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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雲阙閣主子辰妃善調香,宮闱中四季飄散使人心曠神怡的香味,故而深得皇帝寵幸,未料她萬般寵幸積于一身卻不知好歹,竟私通宮禁侍衛,因有辰妃獨制香包為證,無可抵賴。此等行為使整個皇室蒙羞,罪大惡極,該誅九族。然皇帝顧念舊情,僅以密旨賜死辰妃及其子,保全皇室體統及辰妃名節。
滿室清香飄蕩,融進了一抹血的腥甜,更帶出幾分奇特的香味。兩個年長的宮人用盡全力按住她的手腳,目光惶亂地撇開,不敢直視她。她拼命地掙紮,努力張大嘴想多吸一口空氣,但脖子上的白絹越收越緊,緊到連她吸進去的空氣都不給予空隙通過,終于,在一聲低啞的幾乎聽不見的呻吟之後,她停了掙紮,軟軟的歪倒在地。
老宮人也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目光移至一旁抱着桌角渾身發抖的孩子,對視一眼,歎氣:“小皇子怎麼辦?”
“斬草必要除根!”密旨原話轉述,兩人隻覺得心裡一陣陣發涼。
“那……那……” 這深宮後院的冤魂已經夠多,何必要傷害一個孩子?何況,他們真的下不去手。
“那……”再次對視一眼,兩人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膽怯與不忍,飛快地撇開目光,心裡有了計較。
翌日,宗室府貼出告示:十皇子暴斃身亡,其生母辰妃柳氏傷心過度而亡,舉國喪。
皇城外的告示前,一個小小的身影慢慢融進人群中,寬大鬥笠遮蓋下,似乎有淚光閃爍……
(一)
燠熱的夏日午後,一絲自内湖吹起的涼風穿過繁花似錦的禦花園,使頂着烈日穿梭在群花中的杜淳兒禁不住擡頭,以手遮額,擡眸看了眼豔陽,再看了眼藤籃中的花朵,略略思索,将手中精巧的花剪收起,起身離開她呆了數個時辰的花園。
遠遠的,有侍女輕悄悄的行走。眼角輕輕一掃,她便停下腳步,躬身垂首站立道旁,待人群行至她身前,輕輕跪地:“奴婢見過貴妃娘娘。”
高雅的香馥味道襲來,身着暗紅輕紗宮裝的梅貴妃腳步未停地自她頭前跨過,卻在目光掃過她挎着的藤籃及藤籃裡的花朵時,微微一愣,禁不住多看她一眼。
“娘娘?”身後機靈的貼身侍女低聲湊近她,想知道那卑賤的婢子如何能讓主子多看一眼。
唇角一抹輕笑,梅貴妃淡淡搖頭,精緻高貴的步搖晃出美麗的弧線,翦水雙瞳中卻透出一抹外人看不透的意味。
直到人群走遠,杜淳兒緩緩起身,黑白分明的眼眸卻直盯着那暗紅的身影消失,她才轉身往東南方向的雨蝶館行去。
她是新進宮的宮女,被派往雨蝶館伺候不受寵的尹貴人。平日裡這禦花園她是不能進來的,今日卻是例外。隻因乞巧節臨近,皇上不知從哪聽說了民間乞巧節的習俗,囑内侍傳下旨來,要與衆妃嫔在後宮共度乞巧節。那些平日裡關在深宮内苑的女子,好容易得了這麼個能見皇上的機會,便紛紛行動,着意地打扮起自己來。連禦花園這等平日裡一般宮女去不得的地方,也被後宮的女子們打開了。
杜淳兒就是為尹貴人而來采花的。幾個時辰下來,卻隻采了數十朵花,也難怪貴妃會忍不住看她一眼了。
雨蝶館外遍植翠竹,在炙熱的夏天也顯出幾分陰涼。簡陋的幾件舊物什收拾得很幹淨,尹貴人身着中衣坐于内室小桌旁,内室正中擺着一個大圓木桶,另外兩個侍女正在往木桶中傾倒熱水。
見她進來,尹貴人先起了身,“怎樣?找到了嗎?”
