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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情緣

作者:齊魯壹點

我下班時天色已黑,路燈齊放注視着穿梭不停的人流車流。上樓進門室内地暖早已開放,暖意融融。夫妻在廚房裡忙碌着,左手握住炒勺把,手腕舉落晃動幾下,炒勺内的蔥花爆炒豆腐乖乖地翻動着,她俨然一大廚範。夫妻炒的豆腐外酥裡嫩,入口鮮香脆爽,一家人直吃的唇齒生香,飽食口腹之餘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過去在奶奶家,同爺爺叔叔一起磨豆漿、做豆腐、賣豆腐的件件往事,撕扯着我不盡的豆腐情緣......

叔叔僅大我四歲,國中畢業,現已年過半百。他曾幹過建築隊小工,騎着自行車到處收購廢舊物品,趕着毛驢車販賣過大米、西瓜等小本生意。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家鄉的人們日常生活還不算富裕,地裡來地裡去,除去種地成本開支,一年到頭攢不下幾個錢,但樸實敦厚要面子的父老鄉親在年根前卻總是要大方一次,好好改善一下生活,割肉買魚,殺雞宰鵝,下油鍋炸菜,豆腐用處多,是首選必購之物,家家備好年貨招待親戚朋友共度新春佳節。勤勞的鄉親們冬天忙活着各自的事情,卑微而又滿足。爺爺是位從農村信用社退休的幹部,也許是多年的職業影響有些經濟頭腦,他意識到春節前豆腐需求量大,是做豆腐賣豆腐的一段黃金生意期,加之我村老一輩人就有做豆腐的傳統,便趕集買來嶄新的羅布、大鐵鍋、鐵筲、簸籮、手工木秤,精心挑選購買粒大飽滿色澤鮮亮的優質黃豆作原料,同剛走出校門不久的叔叔一起準備做豆腐了。奶奶在家一針針仔細縫好豆腐包,父親給叔叔做了兩個木制盛豆腐的四方形容器和豆腐梆子。一切準備就緒,叔叔開始做豆腐了。在當時的農村條件有限,做豆腐是件累人的活路,倒騰水多,冬天天寒地凍,很考驗人的耐心毅力。學校放了寒假父母便讓我到叔叔家幫忙做豆腐,我們雖是叔侄關系,但之間卻有不少話題可說,算是同齡人吧。

爺爺推着小鐵車載上簸籮倒上黃豆,領着我去村裡的磨坊磨豆漿。.黃豆磨成原漿隻是做豆腐的第一步,到家我們把盛着豆腐原漿的簸籮放到地上,小壓井一旁。我手握壓杆,胳膊一升一降往鐵筲裡送水,奶奶開始往南屋竈台前的大鐵鍋裡填滿水,然後拉起沉重古樸的風箱,火苗一陣陣從竈口噴出,映紅了奶奶皺紋縱橫的臉龐,升騰起的煙霧、熱氣朦胧中遮蓋了老人家的滿頭白發。叔叔用鐵筲把沸騰的開水倒入盛着豆腐原漿的簸籮裡,家鄉俗稱為“點漿”,這個過程非常重要,可以把豆腐原漿中的有害物質及雜質除掉,然後再把豆腐漿放入用細羅布做成的豆腐包内,用線繩捆紮好口。最累人也是豆腐制作最關鍵的一環開始了:隻見叔叔赤裸着上身,用清水洗淨好雙手和胳膊,在大鐵鍋沿上擔上兩塊木闆,把豆腐包放在上面,接着雙手用力在柔軟鼓漲的豆腐包上揉搓擠壓,這樣較為純淨的豆漿便一滴滴流入鍋中,豆腐包内就隻剩下些豆腐殘渣了,如此反複多次直到把簸籮裡的原漿用力揉完為止,叔叔才能喘口氣歇一會兒。奶奶再次拉動風箱,煙塵、熱氣、豆香氣彌漫在整個竈間。奶奶直起腰在飯屋門前站一會兒,用手摩挲一下頭發上的灰塵,用瓢舀一碗純正豆汁,讓我喝一口嘗嘗,那帶有微酸的豆香味道,比起現在街頭小攤上調制的所謂“純正、有營養”的豆漿強多了,不知是如今胃腸刁鑽難伺候,還是懷念小時單調純樸的鄉村生活?接下來輪到爺爺出場了,他掀起鍋蓋,從一個小甕裡舀上些“酸湯”又稱之為“老湯”(開始磨豆漿時,有意留取一小部分放在密閉的甕、缸内,使其發酵變酸,起到鹵水點豆腐的作用)倒入大鐵鍋裡,原漿裡的蛋白質受熱開始凝固析出,酸湯的點化使豆漿開始變成豆腐腦狀。老湯的放入要多少适宜,放多了豆腐就做老了,口感差些,含漿水少,産不出足夠的分量,利潤自然就少;老湯放少了做出的豆腐含漿水多,外表不光滑坑坑點點,賣相不好看隻得賤賣處理。爺爺是退休幹部,戶口在外,一直同叔叔生活在一起。他地裡家裡的活路樣樣都幹過,一生清廉幹淨勤快,晚年也不閑着,有時為做豆腐和叔叔還要擡上幾句杠,都想拿自己的做豆腐标準和體會去要求和衡量對方,無論怎樣争論豆腐腦最終放入四方形的模具中,用沙布包好放上塊大青石壓緊成型之時,一家人忙碌的身影才算有了歇息的空兒。

