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班這個南非最大海港城市的雨終于停了，烏雲從郁郁蔥蔥的山丘上方散去，而這裡的人們也才開始面對洪災留下來的一片狼藉。
德班居民阿曼達·阿奇龐在河岸邊找到她姐姐及其3個孫子的屍體，但仍有6位親人下落不明。她抱着一絲希望繼續在廢墟中搜尋，盼找到的不再是屍體。
在德班所處的誇祖盧-納塔爾省（誇納省），截至4月19日，洪災已緻至少448人死亡，40餘人失蹤。
講述：意料之外的暴雨
德班的四月天本該十分惬意，位于南半球的南非此時剛告别炎熱多雨的夏季不久，正是舒适的秋季。4月伊始，在家辦公的心理學家米亞·亞當（Miah Adam）望着窗外連綿不斷的雨，也未曾多想。
“多雨的夏季已過，沒人為這場暴雨有所準備，當地氣象部門也對此毫無預警。”米亞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說道，“直到8日夜間，暴雨如注，連我家的牆也被沖倒的時候，我們才意識到這場雨有多嚴重。”
米亞住在德班中高階層的小區，隻有一面牆倒塌的情況在德班已算是極其幸運。當地數以千計的房屋被洪災摧毀，道路崩塌，學校受損，校舍無法使用，醫院也無法正常營運。在肆虐的洪災面前，有些人不得已走進疾風暴雨中，盡其所能帶上重要物品，爬上屋頂等待救援，而這場雨卻遲遲未停。
這場暴雨一直沒有停，9日、10日、11日…...直到14日，德班的雨才稍有停歇。僅11日一天，誇納省的降雨量便是南非年平均降雨量的約75%。當地部分氣象站降雨量突破曆史紀錄。其中北部的姆巴茲瓦納氣象站11日降水量達到206.4毫米，是此前曆史紀錄的近三倍。開普敦大學科學家稱，德班在兩天内承受了往常一個月的降雨量。
2022年4月，南非遭遇暴雨洪災侵襲。受訪者供圖
這數夜是米亞和家人的不眠之夜，也是衆多南非家庭的不眠之夜。電力、網際網路和自來水供應都被陸續切斷，這數夜的黑暗中，屋外疾風暴雨，屋内米亞為無從聯系的朋友和親人焦慮不已。
“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還好嗎？在哪？家還在嗎？在焦慮不安下，我們連續數夜無法入眠。我們太害怕了。”
米亞家中兩天沒有電源與網絡，連續4天沒有自來水，德班市内各地資源情況供應不一，有些地區停電一個星期以上。
災難：誇納省“曆史上最黑暗的時刻之一”
這場反常的大雨，也讓南非在4月18日進入國家緊急狀态。兩個星期前，南非才剛剛結束因新冠開始的長達750天的國家災難狀态。
這場洪災緻南非近500人喪生，米亞也在這次災難中失去了數位親人。誇納省災害管理部門發言人辦公室稱，這是該省“曆史上最黑暗時刻之一”。
得以走出家門後，米亞親眼看到了崩塌的道路和橋梁。在洪災泛濫的地區和河流中，笨重的集裝箱、汽車漂浮在河流上。
2022年4月，南非當地遭受暴雨和洪災侵襲。受訪者供圖
該省省長濟卡拉拉表示，截至17日的初步統計資料顯示，共有8329所房屋在洪水中受損，3937所房屋完全被毀，13556戶家庭受到影響。大多數受災地區電力中斷，一些地區供水不足。
“很多人在這場災難後失去了一切。”米亞說。
波尼絲瓦·善格絲（Boniswa Shangase）居住在德班北部的非正規居住社群。11日晚10點，暴雨帶來的泥石流将她的房子卷下山坡，她通過從窗戶中爬出才得以脫險，但現在，她對接下來的生活一籌莫展。
“我一整天都吃不下飯，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她在接受BBC采訪時說，“我已經無家可歸了。”
此次洪災對水、電、鐵路和電信等基礎設施造成了巨大破壞，據路透社報道，洪災導緻的基礎設施損壞超過100億南非蘭特（約合6.75億美元）。
讓米亞擔心的，還有洪災接下來會給德班帶來的影響。德班擁有很多煤發電廠，都在此次洪災中受損，接下來德班的供電設施或長時間不能運作。同時，直到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的21日，米亞家中一天仍然隻有12個小時有自來水供應。德班的供水系統在此次災害中被嚴重損壞，很多地區至今沒有自來水供應。他們面臨着嚴重的水危機。
洪災後，救援人員和志願者們蹚過泥濘的河流、在被摧毀的房屋瓦礫間，搜尋着剩下的40餘名失蹤者。米亞介紹道，她的住所離海灘很近，很多人都在海灘邊幫忙進行清理工作。“浪潮把屍體都沖上了海岸，裡面還有一個看起來隻有3個月大的嬰兒的屍體。”
2022年4月，南非洪災後，救援人員正在進行搜救工作。受訪者供圖
目前，南非已部署10000名國防軍前往受災地區幫助群眾重建家園，南非财政部長埃諾赫·戈東瓜納也告訴當地電視台，現在誇納省可以使用10億南非蘭特（約合6830萬美元）的緊急救助資金。
誇納省省長濟卡拉拉也在17日表示，過去幾天，政府一直緻力于解救受災群眾、統計損失情況。警方和軍隊也派出直升機參與救災。
隐患：德班的住房危機
德班港被認為是非洲大陸撒哈拉以南最繁華的港口，據《紐約時報》報道，2009年，德班官員全心準備次年的世界杯賽事的同時，也将數百名居民從市中心附近的鐵皮屋搬到了南部洪水多發地帶。他們不想讓因世界杯而前來的遊客看到簡陋的棚屋。
