。葦弟又忙着從抽屜裡遞給我一本照片,是要我也帶去的樣子,我更笑了。這裡面有七八張是葦弟的單像,我又特容許了葦弟接吻在我手上,并握着我的手在他臉上摩擦,于是這屋子才不至于像真的有個僵屍停着的一樣,天光這時也慢慢顯出了魚肚白。他們又忙亂了,慌着在各處找洋車。于是我病院的生活便開始了。

三月四号

接蘊姊死電是二十天以前的事,而我的病卻又一天有希望一天了。是以在一号又由送我進院的幾人把我送轉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來,房子已打掃得幹幹淨淨。又因為怕我冷,特生了一個小小的洋爐,我真不知怎樣才能表示我的感謝,尤其是葦弟和毓芳。金和周又在我這兒住了兩夜才走,都充當我的看護,我是每日都躺着,簡直舒服得不像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同在家裡也差不了什麼了!毓芳還決定再陪我住幾天,等天氣暖和點便替我上西山去找房子,我便好專去養病,我也真想能離開北京,可恨陽曆三月了,還如是之冷!毓芳硬要住在這兒,我也不好十分拒絕,是以前兩天為金和周搭的一個小鋪又不能撤了。

近來在病院卻把我自己的心又醫轉了,這實實在在卻是這些朋友們的溫情把它又重暖了起來,又覺得這宇宙還充滿着愛呢。尤其是淩吉士,當他走到醫院去看我時,我便覺得很驕傲,我想他那種豐儀才夠去看一個在病院女友的病,并且我也懂得,那些看護婦都在羨慕着我呢。有一天,那個很漂亮的密司楊問我:

“那高個兒,是你的什麼人呢?”

“朋友!”我是忽略了她問的無禮。

“同鄉嗎?”

“不,他是南洋的華僑。”

“那末是同學?”

“也不是。”

于是她狡猾的笑了,“就僅是朋友嗎?”

自然,我可以不必臉紅,并且還可以警誡她幾句,但我卻慚愧了。她看到我閉着眼裝要睡的狼狽樣兒,便很得意的笑着走去。後來我一直都惱着她。并且為了躲避麻煩,有人問起葦弟時,我便扯謊說是我的哥哥。有一個同周很好的小夥子,我便說是同鄉,或是親戚的亂扯。

當毓芳上課去後,我一個人留在房裡時,我就去翻在一月多中所收到的信,我又很快活,很滿足,還有許多人在紀念我呢。我是需要别人紀念的,總覺得能多得點好意就好。父親是更不必說,又寄了一張像來,隻有白頭發似乎又多了幾根。姊姊們都好,可惜就為小孩們忙得很,不能多替我寫信。

信還沒有看完,淩吉士又來了,我想站起來,但他卻把我按住。他握着我的手時,我快活得真想哭了。我說:

“你想沒想到我又會回轉這屋子呢?”

他隻瞅着那側面的小鋪,表示一種不高興的樣子,于是我告訴他從前的那兩位客已走了,這是特為毓芳預備的。

他聽了便向我說他今晚不願再來,怕毓芳會厭煩他。于是我的心裡更充滿樂意了,便說:

“難道你就不怕我厭煩嗎?”

他坐在床頭更長篇的述說他這一個多月中的生活,還怎樣和雲霖沖突,鬧意見,因為他贊成我早些出院,而雲霖執着說不能出來。毓芳也附着雲霖,他懂得他認識我的時間太少,說話自然不會起影響,是以以後他都不管這事了,并且在院中一和雲霖碰見,自己便先回來了。

我懂得他的意思,但我卻裝着說:

“你還說雲霖,不是雲霖我還不會出院呢,住在裡面真舒服多了。”

于是我又看見他默默的把頭掉到一邊去,不答應我的話。

他算着毓芳快來時,便走了,還悄悄告訴我說等明天再來。果然,不久毓芳便回來了。毓芳不會問,我也不告她,并且她為我的病,不願同我多說話,怕我費神,我更樂得藉此可以多去想些另外的小閑事。

三月六号

當毓芳上課去後,把我一人撂在房裡時,我便會想起這所謂男女間的怪事;其實,在這上面,不是我愛自誇,我所受的訓練,至少也有我幾個朋友們的相加或相乘,但近來我卻非常之不能了解了。當獨自同着那高個兒時,我的心便會跳起來,又是羞慚,又是害怕,而他呢,他隻是那樣随便的坐着,類乎天真的講他過去的曆史,有時是握着我的手;但這也不過是非常之自然,然而我的手便不會很安靜的被握在那大手中,慢慢的會發燒。并且一當他站起身預備走時,不由的我心便慌張了,好像我将跌入那可怕的不安中,于是我盯着他看,真說不清那眼光是求憐,還是怨恨;但他卻忽略了我這眼光,偶爾懂得了,也隻說:“毓芳要來了喲!”我應當怎樣說呢?他是在怕毓芳!自然,我也會不願有人知道我暗地一個所想的一些不近情理的事,不過近來我又感到我有别人了解我感情的必要;幾次我向毓芳含糊的說起我的心境,她還是隻那樣忠實的替我蓋被子,留心我的藥,我真不能不有點煩悶了。

