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矽谷的“青春狂躁”

作者:經濟觀察報
矽谷的“青春狂躁”

吳晨

這個春天,三部以創業公司為藍本的美劇紮堆上市。蘋果TV+上線的《初創玩家》(WeCrashed)最為紮眼,關于WeWork創始人紐曼的故事,而紐曼的太太——安妮·海瑟薇飾演的麗貝卡,更是戲份十足;與HBO齊名的Showtime推出《超蓬勃》(Super Pumped),記錄了卡蘭尼克建立優步的起起落落;流媒體平台Hulu不甘示弱,《辍學生》(The Dropout)把被譽為女“喬布斯”的伊麗莎白·福爾摩斯搬上銀幕,劇集上映距離福爾摩斯被判欺詐投資人四項罪名成立不到兩個月。

優步、WeWork和福爾摩斯建立的滴血檢測公司Theranos都是本世紀一零年代美國最知名的獨角獸公司。三家公司有不少共通點,都以“颠覆者”的面目示人:優步替代計程車、WeWork挑戰傳統辦公室、Theranos變革醫療檢測行業;都是年輕人創業的典範,三位創始人全是非常會講故事的“秀客”;當然,毋庸諱言,它們都一度成為資本和大衆媒體的寵兒,代表了一零年代矽谷創業所鼓吹的一系列大趨勢:網際網路改變世界、共享經濟改變工作、原本默默無聞的産業(比如診療行業)被颠覆後一夜爆火。

類似一百多年前美國強盜大亨盛極一時的“鍍金時代”,“一零年代”又被稱之為“新鍍金時代”,造富更快,炫富也更浮誇,而這三家公司的創業者就是“新鍍金時代”浮躁與浮誇的典範。

如果說喬布斯和蓋茨代表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極客創業者的特立獨行,Meta、Alphabet和亞馬遜代表了二十世紀最初十年網際網路平台化的趨勢,那麼這三家企業則代表了“新鍍金時代”資本“拔苗助長”式加速泡沫化的包裝式創新。“畫虎不成反類犬”,尤其是三家公司都以某種“内爆”的形式遭遇挫折,三位創始人都被掃地出門,而Theranos更是破産清盤,投資者的9億美元血本無歸,坐實了外界對矽谷創業“燒錢資本主義”的抨擊。

有趣的是,這三部美劇又是“燒錢資本主義”帶來的副産品。獨角獸的創業者翻拍“從乞丐到富翁”的故事,速度更快,變化更劇烈,年輕人點石成金,一夜暴富,乘坐直升飛機成為億萬富翁,不斷挑戰人性;投資人鼓勵創業者大手大腳花錢,青春躁動與金錢腐蝕,制造出另一種紙醉金迷,揮霍無度的豪奢生活,滿足觀衆的偷窺欲;為了保持控制權,創始人和投資人的明争暗鬥,媲美流行的法庭劇;當然還有堕落和毀滅的故事,這是彰顯複雜人性的永恒主題,配上矽谷的青春狂躁,仿佛新時代的“傷仲永”,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

紐曼、卡蘭尼克和福爾摩斯無法像喬布斯、貝佐斯和紮克伯格(小紮還年輕,也可能會上演堕落的劇情,誰知道呢)那樣進入供奉矽谷成功者的萬神殿,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經由好萊塢的演繹成為家喻戶曉的反英雄。而且紐曼和卡蘭尼克仍然跻身于億萬富翁行列,說不定還會上演“帝國反擊戰”,讓好萊塢拍續集也未可知。

不要浪費任何一場危機!“新鍍金時代”矽谷的燒錢遊戲,整體而言是一種青春期的躁動:沒有足夠家長呵護,卻可以一擲千金的年輕人,在激增的金錢面前迅速腐化堕落,而資本驅動快速增長的壓力加速了人性的扭曲,讓自我毀滅變得無法避免。

