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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恒:年輕時把文學當匕首,年老時當拐棍

劉恒:年輕時把文學當匕首,年老時當拐棍

槍聲。争吵聲。憂傷轉而歡快的口琴旋律。新生兒的啼哭。

3月,北京二環的一處排練廳,德雲社成員為主的班底正排練話劇《窩頭會館》。為了第三幕中槍的重頭戲,演員們在導演張國立的指導下,一遍一遍地摳細節。扮演苑國鐘的郭德綱看起來略有些疲憊,但每次大段的獨白,聲線都給得足足的,眼裡不時泛起一點淚花。

對情緒沒有那麼飽滿的演員,張國立強調:“得讓角色在心裡生根。要去了解台詞深刻的寓意。戲劇中廢話很少,這個本子尤其如此。”

《窩頭會館》共三幕,聚焦解放戰争末期,展現了以四合院房東苑國鐘為代表的一群北平小市民,在極度匮乏的環境裡如何掙紮于苛捐雜稅、惡人欺詐,又如何面對命運、情感和人心的拷問。極度生活化的台詞和鮮明的人物個性,充分展現了編劇劉恒的功力。

2009年,北京人藝版的《窩頭會館》集結了導演林兆華和一衆名角,成了一部現象級的口碑大戲。此後,劉恒找過濮存昕、楊立新等人,希望能重排這部戲,也想過自己來導,卻因種種原因未能實作。直到去年,(戲劇社)龍馬社姚怡提議,何不找德雲社來演。劉恒方覺得:有門兒了。從圍讀會到聯排,他眼見張國立排程自如,劇本文案做得細緻入微,“每個細節怎麼處理,邏輯是什麼,标得清清楚楚,想得明明白白。”

寫作,做影視和話劇編劇,與鄒靜之、萬方合作創立龍馬社,到近年擔任電影監制,劉恒說自己生命裡總有那麼一隻看不見的手,把一次次偶然契機推為現實。

朋友評價劉恒“筆很硬,人很軟”。大抵因為他年輕時的不善言辭,與世無争。但對待文學,他早早就有種要豁出命來的生猛。

他曾形容自己:15歲讀小說,上瘾。20歲偷偷寫東西,又上了瘾。23歲發表處女作,瘾越來越大,到四十多歲,“病入膏肓”。

“膏肓期”也正是他的寫作旺盛季。早年的《狗日的糧食》(1986)《力氣》(1988)和《伏羲伏羲》(1988),劉恒道盡他熟悉的農村人對生存、力量和性的渴望,語言充滿元氣;《蒼河白日夢》(1993)書寫清末陰翳亂世中人性的壓抑;《黑的雪》(1988)和《虛證》(1988)看似轉向當代都市,目光變得審視和冷峻,實則還是在描寫内心孤獨、和外界無法産生連接配接的個體。文學評論家孫郁評價,劉恒不是趨時的作家,他始終在苦苦尋找人的生命與周圍世界不和諧的根源。

到《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1997),則進入了另一重生活哲學和世俗樂觀的天地。有人擔心劉恒風格不穩,或以為他就此轉型,他隻道文學的鍛煉就沒有止境,至少不應該給自己多綁一條繩索。底色悲涼的他早早意識到,不幸福是必然的,“我的悲觀主義也源自人和人的不了解。”

《黑的雪》是劉恒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描寫内心自卑又渴求溫暖的青年李慧泉勞改出獄後,與改革初期社會的逐利氛圍格格不入,尋找友誼、愛情、自我,皆不可得,始終無法掌控命運。這部小說促成了謝飛導演的《本命年》。有報道稱,姜文曾言他飾演的主角李慧泉是自己那些年最滿意的一個角色,但劉恒表露過,李慧泉貌不驚人、生活委頓,姜文卻“實在太帥了”。自那時起,劉恒和影視界有了延續至今的緊密聯系。由小說《伏羲伏羲》改編的電影《菊豆》獲得奧斯卡提名,《蒼河白日夢》改編的《中國往事》被稱為國劇“遺珠”,《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口碑和收視都堪稱爆棚,連劉恒自己也覺驚訝。