三月八号

毓芳已搬回去,葦弟卻又想代替那看護的差事。我知道,如若葦弟來,一定比毓芳還好,夜晚若想茶吃時,總不至于因聽到那濃睡中的鼾聲而不願攪擾人而把頭縮進被窩點算了;但我自然拒絕他這好意,他又固執着,我隻好說:“你在這裡,我有許多不友善,并且病呢,也好了。”他還要證明間壁的屋子是空着,他可以住間壁,我正在無法時,淩吉士卻來了,我以為他們還不認識,而淩吉士已握着葦弟的手,說是在醫院已見過兩次。葦弟隻冷冷的不理他,我笑着向淩吉士說:“這是我的弟弟,小孩子,不懂交際,你常來同他玩吧。”葦弟真的變成了小孩子,喪着臉站起身就走了。我因為有人在面前,便感得不快,也隻好掩藏住,并且覺得有點對淩吉士不住,但他卻毫沒介意,反問我:“不是他姓白嗎,怎會變成你的弟弟?”于是我笑了:“那末你是隻準姓淩的人叫你做哥哥弟弟的!”于是他也笑了。

近來青年人在一處時,便老喜歡研究到這一個“愛”字,雖說有時我也似乎懂得點,不過終究還是不很說得清。至于男女間的一些小動作,似乎我又太看得明白了。也許便是因為我懂得了這些小動作,而于“愛”才反迷糊,才沒有勇氣鼓吹戀愛,才不敢相信自己還是一個純粹的夠人愛的小女子,并且才會懷疑到世人所謂的“愛”,以及我所接受的“愛”……

在我剛稍微有點懂事的時候,便給愛我的人把我苦夠了。給許多無事的人以誣蔑我,淩辱我的機會,以緻我頂親密的小伴侶們也疏遠了。後來又為了愛的脅迫,使之害怕得離開了我的學校。以後,人雖說一天天大了,但總常常感到那些無味的糾纏,是以有時不特懷疑到所謂“愛”,竟會不屑于這種親密。葦弟他說他愛我,為什麼他隻會常常給我一些難過呢?譬如今晚,他又來了,來了便哭,并且似乎帶了很濃的興味來哭一樣,無論我說:“你怎麼了,說呀!”“我求你,說話呀,葦弟!……”他都不理會。這是從未有的事,我盡我的腦力也猜想不出他所驟遭的這災禍。我應當把不幸朝那一方去揣測呢?後來,大約他是哭夠了,于是才大聲說:“我不喜歡他!”“這又是誰欺侮了你呢,這樣大嚷大鬧的?”“我不喜歡那高個子!那同你好的!”哦,我這才知道原來還是怄我的氣。我不覺得會笑了。這種無味的嫉妒,這種自私的占有,便是所謂愛嗎?我發笑,而這笑,自然不會安慰到那有野心的男人的,并且因了我不屑的态度,更激起他那不可抑制的怒氣。我看着他那放亮的眼光,我以為他要噬人了,我想:“來吧!”但他卻又低下頭去哭了,還揩着眼淚,踉跄的又走出去。

這種表示,也許是稱為狂熱的,真率的愛的表現吧,但葦弟卻毫不加思索的來使用在我面前,自然是隻會失敗;并不是我願意别人虛僞點,做作點在愛上,我隻覺得想靠這種小孩般舉動來打動我的心,是全無用。或者這因為我的心是生來便如此硬;那我之種種不惬于人意而得來煩惱和傷心,也是應該的。

葦弟一走,自自然然我把我自己的心意去揣摩,去仔細回憶到那一種溫柔的,大方的,坦白而又多情的态度上去,光這态度已夠人欣賞得像吃醉一般的感到那融融的蜜意,于是我拿了一張畫片,寫了幾個字,命夥計即刻送到第四寄宿舍去。

三月九号

我看見安安閑閑坐在我房裡的淩吉士,不禁又可憐到葦弟,我祝禱世人不要像我一樣,忽略了蔑視了那可貴的真誠而把自己陷到那不可拔的渺茫的悲境裡;我更願有那末一個真誠純潔的女郎去飽領葦弟的愛,并填實葦弟所感得的空虛啊!

三月十三

好幾天又不提筆,不知還是因為我心情不好,或是找不出所謂的情緒,我隻知道,從昨天來我是更隻想哭了。别人看到我哭,便以為我在想家,想到病,看見我笑呢,又以為快樂了,還欣慶着這健康的光芒……但所謂朋友皆如是,我能告誰以我的不屑流淚,而又無力笑出的癡呆心境?并且因我看清了自己在人間的種種不願舍棄的熱望以及每次追求而得來的懊喪,是以連自己也不願再同情這未能悟徹所引起的傷心。更哪能捉住一管筆去詳細寫出自怨和自恨呢!