金錢的腐蝕

在福爾摩斯最終毀滅的過程中,福爾摩斯本人是缺席的。

《華爾街日報》的記者和主編與Theranos天價律師團的交鋒是《辍學生》中很出彩的片段。記者一再希望揭黑Theranos造假的報道早一點刊發,主編卻勸他要有耐心,不厭其煩地講述了一個西西裡漁夫的故事。在西西裡,漁夫們會站在海裡一動不動幾個小時,等待魚習慣了他們的存在,不再感到威脅,聚攏起來的時候,再突然一起行動,舞動魚叉,幾分鐘就收獲頗豐。以靜制動,是《華爾街日報》對抗已經被律師“武裝到牙齒”的Theranos的方式,等待它自我毀滅。

《華爾街日報》有一個無意外(No surprise)的政策,在報道任何公司的問題的時候,總會把自己知道的資訊事先向被報道的公司求證,給他們回應的機會。募資超過9億美元的Theranos,包括《華爾街日報》老闆默多克剛剛投入的1億美元,彈藥充足,聘請了強大的律師團隊,帶隊的是曾經擔任戈爾與小布什總統計票案訴訟的大律師。想不到,大衛與歌利亞的戰鬥僅僅持續了幾個小時就偃旗息鼓,福爾摩斯撒的謊太多,破綻也是以太多,再精明的律師都很難全部圓回來,而《華爾街日報》隻需要找到一個疏漏。言多必失的律師團很快就給到了記者報道Theranos造假并非空穴來風的證據,正是這篇報道把福爾摩斯推下了神壇。

相比之下,卡蘭尼克的自我毀滅完全是狂妄的作繭自縛。而紐曼則是一方面與妻子麗貝卡利欲熏心,另一方面則在孫正義的慫恿下盲目擴張,終于不可收拾。

當這些劇目在銀幕上重制的時候,觀衆的直覺感受是金錢的腐蝕力和燒錢的紙醉金迷。紐曼他們與前一代創業者最大的差別,就是他們的錢來得太容易,太快,也太多了。他們是投資人“拔苗助長”的結果,投資人渴望希望找到下一個谷歌,在唯恐踏空(FOMO,Fear of missing out)的心态下對那些把變革和颠覆挂在嘴上的秀客創始人趨之若鹜。

大二就辍學的福爾摩斯,其實沒有機會像其他年輕人那樣成長。她得到了金錢卻需要放棄很多東西,比如文化修養、娛樂,甚至愛情。福爾摩斯陷入與大她十幾歲印度裔美國人Sunny的戀情,把他安插進公司成為COO,卻不公開倆人的戀情,突顯了這種“早熟而不成熟”的扭曲。

他們也是一美遮百醜的典型。三人最大的優勢是有想象力,執着于颠覆自己標明的賽道,而且他們都是天生的“秀客”,天花亂墜、開腦洞、欲擒故縱、能夠穿透别人心理,是以能夠得到資金的追捧。

青春狂躁因為早熟而不成熟。福爾摩斯在表演中迷失了自己。很多人選擇在她澈藍大眼睛的凝視中相信她“救苦救難”的苦心,她卻濫用了普通人的善意,用一個又一個謊言來掩蓋公司遲遲無法完成的滴血檢測的技術突破。紐曼和卡蘭尼克則把“硬幹”(Hustle)挂在嘴上,瘋狂工作,瘋狂娛樂,打破規則,無視禁忌,企業在一路狂飙的過程中,也形成了“有毒”的文化。

他們都是包裝大師,在無盡的金錢和迅速增長的壓力下,包裝自己的工作,希望速成,希望抄近路,放縱某種惡的發生。在這一過程中,他們的投資人扮演了縱容者的角色,希望找到NBT(TheNextBigThing),一起建立了獨角獸的迷思,而他們最終卻難以抵禦金錢的腐蝕。

三部劇也正面展示了矽谷文化與女權的對決。

福爾摩斯作為女權的代表,卻濫用女權,濫用矽谷對一位女性創業者成功的期待,濫用政治正确帶來的盲點,最終造假事發,反而讓女性在矽谷更加舉步維艱。WeWork這個對外倡導全新工作文化的企業,骨子裡卻是紐曼夫婦“任人唯親”的夫妻店;有野心的麗貝卡非但不能幫助被性騷擾的女性員工發聲,反而表現出了一種對女性的刻闆印象——妒忌而偏執。優步的文化是最成問題的,完全将女性物化,忽略對女性的歧視和騷擾,鼓勵“打倒一切”的态度,隻要有成績,放任大多數的男性管理者為所欲為。

