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齊然
編輯/漆菲
拖延了多日之後，當地時間4月10日淩晨，巴基斯坦國民議會對反對黨提出的不信任案作出了表決。在過半支援下，任職近四年的總理伊姆蘭·汗被彈劾下台。
次日，反對黨聯盟上司人夏巴茲·謝裡夫當選為新一任總理。夏巴茲是該國前總理納瓦茲·謝裡夫的弟弟。他的回歸象征着“舊秩序”的重建。
早在3月28日，反對黨聯盟就向國民議會提出針對伊姆蘭·汗的不信任動議。此前，他們已經成功“策反”了伊姆蘭·汗執政聯盟中的兩個小政黨——統一民族運動黨（MQM-P）和俾路支斯坦人民黨（BAP）。
伊姆蘭·汗祭出各種手段阻止不信任案的表決。先由副議長蘇裡（Qasim Suri）以“外國幹涉”為由，駁回了反對黨提出的不信任動議。接着，他提請總統阿爾維（Arif Alvi）解散國民議會并重新舉行大選，并得到後者的同意。副議長蘇裡和總統阿爾維都來自伊姆蘭·汗所屬的執政黨——巴基斯坦正義運動黨。
反對黨随即回擊，指責伊姆蘭·汗解散國民議會的步驟違憲。根據憲法第58條的解釋條款，總理雖然可以向總統提請解散議會，但這裡的“總理”不應是“在國民議會中被提起不信任動議而尚未進行投票的人”。
政治角力被移至巴基斯坦最高法院。最高法院于4月7日晚宣布，此前副議長對彈劾案的駁回和總統對議會的解散均屬無效，并要求國民議會就前述不信任案進行投票。最終，伊姆蘭·汗成為巴基斯坦曆史上首位遭國民議會罷免的總理。
對伊姆蘭·汗和巴基斯坦來說，這場彈劾風波意味着什麼？它又與眼下的國際局勢有何關聯？
伊姆蘭·汗
和軍方的關系并不那麼融洽
巴基斯坦反對黨對伊姆蘭·汗的不信任動議已經醞釀多時。
早在3月初，就有不少印度媒體關注這類動向。專欄作家穆罕默德·塔基（Mohammad Taqi）3月14日投書印度媒體《The Wire》，認為反對黨很有可能成功彈劾總理。他指出，伊姆蘭·汗的危機源于巴基斯坦政治結構的變化，即在幕後的軍方不再全力支援現政府，進而讓執政聯盟出現了松動。
在不信任案投票之前，伊姆蘭·汗在3月31日的一次電視發言中“口誤”稱，是美國在策動讓他下台。“3月8日或之前的7日，美國……哦，不是美國，是某個外國，我不說名字了，給了我們一個消息……作為一個獨立國家收到這種資訊……這是在反對作為總理的我……和我們的國家。”
美國立刻否認了這一指控，美國國務院的發言人稱：“這一指控是虛假的。我們關注巴基斯坦的局勢。我們尊重并支援巴基斯坦的憲法流程和法治。”
此前，俄羅斯外交部發言人紮哈羅娃在例行記者會上指責美國正在幹涉巴基斯坦内政，并将近日來發生在巴基斯坦的總理彈劾風波稱為“美國對巴總理不聽話的懲罰”。
紮哈羅娃所說的是2月24日伊姆蘭·汗的訪俄之旅，他也是該國自1999年以來第一位通路莫斯科的總理。就在同一天，俄羅斯總統普京宣布對烏克蘭展開“特别軍事行動”，随即引發歐美國家的連串制裁。
在巴基斯坦政治中，指責外國幹涉是少見的，并不符合過去的外交習慣。而且，有不少研究指出，在巴基斯坦的政治傳統中，對總理提出不信任動議并不意外。大選前一年，可以說是巴基斯坦的“政治垃圾時間”，在以往數屆政府中，反對黨都會在此時嘗試圍攻政府，着眼于大選，為行動造勢。
追溯既往，自1988年軍政府上司人穆罕默德·齊亞·哈克将軍墜機身亡後，除了穆沙拉夫将軍執政時期（2001年到2008年），其他巴基斯坦民選政府，沒有一屆能夠撐滿五年任期。自2018年8月上台以來，伊姆蘭·汗在位近四年，算是非常好的紀錄了。