是的,我好像又在發牢騷了。但這隻是隐忍着在心頭而反複向自己說,似乎還無礙。因為我并未曾有過那種膽量,給人看我的蹙緊眉頭,和聽我的歎氣,雖說人們早已無條件的贈送過我以“狷傲”“怪僻”等等好字眼。其實,我并不是要發牢騷,我隻想哭,想有那末一個人來讓我倒在他懷裡哭,并告訴他:“我又糟蹋我自己了!”不過誰能了解我,抱我,撫慰我呢?是以我隻能在笑聲中咽住“我又糟蹋我自己了”的哭聲。

我到底又為了什麼呢,這真好難說!自然我是未曾有過一刻私自承認我是愛戀上那高個兒了的,但他之在我的心心念念中怎地又蘊蓄着一種分析不清的意義。雖說他那颀長的身軀,嫩玫瑰般的臉龐,柔軟的嘴唇,惹人的眼角,是可以誘惑許多愛美的女子,并以他那嬌貴的态度傾倒那些還有情愛的。但我豈肯為了這些無意識的引誘而迷戀到一個十足的南洋人!真的,在他最近的談話中,我懂得了他的可憐的思想;他需要的是什麼?是金錢,是在客廳中能應酬他買賣中朋友們的年輕太太,是幾個穿得很标緻的白胖兒子。他的愛情是什麼?是拿金錢在妓院中,去揮霍而得來的一時肉感的享受,和坐在軟軟的沙發上,擁着香噴噴的肉體,嘴抽着煙卷,同朋友們任意談笑,還把左腿疊壓在右膝上;不高興時,便拉倒,回到家裡老婆那裡去。熱心于演講辯論會,網球比賽,留學哈佛,做外交官,公使大臣,或繼承父親的職業,做橡樹生意,成資本家……這便是他的志趣!他除了不滿于他父親未曾給他過多的錢以外,便什麼都是可使他在一夜不會做夢的睡覺;如有,便也隻是嫌北京好看的女人太少,讓他有時也會厭膩起遊戲園,戲場,電影院,公園來……唉,我能說什麼呢?當我明白了那使我愛慕的一個高貴的美型裡,是安置着如此的一個卑劣靈魂,并且無緣無故還接受過他的許多親密。這親密,自然是還值不了在他從妓院中揮霍裡剩餘下的一半多!想起那落在我發際的吻來,真又使我悔恨到想哭了!我豈不是把我獻給他任他來玩弄我來比拟到賣笑的姊妹中去!然而這又都隻能把責備來加上我自己使我更難受的,因為假設隻要我自己肯,肯把嚴厲的拒絕放到我眸子中去,我敢相信,他不會那樣大膽,并且我也敢相信,他之是以不會那樣大膽,是由于他還未曾有過那戀愛的火焰燃熾……唉!我應該怎樣來詛咒我自己了!

三月十四

這是愛嗎?也許要愛才具有如此的魔力,不是,為什麼一個人的思想會變幻得如此不可測!當我睡去的時候,我看不起美人,但剛從夢裡醒來,一揉開睡眼,便又思念那市儈了。我想:他今天會來嗎?什麼時候呢,早晨,過午,晚上?于是我跳下床來,急忙忙的洗臉,鋪床,還把昨夜丢在地下的一本大書撿起,不住的在邊緣處摩挲着,這是淩吉士昨夜遺忘在這兒的一本《威爾遜演講錄》。

三月十四晚上

我是有如此一個美的夢想,這夢想是淩吉士所給我的。然而同時又為他而破滅。是以我因了他才能滿飲着青春的醇酒,在愛情的微笑中度過了清晨;但因了他,我認識了“人生”這玩藝,而灰心而又想到死;至于痛恨到自己甘于堕落,所招來的,簡直隻是最輕的刑罰!真的,有時我為願儲存我所愛的,我竟想到“我有沒有力去殺死一個人呢?”

我想遍了,我覺得為了儲存我的美夢,為了免除使我生活的力一天天減少,頂好是即刻上西山好,但毓芳告訴我,說她所托找房子的那位住在西山的朋友還沒有回信來,我又怎好再去詢問或催促呢?不過我決心了,我決心讓那高小子來嘗一嘗我的不柔順,不近情理的倨傲和侮弄。

三月十七

那天晚上葦弟賭着氣回去,今天又小小心心的自己來和解,我不覺笑了。并感到他的可愛。如若一個女人隻要能找得一個忠實的男伴,做一身的歸宿,我想誰也沒有我葦弟可靠。我笑問:“葦弟,還恨姊姊不呢?”于是他羞慚的說:“不敢。姊姊,你了解我吧!我是除了希冀你不會擯棄我以外不敢有别的念頭的。一切隻要你好,你快樂就夠了!”這還不真摯嗎?這還不動人嗎?比起那白臉龐紅嘴唇的如何?但是後來我說:“葦弟,你好,你将來一定是一切都會很滿你意的。”他卻露出凄然的一笑。“永世也不會——但願如你所說……”這又是什麼呢?又是給我難受一下!我恨不得跪在他面前求他隻賜我以弟弟或朋友的愛吧!單單為了我的自私,我願我少些糾葛,多快樂點,葦弟愛我,并會說那樣好聽的話,但他忽略了:第一他應當真的減少他的熱望,第二他也應該藏起他的愛來。我為了這一個老實的男人,所感到無能的抱歉,真也夠受了。

三月十八

我又托夏在替我往西山找房子。

三月十九

淩吉士居然已幾日不來我這裡了。自然,我不會打扮,不會應酬,不會治事理家事,我有肺病,無錢,他來我這裡做什麼!我本無須乎要他來,但他真的不來了卻又更令我傷心,更證明他以前的輕薄。難道他也是如葦弟一樣老實,當他看到我寫給他的字條:“我有病,請不要再來擾我,”就信為是真話,竟不可違背,而果真不來嗎?這又使我隻想再見他一面,到底審看一下這高大的怪物是怎樣的在觑看我。

三月二十

今天我在雲霖處跑了三次,都未曾遇見我想見的人,似乎雲霖也有點疑惑,是以他問我這幾天見着淩吉士沒有。我隻好又怅怅的跑回來。我實在焦煩得很,我敢自己欺自己說我這幾日沒有思念到他嗎?

