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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出軌大師

作者:歸路漫漫
沈從文:出軌大師

沈從文不僅是一個文人。其實,他和魯迅先生一樣,血管裡流淌着一種野性的鬥士精神。

在生活的戰場上,屢遭挫折卻百折不饒。

在經曆了婚姻的無趣之後,他出軌了。也許,這也是他對現實的一種抗争。

新中國快要成立的時候,沈從文自殺了。他把手伸進電線插頭上,眼看着就要觸電了,兒子沈龍朱一聲大喝,慌忙中拔掉電源,一腳将沈從文踹開,這才保住了他爸爸的性命。

沈從文涕泗橫流,一雙眼睛瞪住兒子,仿佛在說:你阻止我幹什麼!

第二次,他将自己反鎖在房間裡,用刀片割開了手腕動脈和頸上血管,之前還喝了些煤油。

看着汩汩流出的鮮血,沈從文仿佛在想:這次終于死得成了吧,看有誰還能阻止我。

說時遲那時快,有人破窗而入,跳進房間,用布把他的手和脖子纏住,血被止住了,他也被硬生生地從鬼門關又拉了回來。

沈從文:出軌大師

死了兩次的沈從文,被人送進了精神病院。

名滿天下的沈從文,為什麼要這樣看不開呢?很多人說,這跟郭沫若有關。

1930年代,沈從文批判了郭沫若,說他寫小說一無是處,還是寫寫詩算了。知道郭沫若那時有呼風喚雨的地位,沈從文從内心感到害怕,他說:“我搞的全錯了。一切工作信心全崩潰了。”

而且,一群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大學生在大學貼出大字報,還挂出了“打倒沈從文”這樣的大幅智語,給沈從文帶來了排山倒海的精神壓力。

他說:“我應當休息了,神經已發展到一個我能适應的最高點上。我不毀也會瘋去。”

用現在的觀點來看,沈從文應該是得了焦慮症,是以才有了兩次自殺的行為。

沈從文:出軌大師

後來,還是摯友林徽因得知了他的事,雖然她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但她還是将他接到清華自己的家裡,悉心照顧。沈從文終于好了,而且再也沒有尋過短見。

有人說,自殺的人是脆弱的。能有什麼事情,緊要的過自己的生命呢?為什麼要自殺這麼傻呢?

魯迅先生說過:做夢的人是幸福的,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

寫過無數小說、對世事洞若觀火的沈從文,該是夢醒的一個。可是,經過與現實的搏鬥後,他卻發現自己無路可走了。

無路可走之後有兩種選擇:要麼就是不走了,自我了斷;要麼就是開天辟地,給自己殺出一條血路。

自殺過兩次的沈從文,選擇了走第一條路,他是懦弱的。幸好第一條路走不通。于是他毅然選擇走了第二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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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于走第二條路的人,是真正的勇士。

沈從文的一生,就是懦弱與堅強交替的一生,他不是神不是巨人,他活生生的與生活戰鬥的經驗,對現代人其實有很多借鑒價值。

沈從文小時候,其實死過一次。當時他和弟弟兩個同時出了疹子。大熱天時,兄弟兩人又發着高燒,既不能躺着睡覺,因為一躺下就要咳嗽;又不讓人抱,因為一抱又全身難受。

湘西鳳凰,名字聽着好聽,其實隻是個窮鄉僻壤,小孩出疹子,算是生死關頭。大人都不存希望了,隻好将兩兄弟用竹簟卷起,立在屋内陰涼處,聽天由命。

屋廊之下,同時還放置着兩具小小的棺木。

出人意料的是,兄弟兩人的高燒竟然慢慢消退了。之後弟弟長得高大結實,但哥哥沈從文卻一病成了“猴兒精”。

小小年紀就已經走過鬼門關,似乎預示着沈從文一生的多災多難;俗語又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似乎又預示着沈從文即使備受命運的敲打,依然能夠鮮活地挺過來。