劉恒:年輕時把文學當匕首,年老時當拐棍

電視劇《中國往事》根據劉恒的小說《蒼河白日夢》改編而成

太多人問過他做編劇的動因,以及和文學創作的不同。他把這看成一種自然轉向,無非是探讨生命意義換了一個軌道。隻不過,這個角色的話語權大大漸弱。但他尊重合作者,也了解遊戲規則。拍《少年天子》(2003)時他首次做導演,說起其中的演員贊不絕口。全劇拍完趕上“非典”,劇組都散了,他戴着口罩窩在房間裡一個月,剪片子興奮得兩眼放光,“好像一大堆形容詞、動詞、名詞在那兒堆着随你挑,一個句子,一個段落,一個章節,一直向下編,真是樂趣無窮。”

劉恒:年輕時把文學當匕首,年老時當拐棍

劉恒導演的電視劇《少年天子》

但那樣的機緣,不可多得。

采訪時,他極為坦誠地強調,自己不再有寫作小說的欲望。王安憶見他一次說他一次:“太可惜了。你為什麼不寫?”采訪時,劉恒把老友的诘問當段子說笑。但說到不寫,卻是嚴肅而令人服膺的口吻:生理和心理的衰老,對創作激情以及拓展文體和題材邊界的能力不再自信。

兒時在門頭溝農村,劉恒過早地目睹了死亡并被迫開啟對生死的體悟。文學成為他和時間、和外界對抗的工具。他把文學當作“敵人的替身,同謀”,把自己變身為抓文學這隻“耗子”的貓。“隻想胡來,哪怕像瘋子,像流氓,痛快就行。”

那個頑壯如秋菊,發願一條道生氣勃勃走到底的劉恒,就這樣老老實實地向歲月繳了械。

在這點上,他似乎有些道家所講的“順勢而為”。

面色依然紅潤,工作室裡的健身器他每天都用,也時常徒手練俯卧撐。緩慢如常的語調裡包含一分波瀾不驚的從容。但在不經意間的來去裡,他發現人力終究不敵自然之道。“這大半年出去開會,看所有人的臉都松弛了,皺紋增多,皮膚暗淡。我和他們開玩笑是戴口罩捂的,把二氧化碳給捂到皮膚裡去了。”

記憶力減退亦是不争的事實。中年之後的會議發言,他需要提前寫下關鍵詞。從四五年前開始,光記中心詞已不管用,得告訴自己中心詞是什麼意思,想說什麼。到最後一個句子不行,得寫兩三個句子心裡才踏實。

關于這種不可抵擋的暮年之勢,青春在握者渾然不覺。幾次和年輕學子、編劇們交流的公開場合,他不斷強調要善待生命資源,“最重要的資源是生命本身。”在香港地鐵上,他注意到路人多半在玩手機遊戲,于是提醒還有文學夢的聽衆:持久地注意一個自己願意注意的事物(比如閱讀),也是産生靈感的辦法。

有大學生問他,和身邊人有精神上的隔膜怎麼辦?看到别人有缺陷要不要講?他答:不要埋怨環境,不要在意自己競争的姿勢,不要關注别人的缺點。

“我已經未老先衰了,喜歡靜,喜歡獨處,以為讀書寫字是人生一大樂事和善事。這種散淡的文人心态可能會削弱寫作的内在動力,但是我已經過了靠激情潑墨的好時光了。我必須在自得其樂之中慘淡經營,并将(同道中的)優秀者視為鏡子,在彼此微光的映照中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直到完蛋。除此之外,不指望什麼别的了。”

這是1997年時四十多歲的劉恒刊發在《花城》上的文字。那時的我們尚不曾料到,劉恒與文學作别會如此決然。對這樣一份自覺自知和對文學的鄭重,與其歎息,不如尊重,并且依然期待。

我對我的局限性有充分的認識,等于是饒過自己了

對話劉恒

人:南方人物周刊 劉:劉恒

替身

人:上一版《窩頭會館》,你曾表達過,希望觀衆能夠明白作品想要表達的東西,但有一些觀衆似乎沒有接收到。

劉:觀衆有的時候看熱鬧。比如劇的最後,一個人(主角苑國鐘)将死的時候,一個小孩生出來,它是一種象征。結果上回有很多人很不高興。認為這是概念化,刻意要搞一個光明的結尾。可是戲劇邏輯到那了,就得哭出來。還有人覺得你不就是想寫個獻禮劇嗎?他們還是把這東西簡單化了。

