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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納:沃許

福克納:沃許

塞德潘站在草墊床的旁邊,草墊上躺着母親和孩子。穿過幹縮了的牆闆的隙縫,清晨的陽光投落下來,象是些鉛筆劃出來的長長的道子,被他叉開的雙腿和手中的馬鞭所隔斷,橫在這母親的一動不動的形體上。

她躺着,那雙陰沉而不可測度的眼睛紋絲不動地朝上望着他,身邊的孩子裹在一塊雖然幹淨卻有點發黑的布片裡。在他們的後面,一個黑人老太婆蹲在簡陋的壁爐旁,壁爐裡奄奄一息的火在冒着煙。

“嗯,彌麗,”塞德潘說,“真可惜,你不是匹母馬。不然的話,我就能分給你一間挺象樣的馬棚了。”

草墊上的姑娘還是沒有動。

她一直在毫無表情地朝上望着他,她那陰沉而不可測度的年青的臉由于剛才的臨産陣痛仍然沒有血色。塞德潘動了動,把他那張六十歲的男人的臉移進鉛筆劃出來似的一道道太陽光中。他平靜地對蹲着的黑女人說:“格利賽達今天早上下駒子了。”

“公的還是母的?”黑女人問。

“公的。呱呱叫的小駒子。……這個呢?”他用拿鞭子的手指指草墊。

“是個母的,我覺得。”

“哈,”塞德潘說,“一匹呱呱叫的小駒子。将來準跟61年時候的老羅布·羅伊活脫脫一樣,我那會兒騎着它北上,還記得嗎?”

“記得,老爺。”

“哈,”他回頭看看草墊。誰也說不上那女孩是不是還在望着他。他又用拿着鞭子的手指指草墊。

“她們需要什麼,盡量想辦法。”他向外走去,經過搖搖欲墜的門口,走下台階,進到茂密的野草中(就在這兒,沃許三個月以前向他借來割這些野草的大鐮刀還靠着門廊的拐角在生鏽)。

就在這兒,他的馬正等着他,就在這兒,沃許站着,手裡握着缰繩。當年塞德潘上校跨馬離家去打那些北方佬的時候,沃許沒有去。

“我在照看上校的家,照看他的黑鬼們。”

他總是這樣告訴所有問起他的和并沒有問起他的人——沃許是個幹瘦的、有瘧疾病根的人,淺色的眼睛總帶着探詢的意味,看樣子大約三十五歲,雖然大家都知道他不僅有個女兒,還有一個八歲的外孫女。

他這個答複是騙人的,絕大多數聽見他這麼說的人——那些留在本地的為數不多的從十八歲到五十歲之間的男人——都清楚,雖說有的人相信沃許自己真的相信這個說法,可是就連這些人也相信沃許總還有點腦子,不會把這個說法拿到塞德潘太太或者塞德潘的奴隸面前去試試。

他們說,他之是以不這樣做,是因為他還有點腦子,或者隻不過是太懶,太窩囊,因為他明明知道自己和塞德潘種植園的唯一聯系,僅僅在于許多年以前,塞德潘上校曾允許他住在自己的地界裡,占用河谷沼地上的一間搖搖欲墜的棚屋,那是塞德潘單身的時候搭起來供釣魚時住的。

從那以後,由于荒廢,已瀕于坍塌,如今看上去恰似一頭衰老的病獸,在它垂死的掙紮中怪吓人地趴在那裡喝水。塞德潘的奴隸們也聽到了他這個說法。他們大笑起來。

這可不是他們第一次笑他,在背後管他叫窮白鬼。他們于是當面來問他,他們在那條從沼澤地和老釣魚營地往上走的剛可辨認的路上,成群結夥地迎住他:“你幹嗎沒去打仗,白人?”

這種時候,他就會停住,環顧周圍這一圈隐含着嘲弄的黑臉、白眼和白牙。

“我得養活女兒,我得養家,”他說,“别擋我的路,黑鬼。”

“黑鬼?”他們學他,“黑鬼?”他們哄笑起來。

“這是誰呀,管咱們叫黑鬼?”