“找到了,主子。”躬身行禮,淳兒點頭回答,當作沒看見主子臉上猛然現出的喜悅,她挎着藤籃掀簾進了内室附設的小間。
尹貴人便更急聲地催促侍女加水。她身形纖弱,臉容細膩柔媚,此刻長發披垂,不着脂粉,更顯出幾分我見猶憐的孱弱,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兒。但在這後宮中,要吸引皇上的眼睛,光有美麗的外表,是遠遠不夠的。是以,她需要杜淳兒的幫助。
就如梅貴妃一般。
不過一年多前,梅貴妃如她一般隻是個終年見不到皇上一面的貴人,整日幽禁在這屋子裡,坐等白頭。卻不料,某日皇帝偶然經過此處,聞得一股幽香,自此便對那香味着了迷,使人幾乎翻遍了整個後宮,終找出那香味兒是來自當時梅貴人的居所。據說梅貴人天生奇異,自出生之日起便身帶幽香,乃是花神轉世,能給國家和皇上帶來祥瑞,自此梅貴人便得到皇上專寵,在後位空懸的情況下傲視後宮。
但,自出生便身帶幽香?花神轉世?尹貴人冷笑。梅貴妃是什麼出身她最清楚不過,她與她即便算不上兩小無猜,卻也是自少一起長大,她們一起選為秀女,一起進宮,一起住在同一座宮殿兩年多,梅貴妃這個花神隻是自一年前的乞巧節開始。
她依然清楚地記得去年的乞巧節,一樣是炎熱的夏日,夜幕降臨之後略帶了些涼意。她們當時住的俪人館在整個皇宮的最西面,與京城大道僅有一牆之隔,那晚她們趴在牆頭看大街上的人來人往,看着一雙雙一對對普通百姓幸福的樣子,兩人相視歎氣。
夜逐漸深沉,她耐不住困意先回屋睡了,梅貴人貪戀牆外的熱鬧,獨自留在牆頭。但翌日起來,她卻發現梅貴人根本沒有回屋,床鋪也沒有安歇過的痕迹。她擔心極了,躲着衆人來到牆頭,仔仔細細尋找,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梅貴人翻出牆出宮去了。
當時她害怕極了,有那麼幾天她不敢出門,一日三餐也隻讓人送到門口,生怕有人發現梅貴人不見了。就這麼提心吊膽過了大概五天,也是在半夜的時候,梅貴人突然又回來了,神秘兮兮的,對自己消失幾天卻一字不提,也是自那之後,她身上開始出現一種高雅香馥的味道,令人聞之難忘。
直到她坐上了貴妃的位置搬到漪瀾殿之後,她才隐約自宮人們私下的談論中得知,梅貴人不知從哪結識了一位調香師,他為她調制了這世上獨一無二的香味,并能持久散發香味,也是以造就了“花神”。
從哪結識?當然是乞巧節逃出宮時結識的!
曾經,她多想在皇上面前揭穿她,但,她根本見不到皇上的面。在嫉妒、沮喪與失意的一次次折磨中,她幾乎就以為自己要瘋了。可上天畢竟是垂憐她的,竟讓她在新進的宮女中發現了杜淳兒,一個同樣會調香的女孩兒。
她聞過杜淳兒調制的香料,清雅淡漠,似有若無,與梅貴妃身上濃郁的味道截然不同,卻同樣令人難以忘記。她敢肯定,在乞巧節時,隻要皇上能聞到這味道,一定會迷上她的。
一定會。
想到此,她再也坐不住,起身想往小間檢視杜淳兒的行動,卻見她掀簾而出,手上端着的水晶碗裡有暗沉的汁液,随着她移動的步子晃動。
“做好了?”尹貴人迎上去,卻忍不住皺眉。如此近距離,那水晶碗内的東西卻沒有絲毫香氣溢出,如何能達到香味持久不散的效果?