沈從文:出軌大師

生在湘西,面對窮山惡水,沈從文非常野性,什麼都不怕。在私塾裡讀書,那種呆闆而沒有生氣的傳統文化教育,他一點都不感興趣,偷偷溜出去玩。

第二天,先生問他:“為什麼昨天不來上課?”他說:“昨天家裡請客。”輕輕松松糊弄過去了。

糊弄不過去的時候,大不了給老師打;老師打不夠,回到家還要給爸爸打。有一次他爸爸實在氣不過,嚷着要把他的手指頭砍掉,他立馬哇哇大哭,最終還是沒砍。

原來再大的事,哭一哭就好了。後來有傳記作家寫過:沈從文在晚年很愛哭。

他兒子立馬糾正道:什麼晚年才愛哭,我爸爸一生都很愛哭的。

小孩子最惡俗的一項好奇,就是看死屍。有時沈從文偷溜出去,到西城外牢獄旁的殺場,那裡躺了一批屍體。小孩子的他,不會害怕這些躺着不動的屍體,更加不會想到這些屍體背後的悲劇。

他用石頭去敲死屍的人頭;有時用一根木棍去戳,看他還會不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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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聚在屍體旁咧嘴争鬥,他站得遠遠的,用書包預先準備好的石頭,揚手扔過去,看到野狗吓得四散飛奔,對于他是一種極大的樂趣。

雖然經常逃課,但沈從文确實很聰明:

老師抽背書的時候,他可以臨時抱佛腳,讀個十遍八遍,居然也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了。

是以他總覺得:

讀書太容易了,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去讀書?還不如好好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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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期沈從文

沈從文一心一意想着玩,于是國小都沒讀完,就玩進了軍隊。說是個當兵的,其實就是做土匪。當時天下紛亂,朝不保夕,在軍隊裡拿着武器,沒準還能保一條性命。

身體瘦弱的沈從文,在軍隊裡隻能做文書。後來,他遇上了對他一生影響最大的人——湘西王陳渠珍。陳渠珍雖是軍人,但也是性情中人。他珍藏了大量書籍,還開放自己的書房給沈從文看。從各地搜來的古書孤本,還有很多珍貴文物,勾引起了沈從文的強烈好奇心。

書看着看着,沈從文逐漸變了:原來他覺得自然的天地已經夠大的了,沒想到書裡的世界更大。後來他不僅有古書讀,還有各種各樣自五四以來的新書雜志——《新潮》《改造》。

沈從文苦思四天四夜,終于鼓起勇氣跟陳渠珍說:“我想去北京上學。我得進一個學校,去學些我不明白的問題,去看些聽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

沒想到陳渠珍竟然一口答應:“你到那兒去看看吧。這裡給你寄錢來。你想回來,這裡仍然有你吃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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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1922.2于湖南保靖軍隊中

可以說,是陳渠珍這個好上司給了沈從文放手一搏的勇氣。

沈從文國小都沒畢業,純粹為了開眼界就敢做個“北漂”,這份膽魄和見識,是他走向成功的根源。其實,正是因為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有,才要敢于打破現狀。打出去了,生命另開一片天地;打不出去,反正也沒損失什麼。

到了北京之後,沈從文直奔他姐姐家。姐夫看到這個一腔熱血的愣頭青,想起了從前的自己,漫不經心地說:“你來北京,做什麼?”

沈從文瞪着大眼睛,眼裡閃着光,滿懷希望地說:“我來找理想,讀點書。”

姐夫蹦出一聲苦笑,說:“你來讀書?讀書有什麼用?我在這裡讀了整整十年書,從第一等中學讀到第一流大學,現在畢業了,還不知道從哪裡去找個小差事做。”

冷靜了一下之後,姐夫又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勸說道:“北京城現在就有一萬大學生,畢業後無事可做。即使讓你做個大學教授,又能怎樣?薪水一樣很低。還沒有你在鄉下有出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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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一聽,山野血性瞬間被煮沸了,慷慨激昂地說:“我待在鄉下?那不是看着他們今天殺人,明天又被人殺,有什麼意思,還什麼都學不到!我實在待不下去了,才跑出來的!我想來讀書,半工半讀也好,讀好書救救國家。這個國家這麼下去肯定不行的!”

說了半天,姐夫都沒說得動他回去,但還是很佩服他的膽魄。最後,他送給沈從文一句話:“你既為信仰而來,千萬不要把信仰失去。因為除了它,你什麼也沒有!”

初到北京的沈從文,連當時的新式标點符号都不會用。他參加了一輪北京高校的入學考試,通通不過。北大的招生老師看他這副寒酸的樣子,好心地把報名的2塊錢退回給他。

但他身上,也總共隻剩下七塊六毛錢。拿着手上僅有的這幾塊錢,沈從文欲哭無淚。他暗下決心:自學,必須自學!寫,必須寫!

