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第2章 渌水相遇

作者:瑢玙聊逍遙

夏天日長,等天色全黑,已八點多。連天悶熱,小小村落又被三面青山包裹,更加密不進風,熱煞很多人。

村裡矮屋居多,坐南朝北,橫七豎八,錯落無章。青瓦泥磚,屋前小院,檐下青苔,屋後豬圈,一一顯見。

從山頂望下,各家各戶,都還有大人或小孩在自家門前納涼。老人搖着蒲扇,小孩追趕螢火,女人時而望望村前田埂上的男人,時而囑咐家裡的孩子不要瘋鬧。男人扛着鋤頭守在自家稻田田埂的堤埝旁,生怕他家田裡的水被放走。他們在黑夜中搖晃手電筒,以警告試圖來偷水的“賊”——此田勿犯。

光束晃進村落,也晃進亭亭她家。

她家是這個村子唯一脫了“農民籍”的兩層樓房,家裡分得的田産都已承包出去。三嫂一個人坐在院裡的樟樹下許久,臉上的淤青逐漸顯出。兩個孩子待在各自的房間,不敢看她的青面,因為看久了,她就像一個沒有獠牙的妖怪。

夏夜蛙聲蟬鳴,本是亭亭最喜歡的韻律,她曾在日記裡寫道:“蛙哇如鼓響,蟬鳴似笛音,這是自然獨獨對我的熱愛,為我而奏的音樂會。”

而今晚它們隻是一片雜噪。

被烏雲遮掩的天,是一片漆黑的靜,沒有人去注意這靜的表象之後的風起雲湧——一場大雨即将來臨。亭亭站在卧室窗前看向外面,沒有開燈。

窗前其葉蓁蓁的大樟樹像個大黑洞,幽深地可怕,她仿佛看到很多鬼羅刹從裡面跳了出來,吓得趕緊拉電燈拉繩,燈一亮,才發現什麼都沒有。

隔壁房間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哥哥正對着牆壁打乒乓球。

夜半人靜,果然來了密麻的大雨,大地舒爽了,散出泥腥味。

還有兩天就是鄉鎮府的慶祝會,亭亭見媽媽皮青臉腫的樣子,決意自己去工地找爸爸。她來到三嫂床頭說了自己的決定,三嫂隔着被子抽噎不回應。亭亭杵了一會,看還是沒有回應,就去廚房用胖嬸送她的礦泉水瓶灌了井水,出門去杜老三幹活的工地。

杜老三現在施工的工地離家裡有二十多公裡,亭亭邊走邊打聽,到達工地時已是晚上九點多。

因為下雨,勞工們早早就散了工,一群大老爺兒們聚在一塊抿着小酒,磕着花生,聊聊花邊新聞。

“老杜又鑽到小莫被窩裡去啦,嘿,老杜豔福不淺啊,聽說他家裡那個老婆挺漂亮的,怎麼就……”

“漂亮頂什麼用,就是個潑婦,昨天老杜回去,差點把老杜的耳朵給咬掉了,簡直就是個母老虎。”

“啊,是嗎?難怪今天看他耳朵通紅通紅的。那娘兒們還真夠狠的。”

……

亭亭立在窗下看向窗内,聽他們談論着自己的父母,幾度想沖進去把他們罵個狗血噴頭,可一想到家醜不可伸張,她羞憤地悄然離開。

摸黑來到莫阿姨的房間,窗戶虛掩着,隐約聽到裡面有人在說話。她小心地從縫口瞄去,看到和莫阿姨一絲不挂地躺在一起的正是自己的爸爸,亭亭一陣幹哕。

生平第一次在心裡罵了狗男狗女四個字,當她意識到這四個字的粗俗、鄙爛、下作、背叛之後,她痛恨起自己來,全身被這四個字絞得生疼,酸水再次湧上喉眼。

她連忙捂住嘴和胃,沖進黑黢黢的夜。

雨一直下,從昨夜到今夜,沒完沒了,氲得空氣陰陰綿綿,像一層半幹的薄紗罩在人身上,不自在。亭亭踩得泥水四濺,在這稠密的雨夜裡一會兒猛沖,一會兒快走,想和時間賽跑回到過去。她覺得隻有這樣才能忘記剛才的畫面,忘記所有不該知道以及不該經曆的所有。

山間小道,在持續暴雨的浸潤下更是泥濘不平。一個踉跄,身體往後一仰,她整個人倒了下去。這一路奔跑耗盡了她的氣力,她喘着粗氣,索性就躺在泥水裡。雨水絲絲扣扣落下,和着她的淚水一起淌在面頰,她捂住雙眼,以躲避讓她覺得猥瑣難看的畫面。

渾身泥水讓她不斷哆嗦,她蜷縮在山野裡,周邊是黑森的樹木,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身處何處。