躬身行禮,杜淳兒未作回答,隻快速移步至木桶邊,取過水晶碗輕輕傾斜,濃稠的液體緩緩流動,滴落至熱氣蒸騰的水中,隻一瞬間,清淡襲人的香味便開始飄散,令人精神一振,恍如身處于春日的草原,周身圍繞着不知名的野花,有清風拂面的惬意讓人自心裡覺得舒坦。
“這……這……”尹貴人驚喜交加,一時竟不知如何言語。
待第三滴液體滴完,杜淳兒收好水晶碗,躬身行禮:“禀主子,在沐浴時滴入三滴香液,即便是汗流浃背,周身香味仍持久不散。”一邊說一邊将手中的水晶碗遞給尹貴人。
“這真是神奇。”小心地伸手接過水晶碗遞給身旁的宮女,尹貴人扶起她,親熱地挽着她,行至一旁的軟塌,相攜坐下,目注她道,“本宮承諾過你的,必定會實作。”
看着那雙美眸中的笑意,淳兒默然。不管如何,這深宮她進來了,那一切也早就開始運作了,實作與否,隻是遲早的事。
(二)
漪瀾殿後殿,是倚天然溫泉而建的浴池,四周以層層絲緞隔開。梅貴妃剛自泉水中起身,立即有侍女提着浴巾與衣物上前打理。絲緞外隐約可見躬身等待的人。
伸直雙臂任侍女為自己打理頭發與衣物,梅貴妃揚聲對外面的人道:“今兒個在禦花園遇見一女婢,倒頗有點意思。”
沒有回答。梅貴妃淡笑。他就是這麼一股冷淡的性子,不多言,不妄言,讓她可以依靠和信賴。
“那女婢采了沒香呢。”眼角瞥見絲緞外的人擡頭看向她,梅妃不禁笑意濃了點。“她也會調香吧?”他曾說過,梅香是調香術中最重要的一味香料,少了它,她就成不了花神。那女婢是湊巧的嗎?
“湊巧。”清冷的嗓音,平靜的語調。皇甫蒼術低眉垂眼道。
“嗯,我想也是。”輕輕點頭,梅妃在銅鏡前坐下,侍女上前挽起她如雲的秀發,另有人捧過散發着袅袅熱氣與香氣的水晶小碗,沿着她白皙的脖頸和秀發繞過,瞬間香氣氤氲,襯上剛出浴粉紅的臉頰及水光瑩然的雙眸,果如花神轉世。
當初他也是被她的容貌所吸引的吧?那瓶改變她一生命運的香料,是他祖傳的寶貝,他卻在第一次見她時義無反顧地送了給她。曾經有那麼一瞬間,她想随他遠走天涯,但她的矜持與猶豫改變了一切。
“今晚月清風朗,最适合以沉香為底,配合夜來香的清淡雅緻,必能蓋過百花之氛。”掀簾而入,皇甫蒼術遞過手中的小瓷瓶,英俊而略顯蒼白的臉在宮燈照耀下顯出幾分朦胧與不真實,目光沉沉,卻不敢直視她。
梅妃擡眸看他,眉眼間掩藏了什麼,張唇想說,卻又停住,最後隻幽幽歎氣。
一時無語。殿外風起,絲帛飄飛,撩起她鬓邊長發,略微吹散了圍繞在她身周濃烈的香氣。
“蒼術,你恨我嗎?”良久,她問。
沒有回答。目光依舊低垂。皇甫蒼術略微行禮,轉身退出内殿。白日裡氣度瑾然威嚴的皇宮,挂滿了各式的燈籠、絲帶和紅色福袋,身着彩衣的宮娥與内侍穿梭來往,一如宮外大街上的繁華,卻獨少了那份熱鬧與自在。他目光一一掃過絲帶與福袋,期望能找到記憶中的那支白梅。
他恨她嗎?該恨的吧,他有些無力,忍不住用力揉搓了下臉頰。那日乞巧節的偶遇,她一身白紗衣,仰頭站在一株祈福樹下,略顯稚氣的臉上有些好奇,有些羨慕,有些自憐,有些自苦,更有些能讓他心裡融化的東西。他停了腳步,與她一起仰望那挂滿福袋與絲帶的祈福樹,直到夜深人散。他們才揉着酸疼的脖子,對視一眼,他點頭為禮,她羞澀低頭。
就這麼一低頭間,她眼波流轉,瞟過他時微微一笑,燦若星子,瞬間照亮他的世界,卻也将他推至了懸崖邊緣。
她是翻牆而出的宮人,終究要回到皇宮的深牆内苑中。他深知那是個什麼樣的世界,舍不下她的結果是他也深陷這泥沼之中。
恨嗎?恨。卻也愛的無法自拔。她,是知道的吧?
