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晚上睡覺前，王啟民跟張梅說，讓她把客房收拾一下，老母親要出院了，要過來一起住。
老人平時身體還算硬朗，獨自住在鄉下老屋。前不久一個趔趄摔了，送到醫院，說是腦梗，命保住了，卻癱在了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顧。
王啟民帶着個小工程隊，一年四季都在工地上忙。
母親住院期間，都是王啟民的兩個姐姐在照顧。他是家裡唯一的兒子，老人出了院，他要接到家裡來。
張梅拿着手機刷視訊，沒接王啟民的話茬。
前些年，張梅媽也是腦梗後遺症。那是她親媽，可是，給病人摳大便，她帶了兩層口罩，還是忍不住想幹嘔。夜裡病人三番五次喊着要翻身，她忍不住就想發火。長年累月，房間裡充斥着老人身上洗不掉的馊味，撒消毒水都沒有用。
後來，張梅媽去世，她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可是心裡卻真的有解脫後的輕松。
侍候親媽時間久了，都憋不住想撒手。張梅和婆婆沒見過幾次面，她真不想給她把屎把尿。
“媽住進來，就辛苦老婆了！”王啟民“吧嗒”關了燈，說困了要趕緊睡，明天上司要去工地上檢查，他得早起。
張梅又把台燈擰開了：咱們找個護工吧？照顧病人可不是輕松活兒！
“找護工不花錢嗎？你在家閑着，照顧老人就是伸把手的事兒！”王啟民翻身起來靠在床頭上：現在工程不好做，賺錢不容易。咱剛買了房，能省就省點！
王啟民提到房子，就好像拿東西堵住了張梅的嘴，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張梅和王啟民是二婚。
他們現在住的房子，是王啟民買的，落在張梅的名下。
02
遇到王啟民時，張梅正在難處。
那時，房東要賣房子，讓她搬家。她手裡沒多少錢，連套像樣點的房子也租不起。
張梅覺得她的命太苦了。
張梅她爸不成器，酗酒，喝多了就打人。她媽被打怕了，帶着張梅跑出來，打零工供她讀書。
她爸後來又找了女人，母女倆就再沒回過老家了。
張梅中專畢業以後，找了份工作，沒多久就嫁了人。男人不咋樣，但是有套小房子，張梅就死心塌地嫁了。
女兒上幼稚園那年，她媽病了。那幾年，她辭了職侍候她媽，她男人整天摔碟子摔碗，覺得受了拖累。張梅在心裡嘀咕，自己媽幫他們帶大了女兒，侍候她不應該嗎？
但是她不敢辯解，隻能受着，她帶着生病的媽住在男人的房子裡，不自覺就矮了一大截。
張梅好容易把親媽送走了，卻發現男人在外面有人。她摔了個杯子，才架起勢要和男人鬧騰，他卻擰着脖子吼道：這日子想過就過，不想過就離婚滾蛋！
張梅其實也倔，之前有親媽拖累着，她硬氣不起來。如今男人跟别的女人鑽被窩，沒有一點愧疚，反倒理直氣壯，跟這樣的人也沒啥過頭。
張梅給男人要了點賠償，離了婚，帶着女兒搬出來了。
男人沒啥能耐，手裡也沒錢，張梅要的錢也隻夠兩年的房租。張梅在超市找了份收銀的活兒，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苦一點也能過，張梅受不了的是，三天兩頭被房東攆。
她媽從小就帶她租房住，她們住過地下室，常年四季，進屋就有一股黴味，夜裡常常被老鼠“咯吱咯吱”的磨牙聲驚醒。她也住過低矮的老破小，牆壁斑駁，家具也是破的，她從衣櫃裡拿衣服，一不小心櫃子門就掉下來砸了腳。
現在一把年紀了，還帶着女兒租房住，張梅想想，心裡就悶得慌。
房東過來催張梅搬家，她絮絮叨叨，跟房東倒起了苦水。房東一拍大腿：我給你介紹個男人，有點錢，你倆要是成了，你就算苦盡甘來了……男人比你大點，不過，年齡大的男人會疼人！
