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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一本書想起的往事

作者:光明網

【文壇述往】

作者:陳建功

作家出版社出版、香港作家潘耀明所著的《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一書,我已期待很久。此書撰寫之前,耀明兄曾翻箱倒箧,整理出所藏現代文人書畫、手稿和信劄,分别在香港城市大學和香港浸會大學舉辦了展覽。随後,他把部分藏品的來龍去脈,加上他對這些學者、作家的人生曆程、文化成就的考察,一一寫了出來。我不能不為耀明兄找到一個絕妙角度為我們講述這些蘊積多年、飽含深情的故事而高興。

我結識耀明兄已有38年。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中國,國門初開,各界與境外的交流日漸頻繁,在新時期率先活躍起來的作家們,有了各種出訪機會,香港便成為經由之地。時任香港三聯書店負責人的潘耀明,成了内地文場有口皆碑的“居停主人”。他以誠懇、謙和的為人和豐厚的學術積累,與劫後尚存的許多當代文化大家結下了忘年之誼,又與活躍在新時期文學的同輩作家交往密切。我和耀明兄的交往,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由一本書想起的往事

1994年,聚會于北京辟才胡同“憶苦思甜大雜院”,左起:陳祖芬、臧鴻、陳建功、金庸、金庸夫人、劉夢溪。潘耀明攝

1984年,我和北京作家鄭萬隆應邀通路美國一個月,利用過境的機會,在香港逗留了幾日,初次相識就得到耀明兄的盛情款待。一次茶叙時,耀明兄問我和鄭萬隆,回到内地後,可否代為聯系另外八位作家——馮骥才、王安憶、劉心武、賈平凹、張承志、韓少功、莫言、史鐵生,加上我們二位,編選各自的作品集,介紹到台灣出版。以我當時的認知,台灣尚未解除所謂的“戒嚴”,引入大陸的作品有一定風險。作為十位作家中的一位,又是這一批書稿的大陸牽線人,我不能不對耀明兄說出自己的顧慮。耀明兄說,海峽兩岸正掀起“大陸熱”和“台灣熱”,出版大陸新銳作家的作品集,恰為台灣讀者所期待。他還告知,台灣那邊力主推出此書并願擔綱主編的,是柏楊先生。柏楊先生的書我是讀過的,且知道他因為“大力水手事件”坐過9年多的大牢,現又以“前科”之身承擔風險,我輩豈能退縮于後?由此,便有林白出版社出版十卷本的“中國大陸作家書系”,向台灣讀者介紹了十位中青年作家的作品。初次交往我就感到,在我們與台灣、與港澳,乃至與世界華文創作界的交流方面,耀明兄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今讀《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一書,耀明兄往來奔波的身影,越發清晰起來。此書所涉及的學者、作家,他們的名字都在中國現當代學術史、文學史上如雷貫耳,其中的大多數,應算是潘耀明的前輩。從各位大師的書劄、題贈以及耀明兄的回憶中,不難讀出那些前輩平易、謙虛、謹嚴的人格風範,也讓我們讀出潘耀明與他們之間心靈的相通。耀明兄文章所展現的才學,特别是他對每一位所識作家的作品乃至現當代文學史的熟稔,令我驚歎。書裡提及的往事,在與耀明兄相聚時,曾聽他提起片段,我也知道在艾青、冰心、葉聖陶等作家離世後,耀明兄與其家人仍然保持往來。感人之處,已在書中盡記,茲不贅述。

最後一篇《手迹之外一章:我與金庸》,澄清了各種傳言,潘耀明聲明自己并非“金庸先生的秘書”“金庸先生的代言人”,而隻是“金庸的小字輩朋友”,甚至說自己是“卑微的學生”。這是耀明兄的由衷之言。不過以我所知,潘耀明這位“小字輩”,确為查先生所信賴。文中平實而細密地回憶和金庸先生相處的點點滴滴,深情而有趣。他接到董橋先生傳話,得知金庸先生約見,是多麼意外、興奮。寒暄過後,查先生請他稍候,自己移步到一邊的辦公桌旁,伏案書寫着什麼。枯坐半刻鐘,始見查先生手持箋紙起身而來,遞來的是親手寫下的“墨香飄鼻”的聘書。這一對性格相近、“拙于辭令”的“忘年交”,操着帶有各自濃重鄉音的國語,你言我語。有一次,查先生一邊說着,一邊漫不經心地起座,找出一瓶上好的威士忌,為他酙滿,繼而給自己倒上。沒有更多的客套,各自心照不宣地端着酒杯,酒氣氤氲中解除了拘牽,南腔北調,逸興遄飛……這情境使我想起“三嗅疏枝冷蕊,索共梅花一笑”,嗅的不是花,是威士忌罷了。

查先生和耀明兄也并不總是獨坐幽篁。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我之有幸與金庸先生相識,也緣于耀明兄引見,而那次相見,很是熱鬧。

應是1994年10月下旬,忽接耀明兄來電,告知陪同金庸先生來京,偷得閑暇,想感受一下舊京民俗,問可有好的去處推薦。那時因寫“京味小說”,我對舊京民俗有所涉獵。适逢北京西單北大街辟才胡同裡,新開一家“憶苦思甜大雜院”,聽這飯莊的名字,就有時移世變的滋味,可以感受舊京生活。耀明兄聽了,連連道好,說查先生就要找這種有特色的地方。又說,聚會不隻是為了吃飯,這樣的休閑,才有意思。

我又建議,何妨把當下活躍的“叫賣大王”臧鴻請來助興?