月圓如銀盤,整個禦花園亮如白晝。白日裡的燠熱已消散不見,夜晚的清涼更添幾分風情。
着意打扮的各宮妃嫔倚花而立,個個人比花嬌,更顯得禦花園繁花似錦。所有人屏息等待着聖上駕臨。
卻聽見一陣如莺笑聲由遠而近,“陛下,這裡……這裡……啊……好險……陛下,這裡……”
“哈哈,看朕抓到你!”随後響起的是她們聽慣的威嚴之聲,此刻卻帶着不一樣的寵溺。
所有人面面相觑。随即有濃郁的香味襲來,帶着些不一樣的清雅,瞬間壓住了滿園的花香。盛裝的梅貴妃嬌笑着跨進禦花園,她身後跟着戰戰兢兢的宮人内侍,最後出現的才是皇帝,一條明黃絹帕遮住了他的眼眸,内侍小心謹慎的跟在他身旁保護着他。
皇帝與梅貴妃,他們竟然如民間夫妻般玩捉迷藏?
衆後妃面上頓現出不一樣的尴尬,滿腹的不是滋味。這乞巧節也在一瞬間,似乎隻成了梅貴妃與皇帝的乞巧節。
眼眸流轉,梅貴妃将衆人的表情盡收眼底,面上不禁多了幾分得意。要在這後宮三千佳麗中脫穎而出,不是非得有非凡的手段才行,有時候皇帝渴望的不過是平凡的夫妻之情罷了。
一邊笑着,她着意揮動衣袖,讓香味散的更濃一些,同時叫道:“陛下,這裡,這裡哦!”果見方才還有點摸不着方向的皇帝用力嗅了一下,大笑着往她的方向追去。
“看朕抓到你!”一伸手,差點抓到她的衣袖,梅貴妃自然是一聲嬌柔的尖叫,随即閃身躲開,灑下一地的嬌笑,更惹得皇帝一路追過去。
正鬧間,隻聽得一聲“哎呦”,随即是皇帝的大笑:“哈哈,朕抓到了,看你這回還往哪跑?”志得意滿地扯下絹帕,卻一愣,懷裡抱着的竟然不是梅妃,但那周身萦繞的香味卻比梅妃還要來的清雅。
“你是……”皇帝挑眉,已到中年的面容保養得宜,顯得好看而年輕。
尹貴人慌亂的掙脫,俯身下跪,一副吓得發抖的樣子:“臣妾該死,冒犯皇上,請皇上恕罪!”低垂的臉上滿是慌亂不安。
“擡起頭來!”威嚴的指令,不由的人不從。
尹貴人孱弱的身子微微一僵,緩緩擡頭,秀氣的臉上有淚水滑落,在銀白月光下顯得楚楚可憐,一如她身旁綻放的夜來香,幽幽吐着芬芳。
“你這身香味……”皇帝微愣,不顧撲過來挽住他的梅妃,目光執着地留在尹貴人臉上。
“臣妾……臣妾自幼愛食花草,久而久之,周身便有了這香味。”微微一頓,她怯怯地擡起自己的手臂,任粉綠絲綢滑落,“陛下不信,可聞聞這味道,是帶着些青草香氣的。”
不由自主的,皇帝俯頭輕嗅,臉上綻笑,“的确呢。”
“皇上!”梅妃嬌喚,幾乎整個人都貼在皇帝身上,才勉強拉回皇帝的目光,微笑道,“梅兒你這花神可找到姐妹了,一個先天生就,一個後天養成,兩個神仙人兒!”言下之意卻再明顯不過。
梅貴妃目光閃動,面上卻微笑如舊,嬌聲道:“誰叫陛下是九五之尊呢,這天下所有的神仙人兒就該由陛下承受!”說着轉向還跪着的尹貴人,笑得分外真誠:“妹妹可真真是個神仙人兒,以花草為食,可從未聽聞呢。”
“臣妾說的句句是實!”低身叩首,尹貴人一副害怕至極的卑賤。
“誰又說你說的不是實話了呢?”梅妃嬌笑,轉向皇帝撒嬌,“好了陛下,叫她起來吧,别誤了乞巧的好時辰呢。”
“是呢。”伸手示意她起身,皇帝環顧衆妃嫔,“大家一起來祈福吧。”