晚上七點鐘的時候,毓芳和雲霖來邀我到京都大學第三院去聽英語辯論會,并且乙組的組長便是淩吉士,我一聽到這消息,心就立刻砰砰的跳起來。我隻得拿病來推辭了這善意的邀請。我這無用的弱者。我沒有膽量去承受那激動,我還是希望我能不見着他。不過在他倆走時,我卻又請他倆緻意到淩吉士,說我問候他。唉,這又是多無意識啊!

三月二十一

在我剛吃過雞子牛奶,一種熟習的叩門聲便響着,在紙格上還印上一個颀長的黑影。我隻想跳過去開門,但不知為一種什麼情感所支使,我咽着氣,低下頭去了。

“莎菲,起來沒有?”這聲音是如此柔嫩,令我一聽到會想哭。

為了知道我已坐在椅子上嗎?為了知道我無能發氣和拒絕嗎?他輕輕的托開門便走進來了,我不敢仰起我滋潤的眼皮來。

“病好些沒有,剛起來嗎?”

我答不出一句話。

“你真在生我的氣啊,莎菲,你厭煩我,我隻好走了。莎菲!”

他走,于我自然很合适,但我又猛然擡起頭拿眼光止住了他開門的手。

誰說他不是一個壞蛋呢,他懂得了,他敢于把我的雙手握得緊緊的。他說:

“莎菲,你捉弄我了。每天我走你門前過,都不敢進來,不是雲霖告訴我說你不會生我氣,那我今天還不敢來,你,莎菲,你厭煩我不呢?”

誰都可以體會得出來,假使他這時敢于擁抱住我,狂亂的吻我,我一定會倒在他手腕上哭了出來:“我愛你呵!我愛你呵!”但他卻如此的冷淡,冷淡得使我又恨他了。然而我心裡又在想:“來呀,抱我,我要接吻在你臉上咧!”自然,他依舊還握着我的手,把眼光緊釘在我臉上,然而我搜遍了,在他的各種表示中,我得不着我所等待于他的賜與。為什麼他僅僅隻懂得我的無用,我的可輕侮,而不夠了解他之在我心中所占的是一種怎樣的地位!我恨不得用腳尖踢出他去,不過我又為了另一種情緒所支配,我向他搖了頭,表示是不厭煩他的來到。

于是我又很柔順的接受了他許多淺薄的情意,聽他又說着那使他津津有回味的卑劣享樂,以及“賺錢和化錢”的人生意義,并承他暗示我許多做女人的本分。這些又使我看不起他,暗罵他,嘲笑他,我拿我的拳頭,隐隐痛擊我的心,但當他揚揚的走出我房時,我受逼得又想哭了。因為我壓制住我那狂熱的欲念,我未曾請求他多留一會兒。

唉,他走了!

三月二十一夜

在去年這時候,我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為了有蘊姊千依百順的疼我,我便裝病躺在床上不肯起來。為了想受蘊姊撫摩我,便因那着急無以安慰我而流淚的滋味。我伏在桌上想到一些小不滿意的事而哼哼唧唧的哭。便有時因在整日靜寂的沉思裡得了點哀戚,但這種淡淡的凄涼,卻更令我舍不得去擾亂這情調,似乎在這裡面我也可以味出一縷甜意一樣的。至于在夜深了的法國公園,聽躺在草地上的蘊姊唱《牡丹亭》,那又是更不願想到的事了。假使她不會被神捉弄般的去愛上那蒼白臉色的男人,她一定不會死去的這樣快,我當然不會一人漂流到北京,無親無愛的在病中掙紮,雖說有幾個朋友,他們也很體惜我,但在我所感應得出的我和他們的關系能和蘊姊的愛在一個天平上相稱嗎?想起蘊姊,我是真應當像從前在蘊姊面前撒嬌一樣的縱聲大哭,不過這一年來,因為多懂得了一些事,雖說時時想哭卻又咽住了,怕讓人知道了厭煩。近來呢,我更是不知為了什麼隻能焦急。而想得點空閑去思慮一下我所做的,我所想的,關于我的身體,我的名譽,我的前途的好處和歹處的時間也沒有,整天把紊亂的腦筋隻放到一個我不願想到的去處,因為便是我想逃避的,是以越把我弄成焦煩苦惱得不堪言說!但是我除了說“死了也活該!”是不能再希冀什麼了。我能求得一些同情和慰藉嗎?然而我又似乎在向人乞憐了。

晚飯一吃過,毓芳便和雲霖來我這兒坐,到九點我還不肯放他倆走。我知道,毓芳礙住面子隻好又坐下來,雲霖藉口要預備明天的課,執意一人走回去了。于是我隐隐的向毓芳吐露我近來所感得的窘狀,我隻想她能懂得這事,并且能硬自作主來把我的生活改變一下,做我自己所不能勝任的。但她完全把話聽到反面去了,她忠實的告誡我:“莎菲,我覺得你太不老實,自然你不是有意,你可太不留心你的眼波了。你要知道,淩吉士他們比不得在上海同我們玩耍的那群孩子,他們很少機會同女人接近,受不起一點好意的,你不要令他将來感到失望和痛苦。我知道,你哪裡會愛到他呢?”這錯誤是不是又該歸到我,假設我不想求助于她而向她饒舌,是不是她不會說出這更令我生氣,更令我傷心的話來?我噎着氣又笑了:“芳姊,不要把我說得太壞了吓!”