《窩頭會館》不僅僅隻是寫社會動蕩期的底層命運。寫它的時候,我會不停想到中國曆史上所有的改朝換代,總會有一些缺陷,這些缺陷造成特别大的不滿,有的時候可能會産生暴力。那一個舊社會的覆滅和一個新社會的誕生,它所涵蓋的那些内容到底是什麼?實際上就是資源初期配置設定嚴重的不平衡,對資源的争奪造成了新的貧富不均,就像鐘擺一樣,穩定一段時間之後又把它摧毀重來。

劉恒:年輕時把文學當匕首,年老時當拐棍

2022年春,德雲社《窩頭會館》演出團隊在排練中,郭德綱飾演男主角苑國鐘

人:苑國鐘是其中你寫得最投入、最飽滿的一個人物。

劉:苑國鐘是我的替身。但古月宗(編者注:《窩頭會館》中的另一個重要角色)的一些話,也是我想說的。比如他講,“關公手裡一手拿刀,一手拿元寶,你得等着皇上賞。皇上沒賞你千萬不能上去拿,你上去拿他就給你一刀。”實際上他說的是君臣關系,在一個系統和制度裡掌握權力的人,他的生殺予奪。還有古月宗說,“你瞧見小達子那腳踏車了沒有?前轱辘都籠了,後轱辘還不定得歪到哪個外婆家去呢……”觀衆他不知道“籠”是什麼意思,是自行車圈扭了,擰麻花了,修車的把校正叫“拿籠”,這個說的也是統治者的事。但觀衆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像周玉浦(編者注:《窩頭會館》中的角色)說他老婆在看聖經“吧嗒”掉眼淚,他問他老婆哭什麼,老婆說“摩西領着人出埃及了”。他說這麼一句話,下邊呼呼就笑了,好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兒。但戲裡展示的現實就是,一個舊社會要完蛋了,有人領着大夥奔向了新社會,要帶着頭把自己的同類引到一個更好的境界去。觀衆可能不知道你讓人物說這些幹什麼,他覺得你是在開玩笑。是以不能強求所有的觀衆都跟你同步,完全不可能的。

人:鄒靜之說,小淼子(注:苑國鐘的兒子苑江淼,長期患病、默默印制傳單的革命青年,對父親懷有多年積怨)這個角色寫得不太舒服。

劉:他第一次看完之後就跟我說了,他覺得小淼子對他爸爸太苛刻了,弄不好讓觀衆讨厭。靜之是我朋友,他的直言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考慮過。他覺得,不管小淼子你懷疑你父親這個錢(用革命黨留下的資金買下四合院)來得幹淨還是不幹淨,但是你父親對你的關愛,你是時時在領受的。後來我仔細分析,這麼寫正是我自己家裡父子關系的寫照:我是我父親的獨生子,但跟我父親沒話說。他心眼好卻脾氣大,每每一說狠話,我扭頭就走了。這種潛意識影響到小淼子的塑造了,也算是一種報應吧。

人:觀衆對于新版德雲社的班底,可能會有先入為主的一些判斷。你怎麼看他們的優勢和劣勢?

劉:人藝那版的演員非常棒。重排找其他演員的話,觀衆都會認為是巨大的障礙。超越不了前面版本的話,在演員的職業評價上就會出問題。是以一般勢均力敵的演員不會輕易“趟這渾水”,但沒有名和實力的演員又撐不起表演需求的能力。

德雲社對舞台跟觀衆之間關系的控制是一流的。但我的觀察,最大的差别可能是,相聲演員在台上是演自己。所有著名的相聲演員在塑造了強大生動的自我形象之後,觀衆都不能容忍他有絲毫改變,他必須得演一個聰明的、伶牙俐齒的、搞笑的、讓人親近的角色。是以他會竭盡全力去塑造這一形象,不停地調動觀衆的情緒,包袱的頻率非常高。而話劇演員必須得把自己的本色抹掉,讓人認不出原來那個人才行。一旦掌握了這個開關之後,我相信他們憑借自身的功力會進入非常美妙的狀态。

少年時代

人:不管是窩頭會館,還是張大民家在的小院兒,你都寫出了底層生活的鮮活勁兒。這些環境和你自己的生活很近?