“就是嘛,”他說,“我要是走了,我可沒有黑鬼來侍候家裡的人。”

“除了下邊那個棚子,你也沒有什麼别的了呀,那種地方,上校說什麼也不會讓我們住的。”

他罵了起來,有的時候,他會從地上抓起根棍子,向他們撲過去,這時候,他們便會在他的前面四散逃開,可是,卻又總象還在用那黑色的哄笑圍住他,嘲弄着,閃避着,讓你擺脫不掉,弄得他又急又惱,氣喘籲籲,簡直毫無辦法。

有一回,這種情況就發生在那座大房子的後院裡。那是在田納西山裡和維克斯伯格傳來了壞消息,謝爾曼已經到過這個種植園,絕大多數黑人都跟着他走了以後的事了。

幾乎所有的東西都已經被聯盟軍拿光,塞德潘太太給沃許捎了個話,說是他可以到後院棚架那兒去收正在成熟的斯庫培諾葡萄。這回難為他的是一個女仆,是留下沒走的少數黑人當中的一個,這一次,她不得不一直退到廚房的台階上才轉過身來。

“就在那兒站住,白人。就在你那兒站住。上校在家的時候,從來沒讓你上過這些台階,現在也别上來。”

這倒是真的。不過,其中也有着一種驕傲的成分:他從沒試過走進這所大房子,雖說他确信,隻要他進去了,塞德潘就準會接待他、許可他的。

“我可不能讓黑鬼有機會對我說不許上這兒,不許上那兒的。”他心裡想,“我甚至也不給上校機會,讓他為了我去罵黑鬼。”

就是因為這一點,他才沒有進去,雖說偶爾在星期日,當房子裡沒有人給塞德潘做伴的時候,他們曾經一起度過了不止一個下午。也許他心裡明白,這是因為塞德潘無事可做,而塞德潘又不是那種能夠孤居獨處的人。

不過,事實終歸是事實:他們兩人總是一下午一下午地呆在那座葡萄棚下,塞德潘歪在吊床上,沃許背靠柱子坐着,兩人中間放着一桶貯水槽裡的水,在同一個罐子裡一口一口地喝着。

在平日,他總看見這個人的優美身姿,跨在那匹黑色種馬的優美軀體上滿種植園奔跑,這人和他幾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雖然兩個人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或許是因為沃許已經有了外孫女,而塞德潘的少爺則還是個在上學的青年。

看着這人在馬上的雄姿,沃許心中總是感到甯靜而自豪。他常常想,在這個世界上,黑人本是《聖經》說的被上帝造出來承受天譴的,應分成為畜類和所有白人的奴仆,可是他們的境況卻比他和他家的人都要好,連住的房子以至穿的衣服都比他強;

在這個世界上,他總是感覺到被裹在黑色哄笑的嘲弄的回聲裡,這樣的世界其實不過是一個夢,一個幻覺,真實的世界卻是另外一個,橫過它,沃許心中的偶像似乎正騎在那匹黑色純種馬背上飛馳,獨來獨往,

他記得經書裡說過,所有的男人都是按上帝的形象創造出來的,是以,至少在上帝眼裡,所有男人的形象都是一樣的;是以,他能夠這樣說,而且就好象是在說他自己:“一個優美而高傲的人。若是上帝親自降臨,騎着馬在世上奔馳,他也會擺出這副樣子來的。”

塞德潘1865年回來,騎着那匹黑色種馬。

他好象一下子老了十歲。在他妻子死去的那年冬天,兒子也在戰争中被打死了,他帶着李将軍親手頒發的英勇獎狀,回到了一個被毀掉的種植園;在那裡,這一年多來,他的女兒就部分地指靠着那個十五年前被準許住進搖搖欲墜的釣魚小屋的男人送來的一點可憐巴巴的東西過活,而他回來的時候,早把這人給忘了。

沃許在那裡迎接他,樣子一點兒也沒有變:還是那麼幹瘦,還是那樣看不出年齡,淺色的眼睛探詢地凝望着,神情有點缺乏自信,有一點點奴性,還有一點點親熱。

“啊,上校,”沃許說,“他們殺了咱們的人,可并沒把咱們打垮,對吧?”