毓芳願意留下住一夜時,我又趕着她走了。

像那些才女們,因為得了一點點不很受用,便能“我是多愁善感呀”,“悲哀呀我的心……”“……”做出許多新舊的詩。我呢,沒出息的,白白被這些詩境困着,連想以哭代替詩句來表現一下我的情感的搏鬥都不能。光在這上面,為了不如人,也應撂開一切去努力做人才對,便還退一千步說,為了自己的熱鬧,為了得一群淺薄眼光之贊頌,我總也不該拿不起筆或槍來。真的便把自己陷到比死還難忍的苦境裡,單單為了那男人的柔發,紅唇……

我又夢想到歐洲中古的騎士風度,這拿來比拟是不會有錯,如其是有人看到淩吉士過的。他又能把那東方特長的溫柔保留着。神把什麼好的,都慨然賜給他了,但神為什麼不再給他一點聰明呢?他還不懂得真的愛情呢,他确是不懂得,雖說他已有了妻(今夜毓芳告我的),雖說他,曾在新加坡乘着腳踏車追趕坐洋車的女人,因而戀愛過一小段時間,雖說他曾在韓家潭住過夜。但他真得到一個女人的愛過嗎?他愛過一個女人嗎?我敢說不曾!

一種奇怪的思想又在我腦中燃燒了。我決定來教教這大學生。這宇宙并不是像他所懂的那樣簡單的啊!

三月二十二

在心的忙亂中,我勉強竟寫了這些日記了。早先是因為蘊姊寫信來要,再三再四的,我隻好開始來寫。現在是蘊姊又死了好久,我還舍不得不繼續下去,心想便為了蘊姊在世時所諄諄向我說的一些話而便永遠寫下去做紀念蘊姊也好。是以無論我那樣不願提筆,也隻得胡亂畫下一頁半頁的字來。本來是睡了的,但望到挂在壁上蘊姊的像,忍不住又爬起,為免掉想念蘊姊的難受而提筆了。自然,這日記,我總是覺得除了蘊姊我不願給任何人看。第一是因為這是特為了蘊姊要知道我的生活而記下的一些瑣瑣碎碎的事,二來我也怕别人給一些理智的面孔給我看,好更刺透我的心;似乎我自己也會因了别人所尊崇的道德而真的也感到像犯下罪一樣的難受。是以這黑皮的小本子我是許久以來都安放在枕頭底下的墊被的下層。今天不幸我卻違背我的初意了,然而也是不得已,雖說似乎是出于毫未思考。原因是葦弟近來非常誤解我,以緻常常使得他自己不安,而又常常波及我,我相信在我平日的一舉一動中,我都很能表示出我的态度來。為什麼他懂不了我的意思呢?難道我能直捷的說明,和阻止他的愛嗎?我常常想,假設這不是葦弟而是另外一人,我将會知道應怎樣處置是最合法的。偏偏又是如此能令我忍不下心去的一個好人!我無法了,我隻好把我的日記給他看。讓他知道他之在我的心裡是怎樣的無希望,并知道我是如何涼薄的反反複複的不足愛的女人。假使葦弟知道我,我自然是會将他當做我惟一可訴心肺的朋友,我會熱誠的擁着他同他接吻。我将替他願望那世界上最可愛,最美的女人……日記,葦弟是看過一遍,又一遍了,雖說他曾經哭過,但态度非常鎮靜,是出我意料之外的。我說:

“懂得了姊姊嗎?”

他點頭。

“相信姊姊嗎?”

“關于那方面的?”

于是我懂得那點頭的意義。誰能懂得我呢,便能懂得了這隻能表現我萬分之一的日記,也隻能令我看到這有限的而傷心喲!何況,希求人了解,而以想方設計用文字來反複說明的日記給人看,已夠是多麼可傷心的事!并且,後來葦弟還怕我以為他未曾懂得我,于是不住的說:

“你愛他!你愛他!我不配你!”

我真想一賭氣扯了這日記。我能說我沒有糟蹋這日記嗎?我隻好向葦弟說:“我要睡了,明天再來吧。”

在人裡面,真不必求什麼!這不是頂可怕的嗎?假設蘊姊在,看見我這日記,我知道,她是會抱着我哭:“莎菲,我的莎菲!我為什麼不再變得偉大點,讓我的莎菲不至于這樣苦啊……”但蘊姊已死了,我拿着這日記應怎樣的來痛哭才對!

三月二十三

淩吉士向我說:“莎菲!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我了解這并不是懂得了我的什麼而說出的一句贊歎。他是以為奇怪的,無非是看見我的破爛了的手套,搜不出香水的抽屜,無緣無故扯碎了的棉袍,儲存着一些舊的小玩具,……還有什麼?聽見些不常的笑聲,至于别的,他便無能去體會了,我也從未向他說過一句我自己的話。譬如他說“我以後要努力賺錢呀”,我便笑;他說到邀起幾個朋友在公園追着女學生時,“莎菲那真有趣”,我也笑。自然,他所說的奇怪,隻是一種在他生活習慣上不常見的奇怪。并且我也很傷心,我無能使他了解我而敬重我。我是什麼也不希求了,除了往西山去。我想到我過去的一切妄想,我好笑!