劉:我今天還跟我夫妻經過北京北站邊上拐彎那個地方。那個時候就是北京城的一處牆角。人在城牆下面掏了個洞,洞不到一人高,人進去貓裡頭,就跟鑽窯洞一樣,外頭人從那兒鑽過去到城裡去,城裡人從那兒鑽出來。要走正門的話,得再往邊上繞。1965年前靠着城牆,有大量是人們自己蓋的房子,算違章建築。

人:用什麼蓋?

劉:就用城牆磚蓋,你們都想不到。好多城牆磚都被拆掉了,有的地方城牆裡邊黃土全露出來了,他們把下邊的磚全扒走,扒了土自己蓋小房。

我小的時候在西直門住着,跟城裡多近。吃過柳樹葉,吃過楊樹的毛,吃過野菜的根,吃過護城河裡的水草。用鐵絲彎了鈎拴上繩子,“啪”扔到河裡去,拿那鈎子把水草鈎上來,摻上點玉米面,放在餅铛裡。我到現在還記着水草到嘴裡的腥味兒,柳樹芽子弄完之後的苦,你能想嗎?

人:你講過十幾歲的時候經常目睹農民死亡,都是什麼緣故?

劉:“文革”學校停課之後,我就被送到門頭溝山村裡,待了三年。農村裡也有派系之間的鬥争,互相傷害。

那時候我一個朋友給我剃頭,他奶奶住在邊上小廂房裡。朋友妹妹端着飯給奶奶送過去,“啪”一聲碗摔地上碎了,小孩紅着臉出來,說奶奶上吊了。給我剃頭的小孩扔了推子就沖進去了,我也就跟着進去。

老太太年紀很大,平時走路都困難,她棺材放在床炕邊。她是踩着炕把那個腰帶塞在房頂上,自己給吊在上頭,按常理她根本爬不上去,爬上去她也站不直,可她就楞把自己給吊死了。

我眼睜睜地看人死掉,完了當場全家人就通知親戚開始做飯,開始撕白布,弄孝帽、孝帶。然後大家擡着棺材,她大兒子拿着一個砂鍋裝點爐灰渣子,出門的時候“嘩”往地上一摔,大家開始哭。

他們擡着棺材到墳地去,要路過玉米地。玉米地剛長了一人多高,棺材就跟浪一樣把玉米給壓倒了,壓過去之後,玉米腰又直起來,印象特别深。過去之後,就在她丈夫墳頭邊上挖,挖到一半的時候小夥子的鎬都偏了,把他丈夫棺材都給打漏了,“咣”一個大黑洞出來。

人:外祖父的死,為什麼那樣震撼到你?

劉:主要是他那個狀态。他在村子裡比較有文化,經常有人向他來請教,包括後來寫大字報,别人想控訴誰,就在那屋裡說,他就在那給人家寫。通常都是互相譴責,把抗日戰争時候的事兒,祖輩上的事兒,他怎麼樣坑我了之類的,陳芝麻爛谷子全翻出來,我印象特别深。

外祖父身體不好,肺病。後來一直喘得厲害,要把農村那種方枕頭,兩三個枕頭摞上,把臉貼在枕頭上面,盤腿坐在席子上睡覺。能聽到他的痰在嗓子裡堵着。

我經常看他看着山發呆,說一些挺傷感的話。他對自己的人生不是太滿意,因為唯一的兒子是個軍人,在從新疆到西藏的路上出車禍死了,他算烈屬,他對這事兒始終耿耿于懷。

我小的時候接觸的都是這樣的細節。那時候特别不了解,比如老太太走了,人就躺在門闆上,大家卻在邊上歡天喜地地吃飯。我的文學作品跟少年時代的記憶有極大的關系。是以我從莫言的小說裡能感受到他童年的烙印有多深。他就是在村裡長大的,更純粹,我隻是住了那幾年而已。

人:住到胡同,就回到城市了。

劉:我們從西直門搬來的時候,還很少有人在大雜院裡蓋房子,後來随着孩子長大,不得不蓋,因為實在是沒有地方住了。

我們剛搬來的時候,跟鄰居中間有挺大的一個院子。他們家已經蓋了一個小廚房了,我們這邊院子比較大,他還主動幫我們蓋廚房。而且經常是家裡做了什麼,我拿到你那兒去吃,你拿到我這兒吃。有人家裡裝了電話座機,基本上周圍鄰居共同使用,甚至可以上人家裡用衛生間,都不當回事兒。