從早上到現在,一粒米都未進,就抿了幾口雨水,手裡的礦泉水瓶和雨傘早已不知下落。夜越來越深,雨勢減弱,她沒覺得饑餓,也無恐懼,甚至希望從那黑暗處能走出妖魔鬼怪将她帶走。

閉上眼,她驚訝發現自己竟光腳踩在浮萍上,雨點在不遠處的水面畫圈。

她在浮萍之上蹦蹦跳跳,腳底闆酸酸癢癢,撓得她哭笑不得。正玩得盡興,天空之中飄來一個人,他背對着亭亭,伸手向她軟軟地喊:“來吧!快來吧!”亭亭毫不猶豫就抓住那隻手想跟着去,正要起腳,發現自己怎麼都擡不起來,竟是被浮萍給纏住了。

她低頭使了勁兒地踩,嘴裡“滾開、死開”地罵着,急慌中又看到剛才的水圈已變成無數一張一翕的尖嘴,都朝着她叫嚣。她氣急敗壞,咬牙切齒:“我不怕你們,你們這些沒有人倫道德的娼婦,不知羞恥的賤胚子,黑了心肝抛棄妻女的遭人……”

她越罵越來勁兒,那些污言穢語像似能聽懂召喚,不斷灌進她腦子,她強扭着身體向上爬,再向上看時,那隻從天空中伸來的手,已經消失了,她被狠狠地摔在浮萍上。隐約中,不知什麼方向傳來笛音,她無力睜開眼,發現竟是一場夢……

“原來夢也這樣可怕、累人,也有那麼多閑言碎語,還不如醒着。”

她起身繼續向前走,沒有方向,也沒有目的地,隻有頭重腳輕,靈魂偏離了身體十五度。

明天的慶祝會、卧床哭泣的媽媽、不吭聲的哥哥、偷情的爸爸,甚至她自己……

通統這些都與她再無關系。

不知又遊走多久,天空開始泛白,雨已停,衣服大體風幹。麻雀在矮灌叢裡上蹿下跳,像足了鄉鄰們争先恐後來她家看戲的樣子。她不管不顧向前走,甚至挺起腰,露出一對明顯的鎖骨,像奔赴盛宴,突然迫不及待跑起來……

天透亮後,她看到浩浩蕩蕩的洞庭湖。

連綿大雨攪得湖水混濁,翔魚難見。

湖面,百舸争流,以長天為幕,亦與鷗燕同飛。堤上,楊柳十裡,與青草相戲,碧透四方疊山。

亭亭想着屈原懷才不遇投了汨羅江,她葬在這八百裡水泊也是幸事,這樣就可一了百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發現生活是件比死更可怕的存在,過去幾年她嘗試了各種自殺的方式:絕食、割腕。最近一次自殺方式,還是她從武俠小說中學得的。

小說裡英雄人物為了民族大義手起刀落很幹脆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亭亭未從其中感覺得半點痛苦,當即她就去廚房拿了菜刀,順着水缸磨砂缸沿左三下右三下。磨好之後,她按照書上所寫,雙手将刀架在脖子上,然後用力一轉頭,一了百了。可脖子才被劃了一道小口子,就已經疼痛得手腳發軟,人和刀一起跌落在地。

亭亭盤腿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回想自己短暫無為的人生。柳葉上的積水灑在她滿是泥濘的灰格子棉質短袖和黑色長褲上。不知坐了多久,一陣悠長悲傷的笛音從身旁小山丘另一邊傳來。這音樂像尼羅河的聖水,讓悲傷得到安甯,亭亭停止了與死亡的對話,循着聲音找到吹笛人。

吹笛人臨水而立,沁涼的風從東邊吹來,灌入他不合身的衣褲裡。亭亭靜靜地站在他身後良久。曲終,她輕輕地走近他,吹笛人突然向後轉身讓她又後退幾步。

“這是什麼曲子?真好聽。”

吹笛人驚猶未定,聽到亭亭的提問,他慌張地将拿笛子的手放到身後。

“叫,叫‘涼夏’,你,你是誰?怎麼在這裡?”吹笛人遲疑幾秒後回道。

“我是誰?”亭亭蔑笑一聲,“這個世界還會有人關心我是誰嗎?女兒也好,妹妹也罷,沒有人關心的。”見吹笛人摸不着頭腦疑望她,會心一笑,脆聲道:“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來在這裡,對了,這裡好美,像畫兒一樣,這是什麼地方?”

“這叫容……這是洞庭湖。”

“我知道是洞庭湖,隻是……”

“哦,這裡是縣城,你看那邊,就是縣一中,我就在那裡讀書,你怎麼會來這裡?”吹笛人這才開始上下打量亭亭。

“我想我是迷路了,你也是縣一中的學生嗎?”

“難道你也是?”