這就是往後五年他們談話的主調。

現在他們是從一個石頭罐子裡喝劣等威士忌,地點也不在葡萄棚了,而是在塞德潘想方設法在大路旁邊開設的小鋪後面。

這是一間有一格格貨架的房子,沃許兼管收錢和看門,在這裡,他把煤油、吃食、包裝漂亮的陳年糖果和廉價的珠子緞帶之類的東西賣給黑人和跟沃許一樣的窮白人,

這些人或者走着來,或者騎匹瘦騾子,為着一角兩角小錢,跟這個曾經縱馬飛奔(那匹黑色種馬還活着,這寶貝住的棚子比它主人住的房子修得都要好),越過自己的良田沃野,一口氣跑上十英裡遠,也曾經英勇地率領隊伍去作戰的人讨價還價,沒完沒了;一直到塞德潘發起火來,把所有的人都轟出去,關上門從裡面鎖好。

之後,他和沃許就會到後面酒罐子那裡去。

不過,他們的談話不再是平靜的了,不象過去,塞德潘躺在吊床上,發表着目空一切的獨白,沃許則靠着他的柱子蹲着,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

現在他們全坐着,塞德潘坐唯一的那把椅子,沃許則随便找個箱子或小桶坐上,就連這樣也隻不過是一小會兒,因為很快塞德潘就會達到不甘失敗卻又無能為力因而怒氣沖天的程度,

他會站起身來,搖搖晃晃,東沖西撞,再一次宣布他要拿起手槍,跨上黑馬,單槍匹馬,直奔華盛頓,殺死林肯(這時已經死了),還有謝爾曼(這時已經解甲為民)。

“殺死他們!”他會吼道,“跟打狗一樣,槍斃他們,他們這群狗——”

“行啦,上校;行啦,上校,”沃許會說,一邊抓住倒下去的塞德潘。接着他會截住一輛路過的大車,把塞德潘送回家去,遇到沒有車的時候,他就走一英裡多的路,到最近的人家借一輛回來。

他現在進那大房子了。他已經這樣幹了很久,用一輛不論什麼樣子的借來的車送塞德潘回家,一面輕言細語,連哄帶勸地弄着他往前走,就象塞德潘是一匹馬,是一匹種馬。

那個女兒會迎過來,默默地給他們打開門。沃許便會帶着這個負擔走進曾經是白色的正門。這裡的扇形窗上每一塊玻璃都是從歐洲運來的,如今缺了一塊玻璃的地方釘上了木闆,他們走過厚絨己經磨光了的地毯,走上那道大樓梯(往昔的堂皇,

如今隻剩得兩道淡去的油漆之間的一行露了白的木闆,象個在消逝中的幻影),然後他們進了卧室。這時候該是黃昏了,他會把他的負擔伸手伸腳地放到床上,給他脫掉衣服,然後,他總是靜靜地在旁邊椅子上坐下。

過一會兒,那個女兒會來到門口。

“我們這會兒挺好啦,”他會告訴她,“您什麼也不用操心,朱迪絲小姐。”

接着,天就會黑下來,再過一陣,他就會躺在床邊的地闆上,并不是要睡覺,因為再過一會兒——有的時候還到不了半夜——床上那人就會動彈,哼哼,接着會叫:“沃許呢?”

“在這兒哪,上校。睡吧。咱們還沒有垮,對吧?您跟我還能幹一氣呢。”

甚至就在那時,他便已經看見了外孫女腰上紮着的緞帶。她十五歲,已經發育了,她那種人都是早熟的。

他知道緞帶是從哪兒來的,三年來,他每天都看見它和這一類的東西,就算她在這東西的來曆上撒謊也沒有用,可她并不撒謊,一下子變得大膽、陰沉,樣子吓人。

“行啦,”他說,“要是上校願意把它給你,我倒希望你想着謝謝他。”

甚至當他看見了那件衣服,望着她那神秘、挑釁而又吓壞了的臉,聽着她說那是上校的女兒朱迪絲小姐幫她做的,那時候,他的心也還是很平靜。不過,當天下午店鋪關門,他跟着來到後面向塞德潘走近時,神情卻相當嚴肅。

“去拿罐子。”塞德潘吩咐。

“等等,”沃許說,“先不拿,稍等一下。”

塞德潘也沒有否認那件衣服。“怎麼啦?”他說。

可是沃許迎着他傲慢的目光;他說話很平靜。“我認識您二十年了。您叫我幹什麼,我還從來沒有駁回過。我是個快六十歲的人啦。她可才不過是個十五歲的丫頭。”

“你是說我會害一個丫頭?我,一個跟你一樣老的人?”

“您要是别的人,我可以說您我一樣老。不管老不老,我都不會讓她從您手上收下那件衣服或者什麼别的東西。可是,您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對此,沃許隻用他那雙冷靜的淺色眼睛探詢地看着他。“這麼說,你就是因為這個怕我?”