但後來就越來越不行了,人的想法有變化了。我寫張大民和鄰居為牆吵架,那就是我自己家的事。四合院裡這種磕磕碰碰的特别多。一旦差别出來,為了争奪某種利益,就開始不謙讓了。但我還是覺得,鄰裡互相之間分得比較清楚,才正常。

劉恒:年輕時把文學當匕首,年老時當拐棍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2000)

宿命感

人:這些年,你是嘗試過一些文學創作,覺得不夠理想,還是基本上就不寫了?

劉:基本上不寫了。人衰老之後,他是全面的衰老,創造力會衰退。我對自己的能力沒有青年時代那麼自負了,我覺得我的經驗夠,但我不敢肯定我的理性夠不夠。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還是支配語言的能力。有的作家是用一套語言用到死,永遠是同樣的口吻;有的作家會不停地變換語言方式,文風也會發生變化,通常是走下坡路的比較多。這就是語感喪失,搞不好就像擠牙膏一樣。而且一旦寫小說的話,還講那些四平八穩的故事,似曾相識的故事,或者是不疼不癢的主題,你寫它幹什麼?毫無意義。

人:好的文學必須具有攻擊性或者說批判性?

劉:是的!攻擊性和批判性展現了文學的主體性和人類自我檢討的本性。這是人類進步的基石之一,也是追求精神升華的必要手段。當然,首要的是自我攻擊和自我批判,向自身的缺點開刀!這取決于我還有沒有這個力量。老人的肌肉會流失,毫無辦法。

年輕的時候,你可能拿文學當匕首,老年了,可以拿它當拐棍。進取心強度降低之後,那個事情本身對你的吸引力也有所降低。

人:怎麼了解你說的“世界觀中庸化”?

劉:鋒芒會收斂,會高度懷疑自己的觀點是否正确。這個時候對跟自己不同的意見,不論是來自左邊右邊,上面下邊,就比原來寬容多了。這種中庸在别人眼裡可能會有不同的評價,但我覺得這樣對其他人比較公平,對我也是,一切都可以忍受。

人:也不會有“自己想說話,說不出來”的憋悶?

劉:還是那句話,我對我的局限性有充分的認識,而且我是懷着中庸的态度,等于是饒過自己了。

人:你的小說《黑的雪》和《虛證》,到今天在網上還陸續有讀者閱讀和給予好評。怎麼看待自己那時的創作?

劉:寫《黑的雪》是當時住的院裡有一個小夥子是從監獄裡放出來的,原本是少年宮的體操運動員,因為偷東西“進去了”。最後給放出來,精神分裂了。那種自卑的狀态,在底層掙紮的一個狀态,跟我當時自己的情緒也有點關系。現在看,那時對人物的了解和塑造還是有簡單化的地方。包括《虛證》也是這樣,雖然寫得非常順,也能代表我當時對社會對生活的一些看法,但還是青年人的眼光,要是現在寫,我不會寫得那麼激昂。那小說有好多語言都是自己奔湧出來的,都沒費什麼事。

人:你和謝飛導演說過,其實李慧泉的命運也有他性格的因素。謝飛認為你身上還是有很重的宿命感。

劉:當時起《黑的雪》這個名字的時候,實際上就是這麼考慮的。你看這雪,如果落在一個平坦的、優美的東西上面,一直到它化掉,它都是潔白的。但如果落在路上被人踐踏,就變成黑泥了,就會淪落到那麼卑賤的地步。它還是有一些不可知的東西、命運的東西在裡面。

劉恒:年輕時把文學當匕首,年老時當拐棍

《本命年》(1990)

孤獨感

人:前幾年你曾經憂慮過資本介入影視行業,導緻“電影生命被抽空”的現象。這些年行業生态又有了一些變化,還憂慮嗎?