他非常執着地練習寫新式文章,非常執着地向報社投稿,但命運非常執着地一次次拒絕他:除了偶爾發表的小豆腐塊,他的文章大多石沉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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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後,沈從文聽到當時一位編輯大人的事:在一次編輯會上,主編把一大沓沈從文的未用稿件攤開,說“這是大作家沈某某的作品”,說完就狠狠地把稿件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

不斷的挫敗,不是沒有讓他考慮過轉行。幸好,沈從文最終還是記起了當初姐夫送給他的一句話:你既為信仰而來,千萬不要把信仰失去。

悲痛也就悲痛吧,落淚也就落淚吧。等眼淚流幹了,還是要繼續寫。

除了不斷投稿,沈從文還寫信給當時的文壇大佬們,希望得到賞識。其中一封信,寄給了郁達夫。郁達夫本來正處于人生低潮期,他覺得自己已經夠慘的了,沒想到這北京居然還有人比他更慘,他決定去看看這個年輕人。

一推開沈從文那間又黴又小的破房子的門,郁達夫震驚:

天寒地凍,屋裡居然沒有火爐取暖;一個面無血色的年輕人縮在一角,隻穿了兩件夾衣,留着兩行鼻涕,用破舊的被子裹着兩條腿,在桌子旁邊邊抖邊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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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1948夏于北京大學宿舍

沈從文看見了幾乎是破門而入的郁達夫,就像溺水的人終于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

他趕緊向郁達夫滔滔不絕講起了自己的抱負,自己在北京的慘況……就好像他要把在北京四五年間沒機會講的話一次講個夠似的。

郁達夫請他中午去吃飯,吃完飯郁達夫将剩餘的零錢全部給了沈從文。末了還說了一句:“我看過你的文章。你要好好寫下去。”回到破屋子的沈從文,哇的一聲撲倒在桌子上,嚎啕大哭了起來:

“别死啊,沈從文,相信中國文壇将來一定會有你的名字的!”

後來郁達夫果然将沈從文介紹給了徐志摩。徐志摩剛從國外回來,接手了一個文學雜志,需要大量稿件。可是一般人寫的他又看不上,隻能自己累死累活地寫。

幸好天意讓他發現了沈從文。沈從文沒有國外留學經驗,見識不多,這是他的弱勢,但也正好是他的強勢。他的文字,沒有翻譯腔,就像湘西的山水和人情,自然淳樸,即使僅僅是白描一番,也有讓人驚豔的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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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的行伍生涯,讓沈從文積累了大量材料,加上他天賦的想象力,很快他就創出了自己的風格,闖出了自己的天地。

現在看來,沈從文闖北京,不僅要歸功于勇氣,還要歸功于他對自己的準确判斷:他能寫出迥異于别人的文字,能帶給讀者新鮮的享受。這就注定他一定能在群星璀璨的民國留下印記。

沈從文名聲越來越響的時候,被不拘一格的胡适請到中國公學去講課。第一次上課那天,他原本準備得好好的,結果一進教室,頓時腿軟:

底下黑壓壓坐着數不清的人,大家都是來一睹這個新銳作家的風采的。

沈從文膽怯了,後背發涼了,本來想好要說的話都不翼而飛了。他和台下的學生,你眼望我眼,呆呆地對望。一分鐘過去了,他說不出話。五分鐘過去了,他還是說不出話。

結果十幾分鐘過去了,他才開始說話,連珠炮式地一下子講了很多,邊說邊在黑闆上抄提綱,十幾分鐘就匆匆把一個小時的内容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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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轉過身來,和台下的學生,你眼望我眼,呆呆地對望。氣氛更尴尬了。

于是他拿起粉筆在黑闆上寫了這樣一行字:“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

聽課的學生哄堂大笑:這個才華橫溢的作家還會害羞,真是可愛。

學校裡面原本妒忌沈從文名聲的人,這下找到茬子了:

“這樣的人也配做先生,居然十幾分鐘講不出一句話來!”