現在,沃許的眼裡沒有了探詢的意味,變得甯靜而安詳。

“我并不怕。隻因為您勇敢。倒不是說,您這輩子裡哪個時候、哪一天是個勇敢的人,從李将軍那裡得了張文書來做證明。我是說,您的勇敢就跟您活着、跟您在呼吸一樣。

這就是不一樣的地方。這用不着有什麼人給了張什麼票據我才知道。我也知道,不論您掌管、處置什麼東西,不論是一團軍人,還是一個不懂事的丫頭,或者隻是一條獵狗,您都會處理好的。”

這回是塞德潘把眼光轉開了,轉得又突然,又粗暴。“拿罐子去。”他厲聲地說。

“是啦,上校。”

是以,在兩年以後的這個星期日早晨,當他看見自己走了三英裡路找來的黑人接生婆進了那扇搖搖欲墜的門,門的裡面,他的外孫女正躺在那兒又哭又叫,這時候,他的心雖然關切,卻依然是平靜的。

他知道人們一直在怎麼說——這一帶住在小房裡的黑人和整天在店鋪周圍閑逛的白人都在靜靜地瞅着他們三個:塞德潘、他和他的外孫女,她在身子一天比一天明顯了之後,帶上了一種厚顔無恥卻又畏縮而挑釁的神氣,他們就象三個演員,在舞台上來來去去。

“我知道他們在叽咕些什麼,”他想,“我幾乎都能聽見那些話。沃許·瓊斯總算把老塞德潘弄住了。這花了他二十年,可他總算辦到了。”

過一會兒就會天亮,現在還沒有。

從房子裡面,從翹曲的門框的那一面發出昏暗燈光的地方,外孫女的聲音不斷傳來,象是受着一座鐘的支配。

這時候,他的思緒在緩慢而可怕地前行,茫然地摸索着,又不知怎的與奔馬的蹄聲交織在一起,直到在這奔跑之中,那騎在優美而高傲的種馬身上的優美而高傲的男人的身姿突然飛奔向前;

此時,他那茫然摸索着的思緒便也一瀉而下,異常的清晰,它不是辯白,甚至也不是解釋,而是有如聖物,孤芳獨秀,可以了解,卻不會被凡人的接觸所亵渎:

“他比所有那些殺死他的妻子、兒子,奪走他的黑奴,毀掉他的田地的北方佬還要偉大,比這個如此适合他的地方,這個逼得他隻能開一爿鄉村小店的鬼地方還要偉大;比這種逼迫,這種象《聖經》裡講的舉到他口邊的苦杯對他的逼迫還要偉大。

我住得離他這麼近,住了二十年,怎麼竟然一點也沒有受到他的教導,被他所改變呢?可能我沒有他那麼偉大,可能我一次也沒有騎馬飛跑過。可是,至少我是被他拉着拽着的。我跟他還能夠幹一氣,隻要他願意告訴我他想叫我幹什麼就成。”

這時候天亮了。突然之間他能夠看見房子,看見那個黑女人在門裡瞧着他。接着,他意識到外孫女的叫聲停息了。

“是個女孩兒,”黑女人說,“你要是願意,可以去告訴他了。”她又走了進去。

“女孩兒,”他重複說,“一個女孩兒。”

他感到驚奇,又聽見了奔馬的蹄聲,又看見了那奔馳着的高傲身影。

他似乎看見它疾馳而過,這神靈的化身,這記載着歲月、時間的累積的化身,正在奔上絕頂高峰,在它的頭頂上面,軍刀揮舞,一面槍彈洞穿的軍旗獵獵迎風,襯着雷鳴般的硫黃顔色的天空,奔突而下,這時,沃許此生第一次想到,或許塞德潘真的是個和他一樣的老人。

“得了個女孩兒,”他驚奇地想;然後,他又帶着孩子般的驚喜想道:“是啦,先生。不管怎麼說,要不是命裡注定我該當太公,我就是條狗。”

他進了房子,笨手笨腳地踮起腳尖走着,好象他不再住在這裡了,好象這個剛剛喘上氣來的在晨光中啼哭的嬰兒奪走了他的家,哪怕就是自己的親骨肉,這也是可能的。

可是,他往草墊俯下身去,也還是看不清楚,隻能模糊地看見外孫女精疲力竭的臉。蹲在壁爐前的黑女人說話了:“要是你願意,最好去告訴他。這會兒天亮了。”

