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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豬肝酌草堂——陳老蓮的下酒菜

作者:徐榴堂

文/徐榴堂

(作者按:本文不涉及陳老蓮具體作品的介紹或探讨,亦無任何關于陳老蓮與女人之間的故事内容,欲關注此類資訊者可直接跳過。)

老蓮無一可移情,越水吳山染不輕。來世不知何處去,佛天肯許再來生。(《失題》)

貧兒劣得買秋光,一片豬肝酌草堂。着意欲忘離亂事,重陽不見報重陽。(《九月不見菊花》)

陳老蓮這兩首詩,我最初是在《曆代畫家評傳·明》一書附圖中見到的,原圖是一幅行書軸,圖中兩首七絕連寫在一起,讓人以為是一首七律。後又見陳氏所繪《隐居十六觀》冊頁,老蓮題了三首詩作為畫跋,這兩首詩又在其間。這八句詩老蓮一題再題,猶如豬肝佐酒,其味頗耐咀嚼。

來世不知何處去

《陳洪绶集》一書中,陳傳席介紹老蓮生平時用了幾個小标題:出身名門、聰慧穎異的少年、坎坷失意的中年、隐身遁世的晚年。就像用“出生、受苦、死亡”六字來概括人類曆史一般,差不多勾勒出了老蓮“高開低走”的一生。

陳老蓮生于明萬曆二十六年,于清順治九年趺坐瞑目。古今參禅修佛者,跏趺而逝者時有。這樣的臨終狀态,是一種對自身生命的控制能力,還是一種直達彼岸的修為?頗費思量。老蓮離世是被劣紳盧子由追逼?還是被降清明将田雄所害?直到今天仍無确證。但從其自身而言,答案似乎既源于“來世不知何處去”的深深迷茫,又是對“佛天肯許再來生”的盡情期待。

陳老蓮的前半生雖然不如意,但是卻過得很精彩。我一直認為,科舉之首惡,在于把讀書人的胃口吊得太高。陳老蓮若像沈周、文征明、董其昌那樣,無意仕途,一心一意沉潛于書畫;或者像仇英那樣專于賣畫,也許他的人生不至于愁腸百結。反過來,科舉之首善,又在于造就了一批以蒼生為己任的士大夫。大明皇帝沒有給予陳老蓮展示政治才能的機會,但為他提供了一個王朝盛、衰、亂、亡的系列境遇,不斷擊打他的内心,讓他從輕狂邁向持重,從縱情聲色轉而關注和自己一樣處于離亂中的百姓。

大明江山不是斷送在陳老蓮的手裡,陳老蓮的老師劉宗周、黃道周,國難之際雖想盡匹夫之責,然而書生意氣無力回天。劉宗周絕食殉國,黃道周慷慨赴死,陳老蓮偷生的歲月,從開始到終結,一直處于“儒者不能殉社稷”的自責狀态。最終,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能瞬間壓垮他的求生意志。

作為“士”,陳老蓮有其可圈可點的一面;但作為一個遊蕩于政治邊緣的丹青手,他又有着“不争”的另一面。

着意欲忘離亂事

老蓮在離世的前一年,一口氣為其曾經的莫逆之交周亮工畫了四十二幅畫。周亮工在李自成破明之後準備自殺,被家人救下。但第二年卻拜降于多爾衮營中,随後對反清義軍揮刀相向,貳臣做得有聲有色。

順治七年五月,周亮工在朝觐途中路過西湖,和老蓮見過一面。兩人留下的文字中,對這次“重要的”見面一帶而過,想必當時一個留着半拉子頭的和一個光頭之間,除了禮節性寒暄,已無太多的熱絡。兩人見面時,老蓮并未答應給周作畫,但事後畫了卷《陶淵明故實》托人轉給了周亮工。周亮工是沖着兩人的情誼“接見”老蓮的,還是為了索畫?這個問題事關其人品。第二年秋,周亮工返閩途中,又與陳老蓮見了一面。這次,老蓮爽快地答應給他畫了,而且一畫就是四十二幅。

“或拈黃葉菜佐紹興深黑釀,或令蕭數青倚欄歌,然不數聲辄令止。或以一手爬頭垢或以雙指搔腳爪,或瞪目不語,或手持不聿,口戲頑童,率無半刻安靜……”周亮工在《賴古堂書畫跋》中記錄了老蓮當時作畫前的各種行為。老蓮是個邋遢鬼,他的朋友都清楚。周亮工寫出老蓮的“不堪”,是想說明老蓮“解衣般礴”的作畫狀态?周亮工深知求老蓮作畫的“規矩”,是以,這裡才會出現歌妓蕭數青。老蓮的抓頭摳腳是進入了“創作狀态”、還是内心在糾結?難說。總之,周亮工為老蓮苦心安排的這一“國變前”的熟悉的生活場景,很對老蓮的路子。