鄒平一代的地下水屬南部山區水質最好,口感清冽純淨,富含人體所需的多種礦物質和微量元素,用之做出來的豆腐細嫩爽滑,口感好,顔色白淨,起發好,出分量多,男女老少都喜歡吃。我村裡的地下水雖比不上南部山區的水好,可經過老人們多年的摸索、實踐,積累經驗做出的豆腐,在孫鎮、九戶等鄰近鄉鎮的一些村莊還是很受歡迎的。韓店北部的一些村莊同孫鎮、九戶一樣地下水都很鹹,含氟量高,雜質多,常年喝這樣的水容易使人的牙齒發黃,用此類水做出來的豆腐顔色淡黃,體積小,口感差,下油鍋不起發,是以南部山區和我村的豆腐車子一到了孫鎮、九戶等地便大受歡迎,沒等清脆的豆腐梆子多響幾聲,運來的豆腐很快就賣光了。

冬天天不亮我和叔叔就起床,一人騎一輛大輪自行車,後座上封好豆腐模具,帶上梆子、手提木杆秤、塑膠尼龍袋,迎着寒冷的月色或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借着手電筒發出的微弱亮光向北方出發。走出村頭小路到了省道慶淄路,隻見路上陸續多了些從城南、西董等地比我們更早起來的同行,他們也是騎着自行車,戴着棉帽穿着棉大衣匆忙中向着各自的熟鄉進發。我們到達村子裡,叔叔停好豆腐車敲幾下梆子,鄉親們開始從各條胡同各自家門口出來了,清冷的大街上熱鬧起來了。大家同叔叔打着招呼,聊天砍價,開始稱豆腐,或現場結算,或賒欠,不一會兒一個豆腐就賣完了,尼龍袋裡裝滿了黃豆、玉米、小麥等換來的糧食。我們趕回家時,奶奶早已在爐子上做好飯菜等着我們回來吃。我喝一口玉米面地瓜粥,吃一個通面大饅頭,來塊菜煎餅卷大蔥,就着碗豆腐、粉條、零星豬肉炖白菜湯,心裡便覺得舒坦溫暖了許多。

村裡有位老者,為人吝啬節儉。每當聽到梆子聲響起時,他就急忙從家裡出來,先是用豆腐刀切一小片放入嘴中,品嘗一下,然後直說人家豆腐發酸味道不正,連連擺手說豆腐不行沒法買,或者是耍點小把戲,先讓人家給稱好豆腐,當時不結算,而是用傳盤托着拿回家,把傳盤裡的漿水倒掉,再來找賣豆腐的說分量不夠,非要人家白搭上點才算完事。都是農民出身,外村的豆腐主人體諒揣摩老者的心情和生活中的難處,本着和氣生财的原則,讓他免費品嘗一下,沾點小便宜也無所謂,做豆腐買賣不就是圖個大家都有吃有喝,平平安安有福氣,都(兜)來福氣過上幸福生活嘛。當時村裡好多做豆腐的人家都不在本村賣,感覺當莊當院的當面砍價争分量,面子上都有些抹不開,人們的商品意識還沒有現在那麼濃厚。做豆腐隻是冬季農閑時節另一種勞動方式的延續,一來可以賺點置備年貨的錢,二來豆腐渣積贊多了可以養幾頭豬育肥出欄,收入個整錢,多漚制些農家肥,為來年春天備耕早做計劃。