有人向胡适告狀,寬宏大量的胡适一笑了之:“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隻要不用說話,沈從文總是信心百倍,氣貫長虹。

有一次他經過操場,看到一個女學生,皮膚黑黑,身材壯實,在跑道上邊走邊吹口琴,走到盡頭将頭發一甩,轉身就往回走,仍然是吹口琴。

他後來才知道,這個女生叫張兆和,是蘇州名門張家的千金。沈從文曾經自慚形穢,但并沒有壓抑住他内心的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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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打獵要打獅子,摘要摘天上的星星,追要追漂亮的女人。”

他第一次給人家寫信,就直白地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愛上了你。”

如此大膽的語句,倒沒有把張兆和吓到:因為追她的人實在太多,沈從文條件算是最差的,她給他編了個号叫“青蛙十三号”。說是青蛙,不如說是癞蛤蟆。

雖然沒有收到回信,但是沈從文并沒有放棄,一封接一封給對方寫信。最瘋狂的時候,沈從文甚至說如果她不跟他在一起,他甯願去死。

張兆和真心煩了,跑去找校長胡适讓他消停消停。胡适也勸了,沈從文還是不消停,那勁頭,就像當年在北京一定要混出名堂來一樣。

張兆和雖然受不了他的煩,但翻出他寫的情書,不得不說,水準不是一般的高:“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如果我愛你是你的不幸,你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樣長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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滔滔激情,任誰讀來,都抵擋不住。

放暑假的時候,沈從文甚至直接去了蘇州看她,成功讨得張家一家大小的歡心,最終讓張兆和心動愛上了他。

四年了,沈從文寫了四年情書,終于得到了女神的青睐,喝上了婚姻的喜酒,也終于過上了自己大膽幻想過的幸福生活。

婚後不久,沈從文寫出了畢生最偉大的作品——《邊城》,裡面除了繼續描寫獨一無二的湘西風景,還出現了一個純真可愛的女主角——翠翠。

這個皮膚黝黑、健康天真的少女,原型就是張兆和。

沈從文:出軌大師

沈從文1935夏與夫人張兆和在蘇州合影

但是,翠翠雖然長得像張兆和,但她活脫自然的生命力,是張兆和所沒有的。作為千金小姐,張兆和理性有餘,激情不足,而且和沈從文的精神世界格格不入:

沈從文喜歡聽傩戲,嘔啞嘲哳,怪腔怪調,愛聽昆曲的張兆和根本聽不進;

沈從文喜歡收藏古董,張兆和覺得很奇怪,他又沒錢,收那麼多古董幹嘛,還直說他“不是紳士冒充紳士”;

沈從文性格豪爽,經常對朋友仗義疏财,張兆和整天為家裡的開銷發愁,更加忍受不了他的“打腫臉充胖子”。沈從文無奈哭訴:“你愛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我寫的情書!”

表面溫順、實則傲岸的沈從文,已經對現實的婚姻失望了。看得出來,他是不甘心的。

有一次他去拜訪朋友,在朋友家碰見了一個叫高青子的文藝女青年。高青子早就知道他會來,原本就對天才作家仰慕不已的她,故意按照沈從文小說中的女性來打扮自己,連言談舉止都和小說中無異,沈從文再次被撩得心旌搖動,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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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和高青子

神女有心,襄王有夢。他不可避免地愛上了高青子。《邊城》女主角翠翠的原型,除了有夫人張兆和,其實還有高青子。

他曾經含蓄地說:“《邊城》是他在現實中受到婚外感情引誘而又逃避的結果,是他感情的寄托。”

按照慣例,沈從文在小說中大量透露自己的感情生活。

他有一篇小說叫《看虹錄》,講的是一個男作家在一個漫天風雪的夜晚,探訪情人。窗外寒氣逼人,室内爐火溫存。兩個情投意合的人在融融暖意中,達成了生命的大和諧。

不知道這是沈從文的親身經曆,還是他一貫的美好想象。

一邊是激情,一邊是現實,他非常為難。于是他不得不去拜訪好友林徽因,希望得到一些指導。林徽因當然了解沈從文的處境,但她也隻能說:“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的,你要學着自己慢慢去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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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1931.6與林徽因在北平達園合影

八年過後,高青子選擇離開,主動将這段注定沒有結果的感情斬斷了。沈從文最後還是選擇跟張兆和白首偕老。

當現實與理想互相沖突的時候,他隻能委身于現實。沈從文死後,張兆和整理丈夫遺稿,突然明白了些東西:

“從文同我相處,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

其實無論是張兆和,還是高青子,還是沈從文自己,也未必能夠清楚定義出沈從文究竟是什麼人:

當他太過遷就理想,現實會痛;當他太過遷就現實,理想會痛。他的一生,都在接受,又在拒絕;在妥協,又在不妥協。

這就是他性格中的韌度。這是沈從文的不幸,也是他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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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沈從文和張兆和

由于郭沫若在政治上的強大影響力和家庭生活的不順利,沈從文再也不寫小說了。

一個前半生以小說揚名天下的大才子,腦海裡還構思了幾部鴻篇巨制,有些已經開了頭了,突然之間就不能再寫了,這真是要了他的命。但是,隻有精神狹隘的人才會隻有一條命。

沈從文不能寫小說了,但他在研究文物中找到了另一條命。

早在陳渠珍手下,他就已經從一件件古董當中,發現了我們這個民族靜水流深的生命力:一個民族的傳統文化就凝聚在器物之中。

這個民族有多博大,它的器物文化就有多博大。于是,他的工作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别的大作家,茅盾、巴金、老舍,都已經變成了“人民藝術家”,整天出國,飛來飛去;

隻有他,還蝸居在北京,自願進了曆史博物館做研究:

“天不亮即出門,在北新橋買個烤蕃薯暖手,坐電車到天安門時,門還不開,即坐下來看天空星月,開了門再進去。晚上回家,有時大雨,即披個破麻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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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了解他為什麼這樣做:不寫文章的沈從文,看來是徹底落伍了、過時了。

可是他自己卻說:“我似乎第一次新發現了自己。”

是以,可以想象他報告自己轉行所取得的成就時,語氣多麼自豪:

“我應向你認真彙報一下,現在大略估計,除服裝外,綢緞史是拿下來了,我過手十多萬綢緞;家具發展史拿下來了;漆工藝發展史拿下來了;前期山水畫史拿下來了;陶瓷加工工藝史拿下來了;扇子和燈的應用史拿下來了;金石加工工藝史拿下來了;三千年來馬的應用和裝備發展史拿下來了;樂舞雜伎演出的發展資料拿下來了……”

這些成就,都是他憑着一個人的眼力和心力,在一間10平方米的小房間裡完成的。

這一次重生,比他之前寫小說的生命更強大:文字是以他的精神生活為養料的,一旦精神世界出現了郁結,文字的成色就會大打折扣;文物卻是滋養他的精神生活的。

沈從文:出軌大師

在一次次對精品文物的贊歎、感悟之中,他的精神世界得到極大擴充,長養了他自身的生命力。古人所謂的“安身立命”,大概就是此時的沈從文了。

沈從文真正是一個内心強大的人。特殊時期,他和侄子黃永玉相遇,他裝作沒看到的樣子,插肩而過的那一瞬間,頭都不歪地說了四個字:“要從容啊!”

有一天有人把一張智語——“打倒沈從文”,用漿糊糊在他背後。大會結束,他自己把智語撕下來,看了幾眼,說:“那書法太不像話了。在我的背上貼這麼蹩腳的書法,真難為情!寫字的人應該好好練一練的。”

下放到五七幹校幹活的時候,他給侄子寫信說:“這裡周圍都是荷花,燦爛極了。”

就在這個地方,就以這種心情,沈從文沒有任何參考資料,僅憑記憶寫下了二十一萬字的服裝史。寫書過程過于用腦,加上體力活動也幹不少,沈從文身體吃不消,需要去申請止痛片。

填完表格,拿了幾粒藥丸,沈從文轉身離去,一路唱着戲曲,像個老頑童一樣,蹦蹦跳跳,神采飛揚。

沈從文:出軌大師

沈從文曾經跟學生說過:“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傑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隻想造希臘小廟,選小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緻,結實,對稱,形體雖小,是我理想的建築。這廟供奉的是‘人性’。”

每個人的一生,都要像沈從文一樣,建造屬于自己的“小廟”。

往往在現實和理想的夾擊之下,我們的人生都造得頭破血流。

可是既然我們沒有退路,那就擦幹血淚,慢慢調整。

總有一天,等到我們看到自己造出的或大或小的“小廟”的時候,我們會由衷感歎:哦,原來那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