話落,皇帝仰頭大笑,志得意滿,攬着梅妃的肩頭走向祈福樹準備祈福。自有那知機的宮人上前摻起尹貴人送至皇帝身畔。
人群中,杜淳兒始終冷眼看着這一切。後宮争寵,她是第一次見,這其中的兇險不說她自知。梅妃是個長袖善舞的人,言語微笑中閃着的刀光劍影恐怕尹貴人比她感受更強烈。但就是這個女人,毀掉了她的人生。
他,是否看過她如此的一面?
(三)
一切變化都在意料之中,又似在意料之外。
尹貴人受皇帝寵幸,封為淑妃,聖上特賜号“香妃”,又得珍珠翡翠絲緞等無數賞賜,日日聖駕臨幸,一時間風光于後宮。原本門可羅雀的雨蝶館日日門庭若市,後宮衆女子每日裡絡繹不絕地拜訪,有僥幸想見皇帝一面的,也有那受了梅貴妃之氣而來挑撥離間的。
杜淳兒沉默的夾雜在一衆宮人之間,暗暗猜測着梅貴妃何時會上門,卻始終不得見。心中不免多了幾分納悶。
以梅妃為人,必不會如此善罷甘休。即便是以他之為人,也必不會如此善罷。
調香者,首重心。心正,香必馨。禦花園中,杜淳兒挽着藤籃在衆花中尋找合用的,心中默念着幼時庭訓。
“就是你?”清雅的嗓音自她頭頂響起,她擡頭。
瘦高的身影背着陽光俯視她,她無法看清他的臉。但那襲青色長袍卻是她熟識的,袍角處幾管青竹扭曲難看,是她少時女紅尚不成熟時的傑作。
心,不受控制的狂跳。她呆呆地仰頭看着他,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茉莉為底,沒香提香。這些是誰教你的?”嗓音低低,卻透出一抹壓迫。她眨眨眼,似乎看到他清俊面容上緊蹙的眉,如星的眸子中透出一抹銳利,一如他責備她時的模樣。
她的沉默令他忍不住更蹙緊了眉。他才自梅妃的漪瀾殿過來,滿室損毀的香料夾雜在一起,散發出濃郁熏人的味道。他初次見到梅妃如此大發雷霆,幾乎毀掉了整個漪瀾殿,而他則被一把飛抛過來的剪刀給刺傷,雖未傷到要害,他卻疼的緊。
“湊巧,嗯?”當時梅妃挑眉怒視他,眸中的陰狠陌生的他都不敢直視。
就如一山不能容二虎,花神與香妃,在這後宮也必不能相容。所謂幼食花草而生體香,非是沒有,卻絕非尹淑妃。梅貴妃對尹淑妃的了解,一如她對她。那麼這小宮人,則是尹淑妃遍體生香的關鍵了。
“你叫什麼?”耐着性子,皇甫蒼術再一次詢問。
得到的依然是沉默。那小宮人就這麼呆呆的仰頭看着他。她有張平凡的臉,在這美人如雲的後宮讓人沒有再看一眼的欲望,但卻有雙靈動的眸子,純淨得一如頭頂的藍天,竟然沒有半點這後宮女子的心計與争鬥。
被這樣的眼睛看着,蒼術感覺自己的心被狠狠的撞了下,生疼生疼,肩胛處剛由禦醫包紮處理過的傷口也開始火辣辣的痛。
看那孩子并沒有回答他的意思,蒼術搖頭一歎,轉身離去。以梅貴妃的精明與心計,這孩子在這後宮中怕是不能生存了。他的心又疼了下。
他竟然完全不記得她!杜淳兒驚愕的瞪着他逐漸遠去的背影,起身欲叫住他,眼角餘光卻瞟見一個鬼祟的身影躲進牡丹花叢中。
是漪瀾殿的宮人。
杜淳兒收回目光,手中剪刀毫不留情地剪下禦花園中珍貴的花朵,蓋住藤籃中的沒香與茉莉,臨走又蹲下身子采了一株蒼術。