豆腐營養豐富,有涼拌、熱炒、油炸、文火慢炖等各種吃法。俗話說得好,魚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寒冬臘月,滴水成冰。越是寒冷的時候,豆腐越是好賣,臨近年關買豆腐都需要提前預定,平時節儉慣了的農人們此時卻大方起來,大多數家庭都要買上一整個豆腐,在春節招待親朋時派上用場,我和叔叔比平時就更加忙碌了。叔叔把自行車停好,不用敲梆子了,直接把豆腐模具搬到農家院子裡,熟練地用豆腐刀把整個豆腐切割成十幾個小塊,然後用鉛筆在賬本上記下主人姓名以及下一個買主的名字和送豆腐的時間。時間長了跟鄉親們都熟悉了,彼此非常信任,從不怕賒欠,我們忙的都沒時間算賬了,換豆腐的糧食暫時也不收了,隻是為了節省時間輕車熟路往家奔,帶上豆腐再次往回趕,樸實厚道的鄉親們拉住叔叔和我再三要求吃了飯回去,叔叔笑着謝絕了大家的好意,執意往家返,還有那一個個熱氣騰騰的豆腐需要我們運出去,更有爺爺奶奶的牽挂和疼愛在召喚着我們。那幾年做豆腐、賣豆腐的時光,叔叔收獲了信譽、友情,我目睹了鄉間淳樸的民風人情和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

年關到了,叔叔開始到各村裡結算豆腐賬,我也要回到父母身邊。叔叔送給我一個豆腐讓父母炸菜用,奶奶則有些傷感地說:“小東西,一個冬天在我跟前颠跑慣了,過年了卻不陪我這老太婆了。”奶奶嘴上雖是這樣“指責"我,卻總是在大年初一早晨,等父親領着我和弟弟去給她和爺爺拜年磕頭時,就從手帕裡拿出幾張十元的紙币塞給我和弟弟,我覺得自己都這麼大了,還要壓歲錢讓人笑話,推辭着不要。奶奶說:“你是長孫,用處多,幫着叔叔賣豆腐又不要工錢,這幾個錢算是給你個獎勵吧,以後要好好讀書,謀個好工作,别像你叔叔那樣隻能出大力流大汗做點小買賣混飯吃。”

如今我已離開土地十多年了,在公司做财務工作多年。辦公室内夏天開空調,冬天開暖氣,沒了田間稼穑之苦,寒冬奔波之勞。每日早晨六點前送小女兒上學,同夫妻一起匆匆吃過早飯,離家奔向各自機關開始一天忙碌平凡的生活。開車行駛在寬闊的公路上,隻見疾駛的轎車,再也見不到三十多年前窄窄的柏油馬路上那一輛輛馱着熱豆腐的自行車大軍了。如今見慣了集市商場裡的豆腐,現吃現買,如配上幾斤肥腸,一把綠葉蔬菜,就是一頓很好的美食。清脆悅耳的梆子聲,已被即時報價顯示分量價格的電子秤取代,現金、微信支付都行,友善快捷。年輕利索很會招攬生意的英俊少年,豆腐賣得快,賣得好,一毛、二毛的零頭從來不要,閑暇時還不忘玩手機刷屏浏覽朋友圈,發、搶紅包,生意時尚兩不誤,潇灑自如。村裡幾位過去做豆腐的老人直說,現在年輕人了不起了,我們落伍了,老了不中用了,隻有吃飽了飯看護孫輩,閑逛商場散步遛馬路的份了。

白潤細嫩,入口爽滑,滋養精神,溫暖肺腑的農家豆腐,給了我一段年少時了解親近它的時光。由貧瘠的土地上從不貪婪奢求太多營養而頑強生長起來的黃豆,從飽滿的身軀終至“粉身碎骨”變身,完成了一種普通農作物對大地對人類的深情饋贈,進而陪伴豐富着我們的一日三餐,營養着我們的機體,它純正潔白,表裡如一。人到中年衣食無憂的我,雖沒有吃過太多的山珍海味,日常生活中卻也少不了雞鴨魚肉。合理膳食、營養均衡、注重養生保健,成了當下中老年朋友較為關心的話題。我慶幸自己知曉經曆過有關豆腐的一些事情,對它懷有一種别樣的感情,百吃不厭,親切又敬畏,如同我現在從事的工作和責任擔當,耳畔不禁又想起爺爺生前對我說過的話語:“要老老實實清清白白做人,盡心盡力踏踏實實做事。”

清白的農家豆腐,永遠吃不夠的農家飯,是我一生的鄉戀情緣。盡管離開了土地多年,但我的心還是紮根在這裡,有了與豆腐的這段情緣,自感人生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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