這批畫作中留存至今的有《出處圖》、《蘇武李陵故事圖》等,《陶淵明故實圖卷》也可以算在其中。對于《歸去來兮圖卷》,現在的介紹文字都認為是老蓮借陶淵明故事規勸周亮工回頭是岸、辭官歸隐。不過,在我看來未必如此。老蓮畫這卷畫和《蘇武李陵故事圖》、《出處圖》等所表達的,正如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一樣,是“絕交畫”。李陵見蘇武的故事不用多說,陳老蓮和周亮工,誰是李陵、誰是蘇武,大家心知肚明。至于《歸去來兮圖卷》所繪的種種情節,其實有類于陳老蓮避居山中的生活。老蓮所要說的,就是一句話: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老蓮之是以集中畫四十二幅給周亮工,我的了解是,這相當于給周亮工寫了一部《四十二章經》,要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蓮這次不是在作畫,而是作了一篇大的文章。

老蓮的這篇文章,顯然沒起到作用,周亮工依舊戴着他的頂子招搖過市。而這次離亂中的“好友會面”,無疑又給老蓮戳了一刀。偷生本就不易,“着意欲忘”更難,而現實中還有這樣那樣的爛事時不時地會碰撞老蓮身上久不愈合的傷口。

老蓮無一可移情

老蓮是個被紅塵磨滅的才子。才子是不是都有經天緯地的能力?未必。老蓮出生于官宦之家,追求功名天經地義,他也是這麼認為并且是這麼做的。無奈,繪畫的天賦和聲名讓他偏離了仕途,他的人生被定義為畫師。依于仁,遊于藝;老蓮露臉的時候,都表現在了“遊于藝”之中。

四十三歲那一年,老蓮去京城謀取功名。不料,朝廷看重的卻是他的畫技,招他去做宮廷畫家。這事放在今天的北漂身上,無疑是摸了大獎——進入國家畫院,而且還帶着編制。老蓮卻不以為然,幫着臨摹帝王像、順便看看宮廷藏畫可以,做專職畫師不幹。一年後,其兄長陳洪緖去逝,老蓮拼上家資“入貲國子監”,希望把仕途掰正。人算不如天算,此時李自成的大軍已逼近京師,當時不少京官都借着各種由頭離京,老蓮也隻好回鄉。

“平生恨家居,每懷浪遊境”。老蓮九歲喪父、十八歲喪母,二十一歲開始學做詩、寫草書,同時釀出了酒瘾。這三種本事加上善畫,成為他日後遊曆生活的一套利器。老蓮原先的生活層次并不低,雖然不是很闊綽,然親朋都屬上流。無奈,他天性活躍而又怪僻,并不循着士子們按部就班的路子“上進”。雖然舉業依舊在做,但是讀閑書、作詩、作畫、遊玩、喝酒、交友等等一樣也沒放松。

人們都認為老蓮是狂士,這算是一種雅稱,老蓮自己也把前輩狂人徐渭當做楷模。也許,老蓮的父親和徐渭的一段深交,已經為他鋪設下了不同尋常的人生境遇。

順治二年,揚州陷落。史可法殉國,倪元璐、祝淵、劉宗周、祁彪佳等忠義之士先後在紹興自盡,這批人中,老蓮的師友不少。此時的老蓮忙着為自己的愛犬獅奴借種。種借到沒有?不知道,狗卻丢失了。老蓮還為此寫了一篇《失狗記》,彙入了文章篇數不多的《寶綸堂集》。《失狗記》最後,老蓮寫到:“於戲!使此狗而席帝王之寵,即爵拜儀同,食料縣幹,後日猶有殺以享将士之禍,安得屬我布衣而令儒者感歎無已乎?”文中雖有暗諷周亮工之輩醜态的句子,但老蓮對南明小朝廷,乃至大明朝似乎死了心。像黃道周那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老蓮學不來;像周亮工那樣攀附新朝,老蓮恥于去做;像祁彪佳那樣自盡殉國,一時亦下不了決心。

他的另一位好友張岱,也避于山中。張公子的山中生活可謂天上人間,是有一頓沒一頓的苦日子。他是為了完成《石匮書》而偷生,就如史遷為了完成《史記》而接受宮刑。老蓮卻因自己士不像士、做畫師又不甘、信佛又不能戒酒持戒、偷生而又不願苟活,隻能徘徊于市井山林之間。理想的崇高與生存的市儈,使他真的對啥都沒了興趣,哀莫大于心死。

一片豬肝酌草堂

老蓮的花鳥,畫得如掐絲琺琅景泰藍般的精緻富麗,山水則于蕭疏中透着淡漠。他筆下怪異的人物,實則是其怪異的人生。繪畫原本是文人消遣性的怡情活動,怎奈卻成了老蓮一生的枷鎖。

山坳裡,茅屋下,幾條木闆拼作的案子上,一個殘留着顔料的磁碟中,擺着切得七零八落的鹽水鹵豬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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