在被彈劾之後，伊姆蘭·汗選擇了“接受”現實。但他仍在推特上号召群眾拒絕承認結果——4月11日淩晨，已将介紹改為“前總理”的伊姆蘭·汗釋出推特，把彈劾他的反對黨稱為“美國支援的米爾·賈法爾（Mir Jafer）”。賈法爾是南亞穆斯林眼中的“賣國賊”，他在18世紀時被英國東印度公司收買，加速了英國對印度的殖民統治。
據路透社此前報道，反對黨本希望通過違憲上訴終身禁止伊姆蘭·汗參加選舉。由于伊姆蘭·汗所在的巴基斯坦正義運動黨存在内部派系沖突群組織松散的問題，一旦他無法繼續從政，該政黨的存續就可能遭遇危機。這也是反對黨渴望通過上訴達到的效果。
但法院暫時沒有給出這樣的判決。眼下人們關注的，是伊姆蘭·汗是否會繼續發動支援者上街抗議，乃至發起更大的社會運動？這将對巴基斯坦的憲法秩序構成巨大挑戰，甚至可能引發軍方的介入。對巴基斯坦各個政黨來說，軍方介入都可能造成更大的危機，沒有人想看到這個結果。
4月3日，在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堡，執政黨巴基斯坦正義運動（PIT）的支援者手持國旗進行抗議。
在脫離英國統治獨立以來的75年中，巴基斯坦在近一半時間裡由軍方統治。
伊姆蘭·汗上台時，他的對手都指控他是軍方背書的人選，甚至“傀儡”。但從現實來看，他和軍方的關系并不那麼融洽。尤其是近兩年，兩者之間的沖突日益公開化。
2021年10月，巴軍方和巴政府就重要的軍情機構——三軍情報局的主管任命産生了分歧，導緻10月6日軍方自行宣布了任命，而政府在拖延了二十天後才釋出官方通告。
更值得注意的是，巴基斯坦軍方最高上司人、陸軍參謀長巴傑瓦（Qamar Javed Bajwa）最近針對該國外交事務作出和伊姆蘭·汗基調不同的表述。
不同于伊姆蘭·汗連日來對美國的批評，4月2日在伊斯蘭堡安全對話現場發言時，巴傑瓦強調巴方會和中美兩國都保持良好關系。在高度評價中巴經濟走廊的同時，巴傑瓦也提到：“同樣地，我們和美國保持了長期的、極好的戰略關系。美國也是我們最大的出口市場。”在發言中，巴傑瓦還第一次使用“入侵”來描述俄烏戰争，他呼籲立刻停火，并為局勢降溫。
巴傑瓦的聲明并不意味着巴基斯坦外交政策的轉變。尤其是在批評俄羅斯時，他也表示了對其安全處境的了解。看上去，軍方的态度更像是希望在不平常時期減少摩擦、不得罪任何一方。
伊姆蘭·汗和巴陸軍參謀長巴傑瓦在一起。
“超級隊長”的光環逐漸褪色
“軍方會希望有一個可預期的、長袖善舞的政府首腦。然而，伊姆蘭·汗最出名的，就是他的能言善辯和固執己見。”2018年巴基斯坦大選期間，美國威爾遜中心的學者庫格爾曼（Michael Kugelman）在為卡達半島電視台撰寫的一篇評論中這樣寫道。他不認同當時頗為流行的“伊姆蘭·汗就是軍方傀儡”的論點。
伊姆蘭·汗的人生道路的确以堅韌和不妥協著稱。衆所周知，他是巴基斯坦史上最出色的闆球運動員之一，因1992年闆球世界杯中作為隊長帶領巴基斯坦國家隊奪下桂冠而萬衆矚目。
不過，在上世紀70年代末，作為一名投球手開始職業生涯的伊姆蘭·汗表現并不算好——他的投球姿勢不标準，形象上是個“羞澀的大男孩”。“但他很快成長為一名全能的快速投球手，證明了他的勤奮和心中難以抑制的征服欲。”巴基斯坦《Herald》雜志在當年的一篇球評中如此寫道。
這個逐漸帶上自信的全能闆球運動員，在1982年成為國家隊隊長。此後十年，他在對抗賽中投出了362次三柱門直接命中、使對方出局的成績。在這項規則極為複雜的“紳士運動”中，隊長肩負着臨場排程和指揮功能，是隊伍的大腦和樞紐。人們的印象中，在伊姆蘭·汗擔任隊長期間，“幾乎是他在指揮教練”。
但倘若以為伊姆蘭·汗隻是個“運動員轉行的政治人物”，那将會是對他的嚴重誤讀。