房東給張梅介紹的男人，就是王啟民。
03
張梅第一次和王啟民見面，是在公園裡。
張梅皮膚白，身材也好，該有肉的地方胖乎乎的，腰肢卻緊緻細軟。要是她不說，别人看不出來她孩子都上學了。
王啟民頭發亂糟糟的，穿着件黑色的老式夾克，腳上的運動鞋灰突突的。張梅怎麼看，他也不像有點錢的人。
大太陽明晃晃的，沒一會兒，張梅就出了一身汗。
王啟民就約張梅到家裡坐坐，張梅想着正好看看他的房子，就同意了。
王啟民住在一個老舊的小區，房子很小，進了屋，一股長期沒打掃的污濁味兒就迎面而來。
張梅的心往下沉了沉，該不會被房東給哄了吧？
王啟民去廚房煮面，卧了兩個荷包蛋，放了幾片青菜。有個荷包蛋爛了，盛面的時候，他把那個好的荷包蛋給了張梅，她碗裡的青菜也要多一些。
張梅想着，他是個好人，就是摳了點，窮了點。
兩個人坐在茶幾旁吃面，王啟民說：我聽說了你的事情，我也是從苦日子泡出來的，孩子他媽跟我吃了小半輩子的苦，日子才好點，她卻生病走了。女兒在外地上大學，我一個人，也犯不上換房子。以後咱倆要是能過，就買個大點的房子。
張梅沉下去的心，又活泛了。
王啟民第一次見面也沒請張梅下館子，着實太摳了。但是，他比自己大十幾歲，受過苦，節儉點也能了解。而且，他在生活上摳，卻舍得花大錢給張梅買房子，跟這樣的男人過日子，心裡踏實。
處了兩個多月，王啟民就帶着張梅看房子。挑了又挑，他在一所國小附近買了套精裝房，他說：以後女兒上學友善！
王啟民說二婚夫妻過日子，更要交心，房子就寫張梅的名字。
搬到新房子，他們就結婚了。
男人在外面拼打不容易，張梅辭了工作，一門心思照顧王啟民。他每個月給她家用錢，省着點也夠用，張梅覺得苦日子終于熬出來了。
滋潤的日子還沒過多久，婆婆卻癱在了床上。張梅本能地排斥伺候癱瘓病人，王啟民提到房子，她又覺得自己不道地，兩口子過日子，哪能隻想着享受害怕付出呢？
04
婆婆住了進來，70多歲的人了，生了病，有些糊塗，她還胖，張梅給她翻身按摩，總要出一身汗。
好在兩個大姑姐輪換着跑得勤，幫着洗洗涮涮。晚上，有王啟民照看。比起當初張梅一個人伺候自己媽，照顧婆婆，還是輕松很多。
王啟民覺得張梅辛苦，家用錢給得也多了些，讓她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張梅舍不得糟蹋錢，給女兒報了畫畫課和舞蹈課。之前她隻給女兒報了輔導班，其他的課程，她張不開嘴給王啟民要錢。
王啟民孝順，晚上定鬧鐘，起來三次給老人翻身，換紙尿褲。
有一回，他從外面拿回來一條做好的墨魚，說老人喜歡吃。張梅往盤子裡裝時，卻發現墨魚已經被人動了筷子，應該是王啟民請人吃飯，剩下的。
張梅就想着，不能給老人重新做條魚拿回來嗎？回過頭她也想明白了，王啟民摳唆的習慣已經刻在骨頭裡了。為了避免鬧沖突，她從不主動給王啟民要錢。
那個月，家用錢餘下幾百塊，她就跑了好幾條街，在老字号店裡買了幾斤醬牛肉。因為前兩天，大姑姐給婆婆買了塊醬牛肉，婆婆幾乎把一盤肉都吃了，舔着嘴唇還不盡興。
張梅想着買牛肉讓婆婆解解饞，她做夢也沒想到，卻出了事。
05
張梅把婆婆吃飯的小餐桌擺在床上，才把切好的牛肉端上去，婆婆伸手就抓起肉往嘴裡塞。張梅攔着讓她吃慢點，婆婆卻怕張梅搶她的肉，着急慌忙往下咽……一不下心就噎住了。
張梅看得婆婆伸着脖子直翻白眼，急忙幫她拍背。婆婆掙紮了兩下，竟然昏厥了。
張梅吓壞了，拿起手機就給王啟民打電話，又趕緊撥打了120。醫護人員先來的，翻了翻老人的眼皮，說沒有搶救價值了。王啟民進了屋，張梅見了他就哭起來，她實在沒法跟他交代。
醫生說，老人有心血管病，應該是噎食引發了心梗。
大姑姐趕來了，一家人哭成一團。大姑姐埋怨張梅：你就不能把牛肉片切得薄一些……