這種被迅速放大的惡與矽谷所鼓吹的偉大形成巨大的反差。

“淘金者”的縱容

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類似BenchmarkCapital的VC(風險投資)和PE(私募投資)的投資基金開啟了全新的矽谷“掘金潮”,而這一掘金潮的背景是金融危機之後美聯儲量化寬松造成的市場上資金洶湧,長期的低利率也讓各路資本為了追求高收益而選擇風投和私募。

VC行業本身也在發生變化。他們塑造了矽谷和矽谷的兩代創業者,已經積累了一些成功的法則,一方面不遺餘力去挖掘成功創業的年輕人,制造從喬布斯到紮克伯格這樣辍學創業的神話;另一方面,他們也很清楚年輕創業者的短闆,習慣通過空降成熟高管來補足年輕創始人的不足。施密特作為谷歌兩位創始人的親密夥伴,為推動谷歌的成長和成熟居功阙偉;比小紮大十歲的桑德伯格長期擔任臉書的COO,也把小紮的創意與臉書的營運很好地結合了起來。

但進入到“新鍍金時代”,洶湧的資金大潮,期待更快獲得更大的收益,更多新資本入局加劇了FOMO情緒的發酵,這些都逐漸改變了投資人與創業者之間的關系。如果說之前的投資人像呵護的家長,支援創業者成長,為他們提供幫助,必要時也會及時警告和教訓,現在他們更像是縱容的父母,隻看成績(增長和賺錢效應),不問其他。

VC缺乏在董事會層面對創業公司治理的管理,尤其是那些聚集了大規模鎂光燈的明星創業公司。WeWork與優步是兩個明顯的例子,創始人可以“為所欲為”(這也是年輕人擁有了大量财富和支配權之後,很正常的表現形式)。而隻要能上市退出,賺取100倍以上的收益,VC對創始人的缺點選擇性失明。

此外,資本投入的激增,也加速了資金的腐蝕力。通常VC投資以百萬美元到千萬美元計算,創業公司的成長資金主要依賴上市融資,上市也給了VC便捷的退出機制。獨角獸的出現改寫了之前的遊戲規則。私募投資的數量級一升再升,優步和WeWork都拿到了孫正義的軟銀超過40億美元的投資,可謂天文數字。上市的時間一推再推,缺乏公開市場對企業管理者的監督,獨角獸公司裡創業者一手遮天,治理也就岌岌可危。

資本成為決定市場競争格局的“造王者”,成為創業企業最終的“護城河”,創造了燒錢資本主義的網絡效應,融資越多,燒錢越多,增長越快,就能募集更多的資金,燒更多的錢,碾壓更多的競争對手,最終在賽道中形成自己的支配地位(至少理論上如此)。

優步和WeWork都是金錢網絡效應推動發展的例子,也是VC“造神運動”的代表。隻要你被選中,而且不斷被投資人輸血,這就很可能成為“自我實作的預言”(Self-fulfillingprophecy)。

資本是以變成了與創始人的利益捆綁,積極參與創始人的造神神話;直到創始人成為了他們盈利的絆腳石,他們又通過宮廷政變和訴訟調查的方式,成為“國王殺手”。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但無論“宮鬥”還是訴訟,都提供了跌宕起伏所必須的“狗血劇情”。

“記錄泡沫的泡沫”

華爾街“觸電”在好萊塢由來已久。《門口的野蠻人》是私募股權的登場首秀,展示出私募主導的并購力量之蠻橫,也令人慨歎資本主義遊戲規則的更新動能。《大空頭》是2008年金融危機的寫照,總有聰明人找到做空美國房地産市場衍生交易品的門道,在血流遍地的華爾街自己獨自賺錢。《億萬》則是對沖基金的發展側記,在追尋“難以企及的優勢”(BlackEdge)的過程中不斷挑戰監管的底線。類似撰寫華爾街的電影還有小李子出演的《華爾街之狼》。