伊姆蘭·汗1952年出生于旁遮普省拉合爾的一個公務員家庭，從小接受的是中産精英的教育。大學階段他就讀于牛津大學的基布爾學院，主修哲學與政治學。
年輕時對闆球的熱愛，讓伊姆蘭·汗投身職業運動。但他對參與政治和投身社會事業的熱誠始終不減，這使得他在退役後成為巴基斯坦最著名的慈善家和社會活動家之一。
1992年，澳洲《60分鐘》節目聚焦了這位剛剛在闆球世界杯上“封神”的39歲國家隊隊長。攝制組跟随伊姆蘭·汗回到巴基斯坦，所到之處，人群像潮水一樣包圍了他乘坐的汽車。人們花重金購買他出席的晚宴入場券，為他送上禮物和捐款。通過募捐，伊姆蘭·汗基金會在1994年投建了巴基斯坦第一家癌症專科醫院，醫院以伊姆蘭·汗母親的名字命名。
當時的澳洲記者敏銳注意到，作為“國家英雄”的伊姆蘭·汗，成了各路政治力量争搶的對象。當時剛做總理不久的納瓦茲·謝裡夫在慶功宴上拍着他的肩膀對鏡頭說：“我很久以前就給你政治門票了。但你拒絕了，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的許諾仍是有效的。”謝裡夫恐怕沒料到，30年後自己的家族和伊姆蘭·汗成了對手。
巴基斯坦反對黨領袖夏巴茲·謝裡夫
1996年，伊姆蘭·汗正式從政。上世紀90年代的巴基斯坦，由謝裡夫和貝娜齊爾·布托領銜的兩個政黨競相輪替上台。但伊姆蘭·汗認為，兩黨對壘的背後是家族政治和腐敗政治。是以他組建了第三政黨，命名為“巴基斯坦正義運動”（PTI）。
和闆球隊長任上的風光相比，作為政治人物的伊姆蘭·汗沒有那麼順利。直到2002年，他才第一次獲得了國會議席。
2016年在會見印度德裡的新興政黨“平民黨”黨魁凱基利瓦爾（Arvind Kejriwal）時，伊姆蘭·汗自嘲說：“你現在做的，是我們19年前建黨時候做的事情，但我們（當時）每向前走一步，就往回退兩步。”
他的固執最終有了效果。2013年，也是建黨17年之後，PTI第一次獲得議會中第三多的議席；2018年，伊姆蘭·汗終于在大選中獲得勝利，組閣成為巴基斯坦總理。不過，他在這次選舉中沒有獲得絕對多數，這使他不得不與一些小黨和獨立派聯合組閣。
2013年和2018年的選舉勝利，是巴基斯坦社會變遷的産物——上世紀90年代那些族群和階級動員的傳統政治無法再吸引市場化和私有化年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和城市中産。那些小時候在電視機前看着伊姆蘭·汗長大的選民，厭惡媒體上反複出現的政治老面孔——謝裡夫家族、布托家族……他們的名字和腐敗、醜聞擰在了一起。人們需要“第三股勢力”。
然而，以“幹淨”和“領袖氣質”赢得大選的伊姆蘭·汗，卻沒能兌現自己的承諾。
上任之初，他雄心勃勃地提出，将同時推進三條路線：更多社會福利、對精英階層征更多稅，以及鼓勵更大規模的出口。
想放開手腳大幹一場的伊姆蘭·汗，可謂“眉毛胡子一把抓”——2018年，他推出“新巴基斯坦”（Naya Pakistan）項目，要為居民提供大規模住房；2019年，他提出清潔能源計劃，要求2030年前将清潔能源占比從4%提升至30%；同年，他對國際貨币基金組織（IMF）擺出強硬姿态，反對繼續借款……
但這些承諾，要麼兌現緩慢，要麼最終妥協了。與此同時，巴基斯坦的基本經濟和社會問題在四年間沒能得到緩解。
根據巴基斯坦國家銀行的資料，在疫情影響下，巴基斯坦的外債規模水漲船高，從其上任之初的970億美元增加到如今的2300億美元。通貨膨脹和消費者物價指數近年來也上漲嚴重。美元兌巴基斯坦盧比更從2018年的1比120上漲到如今的1比180，使得中産階級的消費能力大為縮水。