三月二十四

一當他單獨在我面前時,我觑着那臉龐,聆着那音樂般的聲音,我心便在忍受那感情的鞭打!為什麼不撲過去吻住他的嘴唇,他的眉梢,他的……無論什麼地方?真的,有時話都到口邊了:“我的王!準許我親一下吧!”但又受理智,不,我就從沒有過理智,是受另一種自尊的情感所裁制而又咽住了。唉!無論他的思想是怎樣壞,而他使我如此癫狂的動情,是曾有過而無疑,那我為什麼不承認我是愛上了他咧?并且,我敢斷定,假使他能把我緊緊的擁抱着,讓我吻遍他全身,然後他把我丢下海去,丢下火去,我都會快樂的閉着眼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愛情的死的來到。唉!我竟愛他了,我要他給我一個好好的死就夠了……

三月二十四夜深

我決心了。我為拯救我自己被一種色的誘惑而堕落,我明早便會到夏那兒去,以免看見了淩吉士又痛苦,這痛苦已纏縛我如是之久了!

三月二十六

為了一種糾纏而去,但又遭逢着另一種糾纏,使我不得不又急速轉來了。在我去夏那兒的第二天,夢如便去了。雖說她是看另一人去的,但使我很感到不快活。夜晚,她大發其對感情的一種新近獲得的議論,隐隐的含着譏刺向我,我默然。為不願讓她更得意,我睜着眼,睡在夏的床上等到了天明,我才又忍着氣轉來……

毓芳告訴我,說西山房子已找好了,并且又另外替我邀了一個女伴,也是養病的,而這女伴同毓芳又算是一個很好的朋友。聽到這消息,應該是很歡喜吧,但我剛剛在眉頭舒展了一點喜色,而一種默然的凄涼便罩上了。雖說我從小便離開家,在外面混,但都有我的親戚朋友随着我,這次上西山,固然說起來離城隻是幾十裡,但在我,一個活了二十歲的人,開始一人跑到陌生的地方去,還是第一次。假使我竟無聲無息的死在那山上,誰是第一個發現我死屍的?我能擔保我不會死在那裡嗎?也許别人會笑我擔憂到這些小事,而我卻真的哭過,當我問毓芳舍不舍得我時,而毓芳卻笑,笑我問小孩話,說是這一點點路有什麼舍不得,直到毓芳準許了我每禮拜上山一次,我才不好意思的揩幹眼淚。

下午我到葦弟那兒去了,葦弟也說他一禮拜上山一次,填毓芳不去的空日。

回來已夜了,我一人寂寂寞寞的在收拾東西,想到我要離開北京的這些朋友們,我又哭了。但一想到朋友們都未曾向我流淚,我又擦去我臉上的淚痕。我又将一人寂寂寞寞的離開這古城了。

在寂寞裡,我又想到淩吉士了,其實,話不是這樣說,淩吉士簡直不能說“想起”“又想起”,完全是整天都在系念到他,隻能說:“又來講我的淩吉士吧。”這幾天我故意造成的離别,在我是不可計的損失,我本想放松了他,而我把他捏得更緊了。我既不能把他從心裡壓根兒拔去。我為什麼要躲避着不見他的面呢?這真使我懊惱,我不能便如此同他離别,這樣寂寂寞寞的走上西山……

三月二十七

一早毓芳便上西山去了,去替我布置房子,說好明天我便去。我為她這番盛情,我應怎樣去找得那些沒有的字來表示我的感謝?我本想再呆一天在城裡,便也不好說出了。

我正焦急的時候,淩吉士才來,我握緊他雙手,他說:

“莎菲!幾天沒見你了!”

我很願意在這時我能哭得出來,抱着他哭,但眼淚隻能噙在眼裡,我隻好又笑了。他聽見明天我要上山時,他顯出的那驚詫和一種嗟歎,又很安慰到我,于是我真的笑了。他見到我笑,便把我的手反捏得緊緊的,緊得使我生痛。他怨恨似的說:

“你笑!你笑!”

這痛,是我從未有過的舒适,好像心裡也正錐下去一個什麼東西,我很想倒下他的手腕去,而這時葦弟卻來了。

葦弟知道我恨他來,而他偏不走。我向着淩吉士使眼色,我說:“這點鐘有課吧?”于是我送淩吉士出來。他問我明早什麼時候走,我告他;我問他還來不來呢,他說回頭便來;于是我望着他快樂了,我忘了他是怎樣可鄙的人格,和美的相貌了,這時他在我的眼裡,是一個傳奇中的情人。哈,莎菲有一個情人了!……

三月二十七晚

自從我趕走葦弟到這時已是整整五個鐘頭了。在這五點鐘裡,我應怎樣才想得出一個恰合的名字來稱呼它?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這小房子裡不安的坐下,又站起,又跑到門縫邊瞧,但是——他一定不來了,他一定不來了,于是我又想哭,哭我走得這樣凄涼,北京城就沒有一個人陪我一哭嗎?是的,我是應該離開這冷酷的北京的,為什麼我要舍不得這闆床,這油膩的書桌,這三條腿的椅子……是的,明早我就要走了,北京的朋友們不會再膩煩莎菲的病。為了朋友們輕快的舒适,莎菲便為朋友們死在西山也是該的!但都能如此的讓莎菲一人看不着一點熱情孤孤寂寂的上山去,想來莎菲便不死,也不會有損害或激動于人心吧……不想了!不想!有什麼可想的?假使莎菲不如此貪心在攫取感情,那莎菲不是便很可滿足于那些眉目間的同情了嗎?……

關于朋友,我不說了。我知道永世也不會使莎菲感到滿足這人間的友誼的!