其實并沒有這個必要。

他還沒有轉過門廊拐角——三個月以前借來清除現在腳底下野草的大鐮刀就靠在這裡——塞德潘自己就騎着那匹老種馬來了。他沒有去想塞德潘怎麼得到的消息。他理所當然地認為,就是這件事使得那個人星期天這麼早出門。

塞德潘下馬的時候,他站着,接過缰繩,幹瘦的臉幾乎因為一種熬人的勝利感而帶上了如癡如呆的表情,他說:“是個女孩,上校。您要不是跟我一樣老,我就是條狗——”

一直說到塞德潘走過他的面前,進了屋子。他站在那裡,手裡握着缰繩,聽見塞德潘在地闆上走向草墊床。他聽見了塞德潘說的那些話,身上好象有個什麼東西一下子凝住了。

其時,太陽,密西西比這個緯度動作迅速的太陽,已經升起。他覺得仿佛站在一個生疏的天空之下,置身于一個生疏的場景之中,一切都隻因為在夢中熟悉而熟悉,就象那種從未向上攀登過的人的墜落下來的夢。

“我以為我聽見了那個話,不可能的。”他平靜地想,“我知道,不可能的。”

可是,那個聲音,那個說了那種話的熟悉的聲音還在往下說,這時正在對黑老太婆講今天早晨下的小駒子。

“他早起為的是這個,”他想,“就是這麼回事。并不是為我,為我的人,甚至也不是為他自己的人。”

塞德潘出來了。他下台階走進草地,動作是那麼沉重而從容不迫,那在他年青時原是匆促而急迫的。他并沒有正眼看沃許。他說:“狄茜留下來照看她。你最好……”接着他似乎看見沃許正面對着他,便停了下來。“怎麼?”他說。

“您剛才說……”沃許聽見自己的聲音幹巴巴的,象鴨子叫,象聾子說話。“您剛才說,她要是匹母馬,您就會分給她一間好馬棚了。”

“怎麼啦?”塞德潘說。他的眼睛睜大,又眯起,象人的拳頭松開又攥緊,沃許開始向他走近,腰微微彎着。

塞德潘一時驚愕得愣住了,看着這個二十年來他隻知道是非指令不動的人,這個他了解得并不比胯下的馬更多的人。他的眼睛眯起,又睜大,他沒有動,卻似乎突然挺直了身子。

“滾開,”他突然厲聲喝道,“不準碰我。”

“我就是要碰碰您,上校。”沃許用那種平闆、鎮靜、幾乎是溫和的聲音說,還在向前走。

塞德潘擡起手,手裡握着那根馬鞭;黑老太婆從搖搖欲墜的門口向外瞧,畸形的黑臉象個衰敗殘缺的鬼怪。

“滾開,沃許。”塞德潘說。接着,他動手了。

黑老太婆一步蹿到草地上,象靈巧的山羊似的一溜煙地跑了。塞德潘又用鞭子抽到沃許臉上,把他抽得跪倒在地。

當沃許爬起身來再往前走的時候,他的手裡握着那把大鐮刀,那是他三個月以前跟塞德潘借的,塞德潘再也用不着它了。他再進屋的時候,外孫女在草墊上動了一下,惱怒地叫了聲他的名字。

“什麼事呀?”她問。

“什麼什麼事呀,親愛的?”

“外邊那兒吵吵鬧鬧的。”

“什麼事也沒有。”他輕輕地說。他跪下,笨拙地摸了摸她滾燙的前額。“你要什麼東西嗎?”

“我要喝口水,”她抱怨說,“我躺在這兒想喝口水,都好半天了。誰也不關心我,誰也不管我。”

“行啦,行啦。”沃許哄着她。他硬挺挺地站起身,拿來一舀子水,扶起她的頭來喝,喝完又把她放下,看着她那石頭一樣絕對沒有表情的臉朝孩子轉過去。過了一小會兒,他看見她在默默地流淚。

“好啦,好啦,”他說,“要是我,我就不哭。老狄茜說是個挺好的小丫頭呢。現在都好啦。都過去啦。現在用不着哭啦。”