雨蝶館中,梅貴妃赫然在座。杜淳兒施禮,卻聽梅貴妃笑道:“妹妹說的就是這孩子嗎?看起來很小呢。”
“是啊,她是新進宮的婢女,會一些調香術,卻哪裡比得上姐姐專用的調香師呢。”尹淑妃低聲回應,語氣謙卑而怯弱。
杜淳兒卻聽得心中一寒。
“妹妹真是好福氣啊。”梅貴妃微笑,目光卻落在杜淳兒身上,銳利得似要穿透她,氣氛陡然沉默,壓抑的令人難受。
杜淳兒僵硬地跪伏在地,不敢有絲毫異動。這樣的情形她不是沒想過,卻從未想過會這麼快。難怪昨兒個尹淑妃催着她配制新的香精液。也難怪他不敢認她了。原來是早知道了會有如此一出。梅妃的為人,他非是不明了,卻隻是袖手旁觀。她對他來說,是遠比不上梅妃重要的。
她慘然一笑,心中荒涼一片。
半晌之後,梅貴妃起身離去,尹淑妃沉默送别,回來卻殷勤的扶起她。杜淳兒垂眸淡笑,不敢讓她看見自己眼眸中的落寞與心死。
當夜,杜淳兒在回屋休息的途中被人攔截,她未作絲毫抵抗,任人蒙了眼将她帶至不知名的小屋。
常聽老宮人說這後宮中人的離奇失蹤,輪到她時,她竟不覺得心慌害怕。眼前又浮現那襲青色的身影。他以為他将一切都藏的很好,他以為隻要他不說,她就永遠不會知道一切,他錯了。
她是在街頭長大的乞兒,自懂事起就懂得察言觀色,懂得看人臉色,揣測人的心思。他第一次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就在他眼睛裡看出了他的孤獨與痛苦。是以當他問她願不願跟他回家時,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他為她改了名字,教她識字,教她認識藥材花草,卻背着她調香。他以為她什麼都不懂,卻不知早熟的她早已懂得如何偷師。她知道他所有調香的步驟,也知道了他的名字。
蒼術。味甘苦,卻有奇特的香味。
一如他。
他刻意藏起來的小布包裡有雕着五爪龍的玉佩,用明黃的緞子包着,緞子上暗沉的血迹斑斑,似乎在訴說着一場讓人不忍目睹的殘殺。她偷偷地問了好多人才知道,那是皇室專用的東西。
那一刻她痛得流下淚來。皇室裡最多的不是百姓羨慕的榮華富貴,而是勾心鬥角下的殘殺與冷酷。也是在那一刻,她決定要一生陪着他,一輩子對他好。直到他離開她進宮做了梅妃的專屬調香師。
人人都說他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竟想跟皇帝争女人。街口賭坊甚至有人下了注賭他何時會被砍頭。她不信,也不敢去信。她覺得他如此行為必定有他的理由。而她一定會幫他。
她在皇宮門口足足守候了三個月,才好不容易等到了出宮采買香料的他。她還記得那天的太陽很好,她眯着眼看着他一身白袍騎在馬上,英俊灑脫,若不是那眼眸中隐藏的傷痛,她差點就以為他不是她認識的那個皇甫蒼術了。
她攔在他馬前,問他:“為什麼?”皇宮裡有他最痛的記憶,他卻還是選擇回到皇宮,真的是為了那個他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的女人嗎?
