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論書絕句40：
事業貞觀定九州，巍峨宮阙起麟遊。
行人不說唐皇帝，細拓豐碑寶大歐。
這首詩的大緻意思是說，《九成宮碑》記載了唐太宗李世民的偉大事業，但大家都不說唐皇帝事迹，而隻是喜歡歐陽詢的書法。
這首詩其實大有深意，背後隐藏的觀點值得我們細細品味，是以啟功先生在此詩的自注中也加以了詳細的說明，我們一起來解讀一下：
九成宮醴泉銘。
唐太宗集矢于兄弟，露刃于慈父，翦滅群雄，自歸馀事。避暑九成，甘泉紀瑞，是以粉飾鴻業者至矣。魏钜鹿之文，歐渤海之字，俱一時之上上選也。然今之寶此碑者，一波一磔，辨入毫芒；或損或完，價殊天地者，但以其書耳。至其文，群書具在，披讀非難，而必挂壁攤床，通觀首尾者，意不在文明矣。文且無關，何有于事？事之不問，何有于人？乃知挂弓之虬須，有愧于書碑之鼠須多矣。
唐太宗李世民是一個狠人，為了皇位可以殺了自己的兄弟，逼迫自己的父親，那麼剿滅群雄更是小菜一碟。天下安定之後，唐太宗常常去九成宮避暑。九成宮這個地方，本來是隋炀帝時蓋的宮殿，原名仁壽宮，李世民将其改名為九成宮。
避暑的時候，李世民在九成宮散步的時候，用權杖敲擊地面，無意中發現一處泉眼，泉水甘洌。認為這是祥瑞之兆，于是命魏征撰文，歐陽詢書丹，成就了《九成宮碑》，這在當時都是上上之選。
直到今天，很多人将此碑拓作為寶貝，一筆一畫，是否清晰；或者拓本之字損壞的多少，這些原因都造成了拓本的價格天差地别，但所有這些都是從書法的角度來看的。
至于碑文的内容，史書裡都有記載，讀起來并不難，但是大家将拓本挂于牆壁上或者鋪在床上，首尾通觀，卻沒人在乎他到底寫的什麼内容。
既然連文章的内容都不關心，誰還會關心這碑文到底記載了什麼樣的人和事呢？唐太宗的胡須，據說兩頭上翹可以挂弓，這麼好的胡須跟寫碑的毛筆比起來，恐怕要慚愧得多啊。
古人豎碑，乃是為了記錄人或者事情，希望能千古不忘。然而後世之人，隻關心碑的書法如何，而并不關心這碑文記錄的人或者事情，這對于豎碑之人，是莫大的羞辱。
接下來啟老自注中接着為碑刻打起抱不平來：
每見觀碑之士，口講指畫者，未嘗有一語及史事，以視白頭宮女，閑說玄宗，情殊冷暧，其故亦有可思者。此石今在西安，累代氈捶，已鄰沒字。而觀者摩挲，猶詫為至寶。至榷場翻摹，秦家精刻，至今尚獲千金之享，故昔人雲：翰墨之權，堪埒萬乘也！
啟老經常看到很多觀碑的人士，用手指着碑刻口若懸河地講解，但言語之間并沒有一句涉及了這碑文記載的曆史事件。這讓啟老想起了唐元稹的一首詩《行宮》：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這也應對了詩中的“行人不說唐皇帝，細說豐碑寶大歐”兩句。白頭宮女閑話之中屢屢提及唐玄宗的遺事，很有人情味；而現在人們看《九成宮碑》卻不談唐太宗李世民的事迹，這人情冷漠讓人三思。
《九成宮碑》此石刻現在西安，因為世代捶拓，已經快成無字碑了。但是觀看之人，用手輕摸，依然當它是至寶。
從南宋榷場時的翻刻本，到清代秦家的翻刻本，這些翻刻碑刻，每翻印一本都價值百兩白銀，是以到現在依然價值千金。是以古時有人說：擁有翰墨石刻，富可敵國了。
啟先生的詩及自注說了一個道理，書法在古代本來是記事的，特别是碑刻，記錄人和事，希望能夠彰顯後世。但是，後世之人隻愛其書，而不關心其人其事，這對豎碑之人真的是莫大的諷刺。
名家書丹，精工刻碑，傳世千載，于愛書之人乃之大幸；然愛書之人隻認其書，不認其人其事，乃史家之悲。
啟老沒好意思直說，就是讓我們這些後世學書法之人，莫要隻關心書法，而不關心文史，千萬不要做一個沒文化的書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