話裡話外的意思，是張梅把老人害死了。
張梅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怎麼辯解，心裡的委屈都成了眼淚，“唰唰”往外冒。
“姐，看你這話說的，張梅也想讓媽吃好點。你看看盤裡的牛肉，夠薄了，這就是個意外，你們誰也不能怪張梅！”王啟民本來跪在地上嗷嗷哭，聽了他姐的埋怨，擤了一把鼻涕，就把張梅護在了身後。
張梅忍不住就嚎啕起來，她親媽去世時，她也沒有哭得這樣肝腸寸斷。
06
忙完婆婆的後事，張梅躺了一周都沒起來。她腸子都悔青了，實在不該給婆婆買牛肉。
就是大姑姐不埋怨，她自己心裡都過不去那道坎。
王啟民剛開始還勸慰張梅幾句，後來，話也少了。他從外面回來得越來越晚，躺在床上，烙餅一樣，翻來覆去睡不穩。
張梅知道，王啟民心疼他媽。
兩個人，各有各的煎熬。
一天早上，王啟民起來，張梅見他嘴有點歪，飯也不吃了，催着他去醫院做檢查。
王啟民是中風，醫生說，發現得早，治療一段時間，痊愈的幾率很大。
王啟民躺在病床上，才跟張梅說，生意出了問題。他現在做的工程，老闆資金鍊斷了，項目說不定就成了爛尾樓。這意味着，他墊的工程款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流。
老媽去世對他打擊很大，生意上的事情更讓他焦灼，現在他身體又出了問題。王啟民拉着張梅的手：我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帶着孩子好好過……你還年輕，跟着我這個老頭子，也沒過上好日子！
張梅的眼淚“唰”地就冒了出來。
07
張梅在醫院照顧王啟民，老家突然有人輾轉聯系她。
張梅她爸前兩年病重，打電話讓她回去要見最後一面。她思來想去，還是回去了。再怎麼說，那也是他親爸。
她見到她爸的瞬間，知道了什麼叫晚景凄涼。他又老又窮，身邊的女人早跑沒影了。
她爸沒熬兩天就走了，在親戚鄰居的幫助下，張梅簡單把他爸的後事辦了。
張梅她爸老家有個又破又大的老宅子，本來不值錢，可是現在城市規劃要在那裡建個發展區，從業人員已經開始入戶調查談拆遷賠償了。
張梅家裡現在就剩她了，村長輾轉聯系上她，讓她回去談拆遷的事情。
張梅從來沒想過，自己還能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兒砸中。她跟王啟民說的時候，全身都在發抖：老家拆遷……嘿嘿，真想不到啊！
“好事啊！”王啟民說着，卻躲開了眼神。
08
王啟民出了院，張梅就回老家去了。
王啟民身體恢複得不錯，但是他知道，這次犯病，給他敲響了警鐘。到了這個歲數，往後幹啥事都不能太拼命了。他就像一段外強中幹的木樁，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為身邊的人撐起一方天空。
而張梅，還是一朵開得正豔的花。
張梅從老家回來了，說拆遷的事情談妥了，拆遷商規定，拆遷戶可以要賠償房，也可以要賠償款，她選了錢，差不多有200萬。反正，以後也沒打算回家住，還是要錢友善。
王啟民嚅嗫着：你現在有錢了，又年輕……要是有啥想法，我不攔着你！
張梅怔了一下，才明白王啟民的意思，他這是怕她要離開他，就先說了出來。
“瞎琢磨啥呢？”張梅給了王啟民一拳：以後的日子别操心，有我呢！
張梅說話的口氣，從來沒有的硬氣。
王啟民的眼眶，卻一下子就濕了！
當初，張梅更多的是圖王啟民有點錢。如果他隻是又老又摳，那他自然不會嫁給他。幾年過下來，也有不盡如意的地方，但是關鍵時刻，王啟民的好，張梅都記在了心裡。
我記得你的好，也要回報你的好，夫妻過日子，圖的不就是這些嗎？