但我能滿足些什麼呢?淩吉士答應我來,而這時已晚上九點了。縱是他來了,我便會很快樂嗎?他會給我所需要的嗎?……

想起他不來,我又該痛恨自己了!在很早的從前,我懂得對付那一種男人便應用那一種态度,而到現在反蠢了。當我問他還來不來時,我怎能顯露出那希求的眼光,在一個漂亮人面前是不應老實,讓人瞧不起……但我愛他,為什麼我要使用技巧?我不能直接向他表明我的愛嗎?并且我覺得隻要于人無損,便吻人一百下,為什麼便不可以被準許呢?

他既答應來,而又失信,顯見得是在戲弄我。朋友,留點好意在莎菲走時,總不至于像是一種損失吧。

今夜我簡直狂了。語言,文字是怎樣在這時顯得無用!我心像被許多小老鼠啃着一樣,又像一盆火在心裡燃燒。我想把什麼東西都摔破,又想冒着夜氣在外面亂跑去,我無法制止我狂熱的感情的激蕩,我便躺在這熱情的針氈上,反過去也刺着,翻過來也刺着,似乎我又是在油鍋裡聽到那油沸的響聲,感到渾身的灼熱……為什麼我不跑出去呢?我等着一種渺茫的無意義的希望到來!哈……想到紅唇,我又癫了!假使這希望是可能的話——我獨自又忍不住笑,我再三再四反複問我自己;“愛他嗎?”我更笑了。莎菲不會傻到如此地步去愛上南洋人。難道因了我不承認我的愛,便不可以被人準許做一點兒于人也無損的事?

假使今夜他竟不來,我怎能甘心便恝然上西山去……

唉!九點半了!

九點四十分!

三月二十八晨三時

莎菲生活在世上,所要人們的了解她體會她的心太熱太懇切了,是以長遠的沉溺在失望的苦惱中,但除了自己,誰能夠知道她所流出的眼淚的分量?

在這本日記裡,與其說是莎菲生活的一段記錄,不如直接算為莎菲眼淚的每一個點滴,是在莎菲心上,才覺得更切實,然而這本日記現在是要收束了,因為莎菲已無需乎此——用眼淚來洩憤和安慰,這原因是對于一切都覺得無意識,流淚更是這無意識的極深的表白。可是在這最後一頁的日記上,莎菲應該用快樂的心情來慶祝,她是從最大的那失望中,蓦然得到了滿足,這滿足似乎要使人快樂得到死才對。但是我,我隻從那滿足中感到勝利,從這勝利中得到凄涼,而更深的認識我自己的可憐處,可笑處,是以把我這幾月來所萦萦于夢想的一點“美”反缥缈了,——這個美便是那高個兒的豐儀!

我應該怎樣來解釋呢?一個完全癫狂于男人儀表上的女人的心理!自然我不會愛他,這不會愛,很容易說明,就是在他豐儀的裡面是躲着一個何等卑醜的靈魂!可是我又傾慕他,思念他,甚至于沒有他,我就失掉一切生活意義的保障了;并且我常常想,假使有那末一日,我和他的嘴唇合攏來,密密的,那我的身體就從這心的狂笑中瓦解去,也願意。其實,單單能獲得騎士一般的那人兒的溫柔的一撫摩,随便他的手尖觸到我身上的任何部分,是以就犧牲一切,我也肯。

我應當發癫,因為這些幻想中的異迹,夢似的,終于毫無困難的都給我得到了。但是從這中間,我所感到的是我所想象的那些會醉我靈魂的幸福嗎?不啊!

當他——淩吉士——在晚間十點鐘來到時候,開始向我嗫嚅的表白,說他是如何的在想我……還使我心動過好幾次;但不久我看到他那被情欲燃燒的眼睛,我就害怕了。于是從他那卑劣的思想中所發出的更醜的誓語,又振起我的自尊心來!假使他把這串淺薄肉麻的情話去對别個女人說,一定是很動聽的,可以得一個所謂的愛的心吧。但他卻向我,就由這些話語的力,把我推得隔他更遠了。唉,可憐的男子!神既然賦與你這樣的一副美形,卻又暗暗的捉弄你,把那樣一個毫不相稱的靈魂放到你人生的頂上!你以為我所希望的是“家庭”嗎?我所歡喜的是“金錢”嗎?我所驕傲的是“地位”嗎?“你,在我面前,是顯得多麼可憐的一個男子啊!”我真要為他不幸而痛哭,然而他依樣把眼光鎮住我臉上,是被情欲之火燃燒得如何的怕人!倘若他隻限于肉感的滿足,那末他倒可以用他的色來摧殘我的心;但他卻哭聲的向我說“莎菲,你信我,我是不會負你的!”啊,可憐的人,他還不知道在他面前的這女人,是用如何的輕蔑去可憐他的使用這些做作,這些話!我竟忍不住而笑出聲來,說他也知道愛,會愛我,這隻是近于開玩笑!那情欲之火的巢穴——那兩隻灼閃的眼睛,不正在宣布他除了可鄙的淺薄的需要,别的一切都不知道嗎?