盡管以上的很多問題，都可以歸咎于先前的謝裡夫政府執政不力，或歸咎于猝不及防的疫情，但一個顯著事實是——當超級隊長投入政治後，先前的神話光環也逐漸褪色了。
不光讓選民感到失望，伊姆蘭·汗也沒能滿足支援他組閣的那些小黨派。比如，聯合政府中的統一民族運動黨希望他上台後能夠為自己的大學營卡拉奇帶來更多發展機會，但始終未能兌現。是以在這次不信任案投票期間，統一民族運動黨倒戈向了反對黨一方。
“狂妄自大且反複無常的治理、糟糕的經濟管理以及對反對黨不寬容，都是導緻伊姆蘭·汗垮台的關鍵因素”，曾任巴基斯坦駐美國和聯合國大使、現在是政治評論員的瑪莉哈·洛迪（Maleeha Lodhi）向英國《金融時報》如此評價，“接下來的過渡将充滿挑戰，尤其是管理負債累累和受通脹困擾的經濟。”
1992年，闆球世界版冠軍的慶功宴上，伊姆蘭·汗和時任總理納瓦茲·謝裡夫合影。
這場危機将會走向何方？
2011年，在出版的自傳《巴基斯坦：一段個人史》裡，伊姆蘭·汗把自己的人生經曆和巴基斯坦的國家理想放在了一起。
他把自己的人生追溯到出生前的南亞民族主義運動之時——年輕時，他深受英屬印度穆斯林詩人、政治學者穆罕默德·伊克巴爾（Muhammad Iqbal）的影響。伊克巴爾的理論和未來圖景結合了社會正義、倫常道德和宗教保守政治，既主張改革傳統，又拒絕全面西方化。
作為普什圖人精英的孩子，幾乎以英語作為母語的伊姆蘭·汗似乎不太受到巴基斯坦社會中對普什圖人的傳統歧視。但另一方面，他也經曆了身份困惑——在最初接觸闆球時，他發現自己的烏爾都語混雜着太多英文單詞，以至于平民百姓的孩子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
身份困惑也許促成了他的某些沖突——伊姆蘭·汗有極其西化精英的一面，他在英式上流社會如魚得水，擁有各種绯聞轶事的傳說，他的第一任太太來自倫敦一個富裕家庭，第二任太太是英國廣播公司的氣象節目主持人；但與此同時，他又格外強調自己的巴基斯坦身份——他身穿傳統長袍、戴普什圖人的頭巾、認真做禮拜，第三任太太是一位伊斯蘭教蘇菲派的虔誠信徒。
冷戰中的巴基斯坦，同樣混雜着深刻的沖突：作為印度穆斯林保留地的這個全新國家，成為和美國結盟的、對抗蘇聯與共産主義的前沿陣地，但伊朗伊斯蘭革命和中國文化大革命亦在20世紀70年代影響了該國。
伊姆蘭·汗的身上也看得到那個時代的沖突痕迹：他反感蘇聯和美國發起的兩場阿富汗戰争；卻信奉前總理佐勒菲卡爾·阿裡·布托提出的“伊斯蘭社會主義”。他甚至喜歡佩戴紅色圍巾——要知道，紅色在巴基斯坦傳統政治中屬于禁忌顔色。他還被許多知識分子嘲諷為“内心住着一個塔利班”。他的種種形象疊加，似乎是國家一切沖突的象征和融合。
紅圍巾是近年來伊姆蘭·汗的常見搭配。
眼下的這場危機以伊姆蘭·汗的下台和新内閣的任命而告一段落，但其餘波恐怕比想象中更為深遠。尤其是，伊姆蘭·汗接下來做出的抉擇，會深刻影響他和他所代表的“第三股勢力”的政治生命。如果他孤注一擲，反對傳統南亞政治的“第三股勢力”或将就此一蹶不振。
伊姆蘭·汗顯然未被目前的困境擊倒，4月11日，他在推特上要求立刻舉行大選，還發推特稱：“為了對抗那些想要更疊我們政權的外國陰謀勢力，巴基斯坦的獨立抗争在今天重新開始了。”
“在我的宗教中，絕望是一種罪行，我也一直這麼告訴我的隊伍。”1992年他曾這樣對媒體表示。隻不過，作為一個身處複雜環境中的巴基斯坦政治人物，“不認輸”的硬氣恐怕是一把雙刃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