“現在還不是,但我考上了,隻是……可能……”可能以後也隻能去地獄做學生了,她支支吾吾,躲閃他的打量。

“那以後我們可是校友啊,我叫李智信,下半年我就進高三了,算你的學長。”

“你好,我叫杜亭亭,你剛才吹的曲子真好聽,可以再吹一次嗎?”

“可以的,沒有問題,隻是,你怎麼會……”智信用手在她面前比劃,問她怎麼會這麼狼狽。

她聳了聳肩,鎖骨上窩凹得更深,牽引頸側線,勾勒得臉廓清晰秀麗,接着舒了口氣道:“沒什麼,去了一個可怕的地方,看到了可怕的東西,覺得生活……生活很沒意思……人活着很沒意思……山沒意思……水也沒意思……所有東西都沒意思……”盯着湖面深處,又沖着智信微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也很沒意思?”

她幹笑着随地而坐,像個曆經滄桑的水手看着一望無際的水面。

“哦——不——”智信也跟着坐下,心裡掠過:“隻有貧窮和無知才是真的好沒意思。”便沒再追問,開始斜眼打量這個素蓮般的女孩。他看着她一對深邃的酒窩,似乎就已知道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和去脈。他起身将自己随身帶着的蓑衣披在她身上,複又坐下,吹起剛才那首曲子。

兩人都望着湖面,蒼涼的空氣飄蕩着悲傷動聽的笛音,亭亭将下巴放在膝蓋上。曲調如泣如訴、或低或高,亭亭靜靜聆聽,直到曲終。

“你為什麼吹這麼悲傷的曲子?”

“悲傷嗎?比曲子更悲傷的是生活。”

“是的,你說的沒錯,沒有什麼比生活更悲傷,連死亡都沒有,沒有……”

“死亡!你這是什麼意思?這麼小就想到死亡?”他看到亭亭沒有回話,又繼續說:“對不起,我……”

“沒有,不關你的事,我隻是不了解大人,或者說,我不能明白身邊的很多人,更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沉默,短暫的沉默後,她換了輕松語氣,問:“對了,下雨天,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啊?”

“我不是一個人啊!”

“咦,哪還有誰?”

“還有大黃,還有一頭牛哩,你看——”智信指着山丘上正在低頭吃草的大黃牛。

亭亭突然笑了起來,像清風吹過的水蓮花,脆雅,讓人憐愛。而智信也被自己毫無邏輯的話給逗樂了。

“謝謝你。”

“謝我什麼?”

“你的音樂,讓我感受到山湖脈動,草木微命,都是活着的價值。”

“你喜歡就好——”智信欲言又止,納悶想:“活着怎麼都是好的。”

兩人又陷入沉默——

遠處的浪花沒有一刻停歇,沖擊岸堤。智信忍不住又偷偷看了眼身邊的女孩,她正盯着遠處浩瀚的水天相接。看她斂眉聚神,他似乎看到了團積在她身上的痛苦,到了嘴邊的安慰話又縮了回去。比死還可怕的痛苦,他想不出還有什麼詞可以帶來安慰。

“我要回去了。”許久之後,亭亭起身拍了拍腿兩側,說道。

“哦,”跟着起身,“那——那你回去吧。”

“再見。”揮一揮手,亭亭轉身離開。

“再見。很高興你喜歡我的音樂。”聲音很小,小到亭亭沒有聽見。

智信目送亭亭行至山丘,搖搖晃晃的背影讓他的心無緣無故一陣刺痛,他大聲喊道:“杜亭亭——”亭亭轉身,殘風吹拂掉下的淚珠。智信又大聲說:“記住,如果自己強大了,就不會絕望到生無可戀……”她沉重地點點頭。

“時間最終會讓我們強大起來,不要着急。”這聲音,是他拼盡了全力。

她聽得一清二楚,“我知道啦!再見。”然後轉身消失在智信的視線裡。

亭亭回到家已是半夜,哥哥早已睡下,三嫂聽到動靜起床檢視,看到是亭亭又一句話不說準備回屋。亭亭叫住三嫂:“媽媽,我,我,尿血了……”亭亭将剛換下來的内褲給媽媽看,面帶懼色。三嫂看着自己近十六歲的女兒,兩人抱着痛哭起來……

第二天的慶祝會,隻有亭亭一個人沒有家長出席。整個暑假杜老三也沒有回過家。亭亭白天幫着媽媽幹農活,晚上就看書,把自己沉浸在那段音樂聲中,什麼煩惱就都煙消雲散。可農村孩子可看的書不多,除了學校發的教科書就是教育組發的月刊,亭亭将這些書翻來覆去不厭其煩,最起碼書中的世界比家裡那些事要讓人歡快很多。

現在,她很期待九月的到來,她在常用的日記本中寫道:“上天在我最絕望的時候讓我聽到如此動聽的音樂,是在告訴我,假如生活讓我生無可戀,我仍然要相信這都是暫時的,會有很好的世界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