劉:我覺得環境還是比人強,而且環境的變化肯定是整體的變化,這個難以靠人的力量去扭轉它。作為在這個環境裡生存的植物,隻能選擇自己咬牙掙紮着生長,旱了你就把根紮得深一些,是吧?澇了你就想辦法把葉子弄大一些,光合作用強一些,把它消耗掉。而最有智慧的人或者最幸運的人,總能夠找到自己最好的位置。像一些有個性、有創造性的片子,它總會冒出來。但還有片子可能被埋沒掉,可能因為沒有找到好的演員,或者哪個環節出問題了,從隊伍裡掉下去,我覺得這都是正常的。

人:剛才談及人生經曆時,你說到這幾十年我們的生活處于一個向上的曲線上,那精神上呢?

劉:就說房子,至少在這二三十年好像成了一個新的度量衡,衡量你的能力和幸福的指數,甚至衡量你孩子的未來是吧?但是很顯然,房地産把你的錢吸走了,網際網路把你的時間吸走了,操盤手他要擷取巨大的利益是吧?這沒辦法。但是我覺得同時他也讓渡給你一些東西,有好多人通過房産獲得了财富上升。網際網路雖然占有你的時間,也給了你大量的快樂,哪怕即時的快樂,它也是快樂。

是以我覺得沮喪感可能會有,因為被一個強有力的東西在推着,牽拉着,對自己的支配能力越來越弱。社會對人的競争力增加了一個淘汰的指數。但還是有可為和可不為的。如果你無法用智慧從網際網路裡擷取資源和知識,而隻是把做其他更有意義的事情的時間去給了人家(網際網路),那你就被淘汰掉。

人:三年前在香港城市大學做文化講座時,你提到一個二十出頭的大學生跟你說,他長這麼大從沒體會過孤獨,你說自己被吸引了,他吸引你的點在哪?

劉:我覺得沒有孤獨感的孩子簡直是太幸運了,但或者是他心理素質跟别人不一樣,或者是他的表述有問題,他認為的孤獨感可能是很特别的,孤獨指數不一樣。你說他的所有願望都能滿足?所有的想法都會被别人了解?我覺得都不太可能。

人:适當的孤獨感也并非壞事。

劉:看對誰,孤獨感在某些人那裡會成為動力源,越孤獨,越能激起他的鬥志。(歎息)但沒有孤獨感還是好。孤獨感多少還是一種傷害。能夠挺住孤獨感的,隻不過是他對這種傷害進行了一種補償而已,但傷害肯定是傷害。

人:那對于你,孤獨感是成就了你,還是也造成了某種傷害?

劉:不能說孤獨感成就了我,隻能說它伴随了我。成就了我的主要還是功利心和羞恥心,想讓自己活得更體面更實在一些。孤獨感對我的傷害有限,對自己傷害最大的還是愚蠢和自以為是。我估計别人也差不多。隻有抑郁症患者才是被孤獨感害慘了的人。他們失去了對生活甚至對生命的準确算計。我們跟他們相比,精得很呢!

劉恒:年輕時把文學當匕首,年老時當拐棍

2019烏鎮戲劇節,劉恒在白日夢朗讀會 圖/受訪者提供

人:死亡是你作品裡幾乎恒定的主題,這些年目睹身邊的親友離開,對死亡的态度和年輕時會有怎樣的不同了?

劉:對我來說最明顯的就是我母親前年走的時候,我感覺我馬上也要到這個關口了。因為我現在快70歲了,就是再長壽,身體再好,再沒有疾病來騷擾你,離最後關門的時間也不遠了,那太多的悲傷沒有意義。唯一剩下的就是抓緊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對身邊的人要更好一些。

人:你提到一些人會從虛無感裡走向宗教。但也許宗教也沒辦法消除虛無感。

劉:我覺得虛無比恐懼感還稍好一些。對死亡的感受,如果是伴随恐懼的話,可能會比較麻煩。

我相信死亡這個事雖然在有人那裡是能夠造成恐懼的,但是大部分人可以通過理性,通過經驗的磨練,慢慢會很恰當地看這個事兒,不會把它擴大到把自己壓垮的地步。但還是有人會始終凝視它。你老盯着它還有完嗎?就沒完了。

(參考資料:劉恒《亂彈集》,澎湃新聞《劇匠訪談錄之劉恒》,中華讀書報《我是怎樣從純文學作家到頂級編劇的?》,2019年浙江國際青年電影周劉恒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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