新的住所是幹牆制成的緊湊的矮房子群，沒有通電，隐藏在嘈雜的高速公路和河流之間。辛巴·盧沙巴（Themba Lushaba）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回憶道，官員們向他們承認新住所的洪水風險，但也承諾他們将會在三個月内搬進永久性住房。
13年、4場毀滅性的洪災過後，34歲的辛巴仍然沒能等到承諾的永久性住房。4月的這場洪災是他經曆的最痛苦的一次，在黑暗中，積水蔓延到了他的腰部，最終他和鄰居一起逃到遠處的田野，在雨傘下整夜瑟瑟發抖。
當地時間4月17日，南非德班附近，經曆洪災受傷的孩子，他的家因洪災而倒塌。圖/IC photo
辛巴的苦難讓我們看到了除自然災害以外、南非長期以來的重要社會問題——住房危機，這也是此次洪災高死亡人數的重要原因。外媒評價道，南非洪災強調了一個被長期忽視的現實：在自然災害面前要保護群眾，解決社會問題和環境問題同樣重要。
科學家稱，非洲東南沿海降雨量穩步增加，德班之後或将面臨更多的極端天氣現象，這在短期内難以扭轉。在緩解氣候變化之外，南非當務之急便是解決因貧窮、高失業率和不平等導緻的住房問題。
德班城内的非正規居住社群極其簡陋，衆多脆弱不堪的鐵皮屋在此次洪災後被埋在廢墟之中。米亞說道，這些非正規居住社群是這次洪災和泥石流的重災區。
17日，誇納省多地出現群眾抗議，抗議者稱，自己之前已經在非正規居住社群住了太久，政府一直遲遲沒有為他們建好房子，現在也沒有為失去家園的他們提供足夠的支援。
非正規居住社群是上世紀殖民期間南非種族隔離的産物。1913年，南非頒布原住民土地法，從法律上剝奪黑人土地，大量黑人被白人政府驅離，不得已隻能在城鎮邊緣落腳，是德班的貧民區，向來飽受泥石流和洪災的侵害，也是滋生暴力犯罪的溫床。現在居住在這些社群的大部分是黑人。
誇祖盧-納塔爾大學城鎮與規劃專業副教授Hope Magidimisha-Chipungu表示，目前德班約四分之一的人口都居住在非正規居住社群。
在失業率高達至少35%的社會背景下，南非低收入階層不得已選擇在這些社群定居，他們在遙遠的故鄉找不到工作機會，也買不起更穩定的永久性住房，很多人找到有土地的地方搭建鐵皮棚屋。在德班，這些房子就建在河流邊的低窪山谷或陡坡松散的泥土之上，暴雨襲來時不堪一擊。
出路：災後重建亟待破局
18日晚，南非總統拉馬福薩在一次講話中承認了南非政府住房政策的緻命弱點，稱在接下來災區救援中，會在合适的區域建造房屋，采取措施保護這些地區的居民，以免類似的悲劇再次發生。現在，南非政府已經在為流離失所的約4萬人建立一些簡陋的臨時預制房屋。
南非政府并非首次做出類似承諾。2017年6月，一場特大風暴襲擊南非立法首都開普敦及其所在西開普省，造成數人死亡、多人受傷。2019年4月，連日降雨導緻的洪水造成南非至少70人死亡。
誇納省住房部門發言人姆布萊洛·巴洛伊（Mbublelo Baloyi）表示，2017年洪災後，重建工作因為建造新房需要的政府合同的過程複雜而被放緩。而2019年，仍然在2017年洪災中舔舐傷口的區域再次被洪水夷為平地，南非中央政府才介入并簡化了相關流程。
當地時間4月16日，南非德班，當地遭暴雨洪水襲擊，房屋嚴重損毀。圖/IC photo
盡管做出了種種承諾，但南非地方政府在通過經濟和社會發展，應對氣候變化帶來的破壞性方面仍然做得不足，地方規劃當局無法跟上現在日益增長的住房需求。
洪災後住房重建所遇到的“過程複雜”的阻礙并非特例。
2018年，南非非政府組織發展行動小組（DAG）與一個非正式居住社群共同向開普敦市政府送出重建的動議，但從未取得重大進展，其得到的回應是這近12公頃的土地需要用來“降低密度”。當地媒體評價道，“降低密度“無非就是驅逐人口的另一個說法。
2020年，南非發展行動小組提出釋放三塊沒有被充分利用的軍方土地用以建設居民住房，但南非國防部表示其正在使用這三塊土地，“為了國防”這一理由自然也不容置喙。
在列舉這些失敗的嘗試的同時，南非發展行動小組兩位成員在當地媒體Daily Maverick共同發表文章評價道，現在的南非住房問題面臨一個新的現實——“有一些法規和規定需要遵守，很多發展無法進行”。
報道指出，在管理南非當地的住房時，人們下意識地制定更多法規，以控制并確定政治家能夠為居民提供得體的住所，但這卻創造了一種冷漠、恐懼和腐敗的政治文化，公共部門并沒有動力提供更好的服務。
“在所有這些情況下，我們的政府機構都在前進的道路上迷失，失去了勇氣。他們沒有專注于為居民提供服務和解決住房的當務之急，這個過程已經變得冗長且政治化。”文章強調道，南非要解決住房危機，“需要的是誠實的、不會濫用權力誤導社會的政治家。”
在極端氣候現象愈加頻發的現實面前，如果南非政府無法将衆多住房計劃真正付諸行動、解決住房危機，或難以真正從洪災這個噩夢中醒來。Hope Magidimisha-Chipungu表示，“如果不采取措施減少未來洪水帶來的影響，那德班這個港口城市正走向一個非常黯淡、充滿災難性的未來。”
新京報記者 侯吳婷
編輯 陳靜 校對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