可她還在默默地流淚,他又幾乎是陰沉地站起來,在草墊旁邊不安地站了一會兒,心裡想的,就和起先是他的妻子,而後輪到他的女兒這樣躺着的時候他想的一樣:

“女人。我看真是個猜不透的謎。她們要孩子,可得了孩子,又要為這哭。我看真是個猜不透的謎。哪個男人也明白不了。”然後,他走開,把一張椅子拉到視窗,坐下。

整個上午,悠長,明亮,充滿陽光,他都坐在視窗,在等着。時不時地,他站起來,踮腳尖走到草墊那邊去。他的外孫女現在睡着了,臉色陰沉,平靜,疲倦,嬰兒躺在她的臂彎裡。

之後,他回到椅子那兒再坐下,他等着,心裡納悶為什麼他們耽誤了這麼久,後來他才想起這是星期天。下午過了一半,他正坐着,一個半大不小的白人男孩拐過屋角,碰上了死屍,抽了口冷氣地喊了一聲,他擡頭看見了視窗的沃許,霎時間好象被催眠了似的,之後便轉身逃開了。

于是,沃許起身,又踮着腳來到草墊床前。

外孫女現在醒了,可能是不知不覺被那孩子的喊聲吵醒了。

“彌麗,”他說,“你餓嗎?”

她沒回答,把臉扭開。他在壁爐裡生上火,做起頭一天帶回家的肥脊肉和冷玉米面包來;又把水倒進破咖啡罐去煮。可是等他把盤子端去,她卻不要吃,是以他就自己吃起來,靜靜地一個人吃。

吃完了,盤子也不收,又回到了視窗。

現在,他好象意識到、感覺到那些男人了,他們該正帶着馬和槍還有狗在集合——那些古怪的、報複成性的人:跟塞德潘一類的人,在沃許還不能越過葡萄棚,到離房子更近的地方的那個時候,聚在塞德潘飯桌上的也就是這幫人——

那些給年輕點的做出了怎樣打仗的榜樣的人們,他們或許也從将軍們那裡得到了簽過字的紙片,說他們是第一流的英雄好漢;他們從前騎着駿馬,傲慢而神氣地跑過美好的種植園——是引起贊慕和希望的象征;也是造成悲恸和絕望的工具。

他們會以為他要逃跑,躲開他們這樣的人。

他卻覺得逃去的地方也并不比他要逃開的更好。如果他跑,那不過隻是從一群顯得挺大的邪惡陰影跑向跟這一模一樣的另外一群,因為他知道,普天之下,這種人都是一樣的,而他也已經老了,太老了,就算要逃,也逃不遠了。

不論他怎麼跑,跑上多遠,也絕對躲不開他們:一個快六十歲的人跑不了那麼遠。不可能遠得越出這些人所居住的世界,這個由他們給生活立規矩定秩序的世界。

經過這五年,他覺得自己第一次明白了,北方佬,或者任什麼别的軍隊,怎麼能夠打垮他們——這些英俊、驕傲、勇敢的人們;從他們所有的人當中挑選出來的、公認為最優秀的、展現勇氣、光榮和自豪的人們。

也許,如果沃許曾經跟随他們上過戰場,他可能會早一點把這些人看穿。不過,要是他早把這些人看穿了,從那以後他的日子可怎麼過呢?靠回憶從前的生活來度過這五年,他可怎麼受得了呢?

現在太陽快落了。小家夥剛才在哭;他走到草墊旁,看見外孫女在給孩子喂奶,臉色還是那麼恍惚、陰沉,捉摸不透。

“你餓嗎?”他問。

“我什麼也不想吃。”

“你該吃點東西。”

這次她索性不回答,低頭看着孩子。他回到自己的椅子那兒,發現太陽已經落了。

“不會再有多久了。”他想。

他能感覺到他們現在相當近,那群古怪的、報複成性的人。他甚至都好象能聽見他們在議論他什麼,聽見那種在眼前的暴怒底下的信念的潛流:老沃許·瓊斯到底栽了。

他自以為弄住了塞德潘,其實塞德潘把他耍了。他覺着自己在這事上弄住了上校,以為塞德潘隻好娶那個丫頭,要不就得給錢。可是上校不幹。

“可我從來就沒有這麼指望過呀,上校!”他喊了出來,被自己的聲音驚醒,連忙回頭,看見外孫女正盯着他。

“你在跟誰講話呀?”她說。

“沒有誰。我隻是在想事,不知不覺說出來了。”