老北京的市聲引起民俗學界的注意,應是上世紀初年的事,此後不少作家、學者熱衷于此,漫說在現當代小說、散文裡屢被提及,甚至有人出專著以詳述。到了80年代,某年春節聯歡晚會上,北京人藝的老藝術家們還演出了《老北京叫賣組曲》。出身于棚匠世家的臧鴻,自幼生活在北京底層,曾以小買賣為生,新中國成立後鑽研曲藝,尤以模仿舊京叫賣為一絕。我認識臧鴻的時候,他已經為《城南舊事》《四世同堂》等多部影視劇配過音,又曾給胡絜青表演,被她贊譽為“京城叫賣大王”。耀明兄聽說我能邀來臧鴻,喜出望外,說更好了更好了,查先生肯定會很開心,我們不虛此行啊。

我已經忘記那次是查先生還是耀明兄做東了,隻記得聚餐結束前,查先生偷偷塞給臧鴻一個紅包,因臧鴻一再推讓,倒變成“衆目睽睽”了。我隻好出面勸臧鴻收下,說查先生是按了香港的習慣,請了解美意。應邀同來一聚的,還有劉夢溪、陳祖芬夫婦。夢溪儒雅含蓄,祖芬則少女般活潑,無論是菜單還是掌故,總會引她脆聲大笑。“憶苦思甜大雜院”的菜單的确有趣:一頁是“憶苦篇”,品種有窩窩頭、棒渣粥、烤蕃薯、菜團子之類;一頁是“思甜篇”,就是蔥爆羊肉、軟炸裡脊之類的了。那天大家圍席而坐,話題圍繞舊京小吃展開。查先生興緻勃勃地品嘗了豆汁兒,夫人則聞了聞,禮貌地抿了抿。又聊到舊京的天橋,臧鴻就按捺不住要表演了——他擡手攏住耳朵,放聲吆喝起來。那聲音嘹亮而悠長,仿佛要穿透重重的四合院,又消失在幽幽的胡同裡……賣冰糖葫蘆的、賣蛤蟆骨朵兒(蝌蚪)的、賣瓜果梨桃的、磨剪子戗菜刀的……惟妙惟肖,連說帶唱,開始還不苟言笑的查先生,聽得興味盎然,有時忍不住拊掌稱快。我記得查先生還好奇地向臧鴻發問:“你吆喝時,為什麼要攏着耳朵?”臧鴻說:“這是為了攏音兒啊。”大概看出查先生對北京話生疏,臧鴻補充道:“洋派兒的說法就是,我得把這巴掌攏起來找共鳴呢!”衆皆大笑,我初次谒見大師的不安,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為人誠懇而周到,加上文化的志趣,就是潘耀明備受“忘年交”們信任、欣賞,進而可以推心置腹的原因。

坦率地說,初翻開《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一書,心裡還是有一點惴惴不安的。寫的都是我知道的名人,不少還是我認識的師長。我當然相信耀明兄的格調,關于名人的隐私八卦,肯定不是耀明兄之興趣所在。不過翻看目錄時還是把我吓了一跳:和蕭紅女士有瓜葛的三個男人——蕭軍、端木蕻良、駱賓基,都寫到了,而且寫了6篇,占了25頁。關于老舍、胡絜青和趙清閣,甚至寫了8篇。此外還寫到了沈從文、丁玲的“恩義情仇”,顧城、謝烨的慘劇,乃至《受戒》裡的小英子何以成為汪曾祺“少年時代的一個夢”……這些,都曾是現當代文學史上熱鬧的話題。

其中蕭軍、端木和駱賓基我是熟悉的,我們曾在北京市文聯的作家支部共處多年。想起當初一到北京作協,我就與蕭軍先生一起參加煤礦文化宣傳基金會在大同煤礦舉辦的筆會,聽他縱談礦工形象的塑造,至今還不時與蕭老的女兒女婿互緻問候。我也曾與端木蕻良先生在前門西大街97号的“紅帽子樓”裡做過鄰居,老人家曾為我與趙大年合著的小說、電視劇《皇城根》題寫過篇名。而駱賓基,我還記得在讨論張潔入黨的會議上,他感慨萬千,說起自己在流亡桂林時,和張潔父母的交往,竟至擦起了眼淚。那時我才明白,為什麼張潔一直叫他“駱賓基叔叔”。和三位老人如此熟悉,他們和蕭紅之間發生的故事,我當然是知道的。大學畢業後,我調入北京作協從事專業寫作,一次開會時,忽見三位老人竟同坐在一個會議室裡,心裡不免有些緊張。暗自觀察,蕭軍、駱賓基二位與端木之間,是從來不說話的。至于他們和蕭紅之間的故事,更是諱莫如深的話題。盡管有研究者出了專著,也有好事者添油加醋,但一般相熟的人,是不願提起的。我沒想到耀明兄毫無避諱地面對,有時候還會直接詢問當事人,對所獲回答,也絕不遮遮掩掩。他客觀的、兼聽的立場以及盡可能全面地介紹各方觀點的原則,令我折服。當然,具體到某件事、某個人,肯定會有不同的闡釋,不同的看法。見仁見智,繼續讨論與探究都是必然的。但耀明兄的調查與陳述,把讀者由八卦的獵奇轉向對不同時代條件下複雜人生的了解,對性格各異的作家情感曆程的了解,對一言難以蔽之的複雜人性的了解。這是可貴的。

有了這種認知,便能明白,為什麼耀明兄的這些叙說、剖析、推想,引人入勝,又能捶打我們的靈魂。

我覺得,這就是了解作家、了解文學的開始。

《光明日報》( 2022年04月29日15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