“喂,聰明一點,走開吧,韓家潭那個地方才是你尋樂的場所!”我既然認清他,我就應該這樣說,教這個人類中最劣種的人兒滾出去。然而,雖說我暗暗的在嘲笑他,但當他大膽的貿然伸開手臂來擁我時,我竟又忘記了一切,我臨時失掉了我所有的一些自尊和驕傲,我是完全被那僅有的一副好豐儀迷住了,在我心中,我隻想,“緊些!多抱我一會兒吧,明天我便走了。”假使我那時還有一點自制力,我該會想到他的美形以外的那東西,而把他像一塊石頭般,丢到房外去。

唉!我能用什麼言語或心情來痛悔?他,淩吉士,這樣一個可鄙的人,吻了我!我靜靜默默的承受着!但那時,在一個溫潤的軟熱的東西放到我臉上,我心中得到的是些什麼呢?我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樣會暈倒在她那夫妻的臂膀裡!我是張大着眼睛望他,我想:“我勝利了!我勝利了!”因為他是以使我迷戀的那東西,在吻我時,我已知道是如何的滋味——我同時鄙夷我自己了!于是我忽然傷心起來,我把他用力推開,我哭了。

他也許忽略了我的眼淚,以為他的嘴唇是給我如何的溫軟,如何的嫩膩,是把我的心融醉到發迷的狀态裡吧,是以他又挨我坐着,繼續的說了許多所謂愛情表白的肉麻話。

“何必把你那令人惋惜處暴露得無餘呢?”我真這樣的又可憐起他來。

我說:“不要亂想吧,說不定明天我便死去了!”

他聽着,誰知道他對于這話是得到怎樣的感觸?他又吻我,但我躲開了,于是那嘴唇便落到我手上……

我決心了,因為這時我有的是充足的清晰的腦力,我要他走,他帶點抱怨顔色,纏着我,我想:“為什麼你也是這樣傻勁呢?”他于是直挨到夜十二點半鐘才走。

他走後,我想起适間的事情。我就用所有的力量,來痛擊我的心!為什麼呢,給一個如此我看不起的男人接吻?既不愛他,還嘲笑他,又讓他來擁抱?真的,單憑了一種騎士般的風度,就能使我堕落到如此地步嗎?

總之,我是給我自己糟蹋了,凡一個人的仇敵就是自己,我的天,這有什麼法子去報複而償還一切的損失?

好在在這宇宙間,我的生命隻是我自己的玩品,我已浪費得盡夠了,那末因這一番經曆而使我更陷到極深的悲境裡去,似乎也不成一個重大的事件。

但是我不願留在北京,西山更不願去了,我決計搭車南下,在無人認識的地方,浪費我生命的餘剩;是以我的心從傷痛中又興奮起來,我狂笑的憐惜自己:

“悄悄的活下來,悄悄的死去,啊!我可憐你,莎菲!”

賞析:

《莎菲女士的日記》是丁玲的成名之作,寫于1927年冬,發表于1928年3月。描寫的背景是“五四”退潮到大革命失敗這一曆史時期。它以日記形式記錄了一個遠離社會、家庭,蟄居于北京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青年女性的精神苦悶,揭示了“五四”以來至20世紀20年代後期,一部分知識青年在個性主義沖擊下覺醒起來,但又沒有投入實際鬥争、沒有找到正确出路的苦悶彷徨的心靈曆程,具有一定反封建的意義。《日記》共三十四則,前十七則主要寫莎菲對葦弟的沖突心理,後十七則主要描寫莎菲看透了淩吉士的卑劣但仍迷戀于他的心情。作品一開篇就描寫了莎菲正處于愛情幻滅中的那種百無聊賴的景況:生活環境令人窒息,求愛者個個使人厭煩,莎菲拖着病體蟄居鬥室,什麼也不想幹,什麼也不能幹。老實厚道的葦弟愛着莎菲,但他不了解莎菲的思想。莎菲同情他,但是不愛他。她傾慕外表漂亮内心卑劣的南洋闊少淩吉士,但又鄙夷其靈魂的肮髒卑劣,經受了痛苦的感情與理智的考驗,最後終于擺脫了淩吉士,她始終沒有追求到理想的愛情,最後陷入孤獨、疾患、身心都受到創傷的悲境裡,陷入對人生的更深的迷惘中。

莎菲這個人物形象是比較複雜的。一方面她憤世嫉俗,蔑視封建禮教,大膽追求自由戀愛,有強烈的反抗叛逆精神;另一方面又孤芳自賞、多愁善感,既倔強,又脆弱,渴望得到“真正的愛情”,一旦不能如意,就變得消極、感傷、絕望。正如茅盾在《女作家丁玲》一文中所說的:“莎菲女士是心靈上負着時代苦悶的創傷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絕叫者”,“是‘五四’以後解放的青年女子在性愛上的沖突心理的代表者”。莎菲形象的典型意義就在于通過這個叛逆者的形象,向黑暗的社會發出了強烈的控訴,同時作家在莎菲的絕望中暗示人們要另尋出路。

在藝術上,《日記》不注重故事情節,主要靠大膽細膩的心理剖析來刻畫人物性格,作品通過内心獨白的方式,多方面地寫出了莎菲複雜多變的心理活動和感情波動,真實地展現了她的内心世界。文筆細膩,語言清麗,既有散文的美,又有詩的意境,顯示了作家出色的藝術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