皇甫蒼術淡淡的看着她,目光中有痛苦,有掙紮,有不想讓她看到的脆弱。良久之後才道:“我要報仇。”說完策馬而去。
杜淳兒目送他遠去,良久良久。他的沉默與猶豫,讓她看到了他心裡的想法。他,很沖突。對那個女人,他有愛,卻也有恨。對皇宮裡的那個人,他滿腔的恨,卻也有極度渴望得到的愛。他如一隻被拴住的驢,找不到方向。
但,報仇?他真的要這麼做嗎?
想起他當時的猶豫與沉默,杜淳兒忍不住笑了。報仇,他做不到的,但她可以做到。
“娘娘,人就在裡面。”門外刻意壓抑的聲音帶着些緊張。杜淳兒又忍不住想笑了。她都不害怕了,那些人在害怕什麼呢?
“灌。”低沉冷硬的嗓音不帶絲毫感情,帶着梅妃特有的嬌嗲。
就聽得有人開鎖,有人進門,有人捏開她的下巴,有苦澀難咽的液體灌進她的喉嚨,來不及咽下,她咳嗆了出來,又有人進來捏了她的鼻子,将那一碗藥水硬灌進她嘴裡,逼迫她吞下才罷休。
軟軟的倒在地上,疼痛感覺慢慢蔓延全身。杜淳兒感覺自己的意識越來越不清楚,越來越模糊,但她強撐着,或許,他會來看她最後一眼吧。
耳邊有鐘聲響起,腳步聲雜亂,宮人們奔走呼叫。淳兒使勁搖頭,想擺脫腦子裡的混沌與模糊,卻沒有效果。
門外卻陡然傳來大聲的嚎哭:“貴妃娘娘,皇上駕崩了!”
淳兒精神一振,想笑,腹中卻陡然劇痛,她頹然垂頭,一朵未成形的笑凝固在她唇畔。
(四)
皇帝于雨蝶館内驟然駕崩,尹淑妃涉嫌謀害皇上,處淩遲,誅九族。後宮諸妃未育子嗣者皆殉葬。
因先皇未立太子,皇室子弟争奪帝位頻頻發動戰亂暗殺,國亂,民不聊生。後衆大臣不忍見國亡,扶持先皇流散于民間之子為帝,帝位之争始停。
據聞當朝皇帝曾為民間調香師,善用蒼術入香,調出香味天下無雙。
漪瀾殿後殿,一把黃銅大鎖緊鎖着一間小屋。皇甫蒼術一身明黃龍袍,仰頭看着藍天,神情專注而憂傷。
在他手中,有水晶瓷瓶,瓶中有暗色液體流動。這瓶香精液是杜淳兒為尹淑妃調制,其中用料隻有他最清楚。
茉莉為底,沒香提香,蒼術輔之,墟香次之。
墟香,又名酩香,生于川澤,世所罕有;有異香,催情,可使心跳加速,氣味濃郁時可置人于死地。
(完)
(原簡書标題《聞香識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