她的臉又開始看不清楚,變成了蒼茫暮色中的一團陰沉、模糊的影子。

“我想也是。我想你還得大點聲嚷,他在那上邊房子裡才能聽見。我還想,要叫他來這兒,你得做點什麼,光嚷不行。”

“行啦,好啦,”他說,“别操心啦。”

可是他的心裡已經又在不由自主地接着往下想了:“您知道我絕對沒有。您知道我從來就沒指望過、從來就沒請求過任何一個活着的人,除開您,您也清楚我指望您的是什麼。

我從來就沒請求過。我覺得用不着。我說過,我用不着。怎麼會用得着象沃許·瓊斯這麼個人去質問、去懷疑一個連李将軍都在一張手寫的紙片上說是勇教的人呢?勇敢,”他想,“要是他們一個都沒有在六五年騎着馬回家來就好了。”

他想,最好是他那種人和自己這種人都從來沒有出氣進氣地在這個世界上活過。最好是自己這一類還活着的人都叫一陣大風從地面上刮走,總比讓另外一個沃許·瓊斯親眼看着他的整個生命從自己身上硬撕下來,象扔到火上的幹玉米皮一樣卷巴卷巴地燒掉的好。

他停住了,一動不動。

他聽見了馬蹄的聲音,又突然,又清晰;現在,他看見了提燈,人影在晃動,槍筒在移動的燈光中閃閃發亮。他還是沒有動。天黑下來了,他聽着他們包圍這所房子,一邊說着話,碰得小樹叢刷刷響。

那提燈還在自行往前來;它的亮光落到野草中靜靜躺着的死屍上,停住不動了,這些馬又高又大,暗影幢幢。一個男人下馬,在燈光裡向死屍彎下了腰。這人手裡握着一支手槍;他直起身,對着房子。

“瓊斯。”他說。

“我在這兒,”沃許從視窗平靜地說,“是您嗎,少校?”

“出來。”

“是啦,”他平靜地說,“我先安置一下我的外孫女。”

“我們會安置她的。出來。”

“是啦,少校。稍等一下。”

“點個亮。把燈點上。”

“是啦。稍等一下。”他們能聽見他的聲音退進屋裡,可是看不見他,他快步走向煙囪的裂罅,在那裡藏得有一把屠夫用的刀,由于它鋒利得象把剃刀,便成了沃許在他那邋遢的生活和邋遢的房子裡引為驕傲的東西。

他走近草墊,聽見外孫女的聲音:“誰呀?點上燈,外公。”

“用不着燈,親愛的。用不了一分鐘。”他說,跪着朝她的聲音摸索,現在,他在悄悄地問:“你在哪兒?”

“就在這兒,”她煩躁地說,“我能在哪兒?這是什……”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臉。“這是什……外公!外……”

“瓊斯!”警察局長說,“從裡邊出來!”

“稍等一下,少校,”他說。

現在他起來了,迅速地行動。摸着黑,他知道那桶煤油在哪兒,他也知道桶裡是滿滿的,因為不過兩天以前,他才在店裡灌滿,放在那裡,一直到搭上車帶回來,因為五加侖太重了。

爐膛裡還有煤,再說,這搖搖欲墜的房子本身就跟火絨差不多:煤,壁爐,牆,轟然一聲,爆炸了,成了一片單一的藍色強光。襯着這藍光,外面等着的人看見了他,在這個瘋狂的瞬間,正高舉着那把大鐮刀,躍向他們,驚馬打挺向後轉去。

他們勒住馬,轉回身面對強光,此時,火光鮮明地映出一個瘋狂的黑影,這個幹瘦的人影帶着高舉的大鐮刀,仍然在奔向他們。

“瓊斯!”警察局長喊道,“站住!站住,不然我開槍了。瓊斯!瓊斯,”可是那幹瘦、狂怒的人在耀眼的強光和熊熊的烈火的映襯下,仍然在繼續向前撲來。

他高舉鐮刀,向他們,向那些圓睜的馬的眼睛,向那些晃動的槍筒的閃光劈來,沒有喊叫,沒有聲音。

福克納:沃許

威廉·福克納(1897年9月25日-1962年7月6日),美國文學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意識流文學在美國的代表人物,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獲獎原因為“他對當代美國小說做出了強有力的和藝術上無與倫比的貢獻”。

福克納:沃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