到了二十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創新的重心已經從華爾街轉向了矽谷,好萊塢的商業劇也找到了新寵。《喬布斯》和《社交網絡》定格了矽谷創業者的碼農形象,《矽谷》則對矽谷戲谑怒罵。

最新上映的三部美劇,應該說開啟了一種媒體融合的時代。戲裡戲外,它都展現了一種全新的融合:資本催生的矽谷泡沫,本身又成為制造矽谷泡沫的素材。

财經記者記述矽谷創業公司的書在過去幾年成為潮流。三部劇脫胎于三本書:講述Theranos的《壞血》、記錄優步的《熱血野心》,以及追蹤WeWork的《億萬輸家》(BillionDollarLoser)。商業内幕書籍又催生了播客的火爆,好萊塢開始考慮将播客搬上銀屏,名記者則積極參與劇本的寫作,這些都因為奈飛開啟的流媒體爆炸讓爆料的内容有了更多的市場。有意思的是,流媒體行業已經從奈飛一家獨大變成了巨大的泡沫。不止奈飛、亞馬遜和蘋果在競争,所有傳統媒體都建設了自己的流媒體平台。

财經記者原本就是這個時代的記錄者,福爾摩斯、紐曼和卡蘭尼克都曾經是光鮮照人的财經雜志的封面常客,而他們講述的故事,無論是滴血檢測的革命性,或者WeWork對職場的改變(包括他們為像摩根大通和亞馬遜這樣的大企業提供整棟樓包租服務的轉型),或者優步從自動駕駛到優步送餐的每一步創新,都被财經媒體記錄和讨論。

同樣,那些花了很多時間揭露創業公司黑幕的記者,也是整個資本主義生态的一部分,他們的監督讓生态變得更加健康。媒體融合開啟了全新的變化,調查記者花上一年甚至更長時間挖出醜聞,在一個崇尚創新和融合的時代,又可以一鴨幾吃:新聞報道、暢銷書、錄播客、拍電影和電視劇。原本,調查記者隻扮演淨化生态的崇高角色,但在全新的商機面前,他們也可能成為新的明星,在流媒體的火爆面前,他們也希望能跻身富翁和名流之列。誰會對金錢說不呢?

最擅長講非虛構故事的《紐約客》已經專門設定改編劇本的部門,加入新的淘金潮,協助自己和自己的記者在與好萊塢和矽谷流媒體平台的博弈中争取更多收益。

十幾年前,好萊塢不願意改編商業故事,怕沒有劇情波折,老百姓看不懂商業的故事,也擔心劇情早已揭曉,觀衆沒有興趣看到最後。現在不同了,流媒體推波助瀾,創業成功與失敗的故事都折射出人性的灰階。而刺激的金錢遊戲,無論是複制WeWork一擲千金的團隊派對,還是記錄優步董事會上沒有硝煙的宮鬥,都更容易滿足大衆的“窺視欲”。

矽谷創業史一方面創造匮乏,讓普通大衆可以比較自己不曾擁有的生活,恰如《億萬輸家》書名所提示的,紐曼和卡蘭尼克雖然失敗了,但仍然是妥妥的億萬富翁,完成了他們的“美國夢”;福爾摩斯雖然面臨牢獄之災,但她也算是曾經擁有過輝煌生活,這些都是普通人可望不可及的。另一方面,這些戲劇也深化了奇觀,再現普通人永遠沒機會經曆的曆程。

雖然留意财經新聞的觀衆都知道結局,但從創業的沖動到失敗的結果之間,仍然有足夠多的素材可以營造出引人入勝的故事。在流媒體的戰局中,從蘋果、Hulu到Showtime這樣的二線團隊都希望競争格局中多一些吸引眼球的因素,又有哪些能與“快速實作美國夢”的創業故事相比呢?

有意思的是,當矽谷用一個泡沫來記錄另一個泡沫的時候,或許距離泡沫破滅不遠了,因為最初吹起泡沫的QE(量化寬松)已經被美聯儲的QT(量化緊縮)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